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桐花开

钟华荣

　　周末，紫金公园闲走，正是暮春时节，只见路旁山坡上一棵棵梧桐树花开正旺，风过处，吹落下一地的洁白，不自禁想起老家有那棵老桐树来。

那棵老桐树，就在老家老屋对面的山脚下，四周是一大片菜地，菜地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种着满园的各色蔬菜，就在这么一大片的菜园中间，这棵巨大的梧桐树，孤零零地耸立着，树干粗大，两人合抱，枝繁叶茂，浓荫蔽地，等到每年清明前后，桐树花开灼灼，一树皆白，漫天砌玉，满眼灿烂。每当一阵风吹过或下起一场雨，洁白的桐花便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铺天盖地，动人心魄，落在了菜尖，飘在在了地头，一朵朵，一团团，一堆堆，仿佛下了一场飞雪，这场南方五月的雪，成了儿时记忆中的一幅美丽风景。

　　其实梧桐树应该算是寻常俗气的树木了，郊原平畴，乡野山坡，村园门巷，驿路水井之边，随处可见。桐花也是一个寻常野花，抬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清淡素寡，既无牡丹的高贵，玉兰的幽雅，也没有桃花的艳丽，樱花的绚烂，但却植根乡土，自有一种元气淋漓、朴野酣𣈱之感，给人以沉静素雅之美。在四月的日子里，行走乡村，不经意之间就会有几株开满白花的桐树映入眼里。

而家门前的这棵梧桐树自我记事时起就已经是高大魁梧了，据父亲讲，应该是我奶奶小时候种的，奶奶是从小就是来到我家的，属于那种类似童养媳性质的，长大后才与我爷爷结婚，这个在以前的农村是非常普遍的一个现象。

　　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无心种桐之举，其后的这棵梧桐树却融入了奶奶的一生，梧桐树一天天长大，渐有独木成林之势，在树之四周，左邻右舍的乡人们也不断开荒拓土，渐渐成了一大片的菜地了，当然，勤劳的奶奶自然也是不会放过这样的一大块好地的，每天的清晨与黄昏，奶奶在白天劳作之佘，精心地侍弄着这些菜地，年年葱茏，季季常青，成为我们家年年一日三餐青菜的主要来源之一了，青菜、茄子、豆角、萝卜等轮番上场，随着季节变换，四时风景不同，成了我们屋门前的一幅美丽画卷，也成为了我们儿时的一个游乐场，奶奶菜地忙碌，我们几个小朋友则在旁边捉蝴蝶，抓蜻蜓、挖地瓜、拔酸梅草等，留下一片笑声。而到了四月清明前后，桐树开花时节，那一树的洁白灿烂，更是吸引了我们的目光，在我们孩童们的眼里，也是绝美的风景。落花时候，那纷纷扬扬的飘花飞雪，一地的花瓣柔软，惹来我们的几许少年伤怀，让我们不忍践踏，不自禁地学起了红楼梦里的黛玉姑娘，收集满地的花瓣儿堆成一堆又一堆，举办一场又一场的隆重花葬。这棵桐树，见证了奶奶一生挥洒在菜地里的多少辛劳汗水，见证了我们儿时多少的快乐时光。

　　等到秋季时节，桐子陆续成熟，一夜过后，每天在菜地里都会有不少的桐子果落下来，这个时候，奶奶总会在一大早就挎上个竹蓝或者竹筐，走到菜地里，捡拾落在菜园子里的桐果，收回来后，堆在门前空坪一角。成熟时节，基本天天能够捡拾回来一筐，积少成多，天晴时就扒拉出来晾晒，桐果子外壳也慢慢地从绿色转成棕黑色，那层厚厚的坚硬桐果壳也就裂开来，而爷爷在空闲时便用一根锥子挖出桐籽，桐果籽呈灰黑色，果籽一堆，果壳成一堆，继续晾晒，晒干后果籽就可以拿到集镇上收购，而果壳也不浪费，塞进灶膛充当了柴火。在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生活困难，收入低微，我们姐弟四人，吃饭读书，花销着实不少，仅靠父母亲地里种点稻米，家里养两头母猪的微薄收入维持实在不易，这一个秋天一树的桐果实换来的补贴可谓是雪中送炭了，所以每年的秋天，桐果成熟时节捡桐晒桐挖籽成了我们必备的节目了。

　　这棵桐树下的大菜地同时又是奶奶的一个大药圃，里面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草药，有的是着意培植的，有的是自然野生的，五花八门，品种丰富。我们自小居住在山区的客家人，对山上的一草一木真是情有独钟，哪些草木对人体有药用疗效，哪些草木对人体有益等，口口相传，大多人都是识得几种的，而奶奶对各种野生的一些中草药小验方则是颇有一番研究的，识得非常多的草药及其药性，比如治蛇伤的一枝黄花、治风湿的八角枫、治痢疾的乌饭树、治疥疮的长叶冻绿、以及溪黄草、鱼腥草、车前草、艾叶、半边莲等各种草药，只要我们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奶奶就会前往梧桐树下的菜地或者边上的山坡上去寻找采集各种对应的草药，或煎水，或炮制