大师是怎样练成的——丰子恺

Annexie（安妮）

藝術不是孤獨的，必須與人生相關聯。美不是形式的，必須與真善相鼎立。至於求學之法，吾以為須眼明手快，方可有廣大真實之成就。眼明者，用明淨之眼光，從人生根本著眼之謂也。手快者，用敏捷之手腕，對各學科作切實之鑽研之謂也。故眼明乃革命精神之母，手快乃真才實學之源。

——豐子愷《教師日記》

豐子愷（1898～1975）

《丰子恺自述：我这一生》，是丰子恺的部分散文、日记和书信集。本书共分为六章：童年记忆、苦学经验、居缘缘堂、艺术逃难、日月楼中和艺术年表。书不算太厚，但是它的短文独立成篇，不像小说的情节那样扣人心弦，我经常读一读又放一放，所以，这本电子书我读了近一个月，中间还穿插读了几本其他作家的小说。

简单回顾丰子恺的一生：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1 月9 日（农历九月二十六日），出生于浙江省石门县玉溪镇（今浙江省桐乡市）。丰子恺的父亲只有一个妹妹，而丰子恺前面已有六个姐姐，也就是说，他是家族同辈的第一个男丁，因此倍受宠爱。儿时，他的家境相对优越，9岁时，中过举人的父亲去世，祖上留有薄田数亩和染坊店一间；少年时期，在乡间私塾求学，七八岁时便显露出过人的绘画才华；青年时期考入杭州贡院的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师从李叔同先生（即弘一法师）和夏丏尊先生，并得到两位先生的赏识，从此走上了艺术和文学之路。

1919年，豐子愷伕婦初婚時於上海

从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后，丰子恺跟友人在上海办了一所专修图书音乐的师范学校，次年，即1921年春，到日本东京游学十个月，回国后从事美术、音乐教学及译著工作；1924年，丰子恺与友人创办立达学园。文艺刊物《我们的七月》4月号首次发表了他的画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其后，他的画在《文学周报》上陆续发表，并冠以“漫画”的题头。自此中国才开始有“漫画”这一名称。

画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丰子恺中年时期，日军侵华，袭击了他的家乡石门湾，他带着全家逃难，虽然历尽艰辛，结局还算圆满；晚年时期，丰子恺先生受到冲击，仍然坚持绘画、写作和翻译，终于积郁成疾。1975年9月15日12时8分，豐子愷先生在上海华山医院因肺癌病逝，享年78岁。

1934年在緣緣堂樓下西書房看圖章

最艰难的岁月应是丰子恺先生四十岁到五十岁这十年时间。自1937年即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下旬，寇以迂迴戰突犯我故鄉石門灣，我不及預防，倉卒辭緣緣堂，率親族老幼十余人，帶鋪蓋兩擔，逃出火線，迆邐西行，經杭州、桐廬、蘭谿、衢州、常山、上饒、南昌、新喻、萍鄉、湘潭、長沙、漢口，以至桂林，后又辗转广西宜山、思恩、贵州都匀、遵义等地，于1943年在重庆沙坪坝自建小屋安居。

谿家老婦閑無事 落日呼歸白鼻豚

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以后，丰子恺先生萌生了回乡的念头，遂于1946年4月20日，賣去沙坪壩小屋，遷居重慶凱旋路特7號開明書店棧房，候舟車返江南。7月1日取道綿陽往廣元。經陝西漢中至寶雞，在夏宗禹母家小住。8月1日，乘火車抵開封。臥病開封，盤川將絕。不得已，回鄭州，下武漢。住開明書店棧房，並舉辦個人畫展以籌盤川。然後乘江輪至南京。 9月，由南京乘火車到上海，暫居寶山路寶山裏學生鮑慧和家。11月，回故鄉，憑弔一片瓦礫之緣緣堂並探望親友。

从逃难到回归故乡前后历时近十年，虽然颠沛流离困苦难当，丰子恺四十多岁便为此愁白了须发，但是所幸全家老小平安无事，还喜添了个儿子，取名新枚。

BROKEN HEART

丰子恺的文章经常提到缘缘堂，他的随笔集也常以缘缘堂命名。缘缘堂是丰子恺先生三十年代自建的一栋房子。丰子恺的家乡石门湾位在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杭州和嘉興的中間，而離開滬杭鐵路三十裏。緣緣堂就建在這富有詩趣畫意而得天獨厚的環境中。運河大轉彎的地方，分出一條支流來。距運河約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豐同裕。店裏面有一所老屋，名曰德堂。德堂裏面便是緣緣堂。

1934年在緣緣堂廊下看書

缘缘堂自1933年建成，到1938年被战火摧毁。丰子恺一家在缘缘堂生活的时间仅仅五年，但是，那里承载着他们一家人短暂宁静的幸福时光。現在回想這五年間的生活，處處足使我憧憬：春天，兩株重瓣桃戴了滿頭的花，在門前站崗。門內朱樓映著粉牆。……這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難忘。 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堂前作成強烈的對比，……門外這暢適的生活也使我難忘。秋天，芭蕉的葉子高出牆外，又在堂前蓋造一個天然的綠幕，葡萄棚上果實纍纍，……各處房櫳裏有人挑燈夜讀，伴著秋蟲的合奏，這清幽的情況又使我難忘。冬天，屋子裏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時聞普洱茶香。……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難忘。……

欲上青天攬明月

丰子恺，中国现代漫画家，散文家，美术教育家和音乐教育家、翻译家，他是一位多方面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被国际友人誉为“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 。丰子恺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启蒙者之一，早在二十年代他就出版了《艺术概论》《音乐入门》《西洋名画巡礼》《丰子恺文集》《丰子恺散文集》等著作。他一生出版的著作达一百八十多部。

那么，这位艺术大师到底是怎样练成的呢？本书的《学画回忆》和《苦学经验》给出了答案。

1949年元旦在廈門某炤相館

据《学画回忆》所述，七八岁时的丰子恺对于美术，特别是色彩和线条非常痴迷，经常偷偷用染坊的颜料照着图画书《芥子园画谱》和《千家诗》中的插画在白纸上描画并着色，练习的时间长了，画得越来越好。后来，私塾的同学们排着队向他讨画，丰子恺也不推辞，对同学们有求必应。

衣冠之威

有一次，两位同学为了争丰子恺的图画闹意见，被私塾先生发现了，将他的画收缴上去，先生仔细看过以后，不仅没有批评他，反而请丰子恺帮忙，要他依图样画一副大的孔子像。丰子恺诚惶诚恐地接受了任务。

回家以后，在大姐的帮助下，以按比例放大的办法圆满完成了任务。私塾先生很满意，将他画的圣人孔夫子的画像挂在私塾门楣下的墙壁上，学生们每天上学放学都需双手捧着书包向孔子画像拜一下。从此，年仅十岁的丰子恺“小画家”的名声不胫而走，向他索画的同学们和乡亲们也越来越多了。

阿Q遗像

如果说，少年时期的丰子恺绘画有一部分靠的是天赋，那么，青年时期的丰子恺品学兼优靠的就是勤奋。丰子恺只经历了五年的师范学习和十个月的日本游学，并没有获得专业的美术和文学语言方面的深造机会，却能够在美术和文学及译著上取得如此伟大的成就，成为一代艺术大师，这不能不说得益于他的“苦学经验”，也就是他文中所说的“笨法子”。

假三層樓

在《我的苦学经验》一文中，豐子愷先生用学习外语来举例说明他的“笨法子”：如记单词，要讀Sketch Book，先把Sketch Book中所有的生字寫成紙牌，放在匣中，每天摸出來記誦一遍。記牢了的紙牌放在一邊，記不牢的紙牌放在另一邊，以便明天再記。每天溫習已經記牢的字，勿使忘記。

冬

学习语法，我也用機械的笨法子。我不讀文法教科書，我的機械的方法是“對讀”。例如拿一冊英文聖書和一冊中文聖書並列在案頭，一句一句地對讀。積起經驗來，便可實際理解英語的構造和各種詞句的腔調。聖書之外，他種英文名著和名譯，我亦常拿來對讀。……但對讀的態度噹然是要非常認真。須要一句一字地對勘，不解的地方不可輕輕通過，必須明白了全句的組織，然後前進。我相信認真地對讀幾部名作，其功傚足可抵得學校中數年英文教科。

哀鳴

我的學習會話，也用笨法子，其法就是“熟讀”。我選定了一冊良好而完全的會話書，每日熟讀一課，克期讀完。熟讀的方法更笨，說來也許要惹人笑。……“讀”字共有二十二筆，故每課共讀二十二遍，即生書讀十遍，第二天溫五遍，第三天又溫五遍，第四天再溫二遍。故我的舊書中，都有鉛筆畫成的“讀”字，每課下麵有了一個完全的“讀”字，即表示已經熟讀了。這辦法有些好處：分四天溫習，屢次反複，容易讀熟。我完全信託這機械的方法，每天像和尚念經一般地笨讀。

鑼鼓響

对于学习外语，丰子恺先生认为应该速战速决：學一種外國語要拖長許久的時日，我們的人生有幾回可供拖長呢？語言文字，不過是求學問的一種工具，不是學問的本身。學些工具都要拖長許久的時日，此生還來得及研究幾許學問呢？拖長了時日而學外國語，真是俗語所謂“拉得被頭直，天亮了！”我固然無福消受入校正式求學的幸福；但因了這個理由，我也不願消受這種幸福，而寧願獨自來用笨功。

丰子恺先生就是用这种“机械笨读”的方法快速地掌握了英语和日语，并开始着手翻译外文书籍。1925年3月，丰子恺28岁，他的第一部译著《苦闷的象征》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随后，一发不可收拾，翻译了无数优秀的美术音乐专著及其它优秀文学作品。

生機

在丰子恺先生的诸多译著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日本作家紫式部的《源氏物語》。丰子恺先生在《我译<源氏物语>》中介绍，《源氏物语》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小说，于公历1006年左右完成的，是一千多年前的作品。我国的长篇小說《三国演义》和《水浒》、意大利但丁的《神曲》，都比《源氏物語》迟了三四百年。

日文，意為：兔子啊兔子，你的耳朵為什麼這樣長？因為喫了枇杷葉子，所以這樣長。

早在丰子恺先生青年时期，他就在日本东京的图书馆读到古本《源氏物语》，当时他看不懂日本古文，于是後來我買了一部與謝野晶子的現代語譯本，讀了一遍，覺得很像中國的《紅樓夢》，人物眾多，情節離奇，描寫細緻，含義豐富，令人不忍釋手。讀後我便發心學習日本古文。那时，该书已经有了英国、德国、法国译本，并没有中文译本，丰子恺先生便动了翻译该部巨著的念头，无奈，那时他已娶妻生子，终日为了衣食奔走，无法如愿。

與妻兒及外甥女伕婦在三潭印月（右二為豐子愷）

直到四十年后，丰子恺先生已经六十多岁高龄，經過出版噹局的研究攷慮，結果把這任務交給了我。我因有上述的前緣，訢然受任，已於去年秋天開始繙譯，到現在已經完成了六回。全書五十四回，預計三年左右可以譯畢，一九六五年左右可以出書。我預料這計劃一定會實現。

1957年六十大壽時與妻在上海某炤相館

丰子恺先生就是这样，坚持运用“笨法子”，以真善美的艺术眼光，眼明手快的求学精神，成就了一代艺术大师的美名。

时间如漏沙，在时间的洪晃里，丰子恺先生走了四十多年，但他留下了无数警世悦人的精神财富。

注：以上图片均为书中插图，斜体字为引用书中原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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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丰子恺画中的春天，图片来自网络

春水满四泽

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

人间春画永，好友不期至

春光先到野人家

借问过墙双蛱蝶，

春光今在阿谁家？

春郊蹴鞠松作门，

飞球在天似月明。

都会之春

底事春风欠公道，

儿家门巷落花多。

东风浩荡，扶摇直上。

严霜烈日皆经过，

次第春风到草庐。

游春人在画中行

翠拂行人首

闲庭春昼

春风杨柳唱歌声

庭前生青草，杨柳挂长条。

新鲜空气里，功课温得好。

严霜烈日皆经过，

次第春风到草庐。

唯有君家老松树，

春风来时未曾来。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江春不肯留行客，

草色青青送马蹄。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春色满园关不住

春在卖花声里

卖将旧斩楼兰剑，

买得黄牛教子孙。

杨柳岸晓风残月

临水种桃知有意，

一株当作两株看。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努力惜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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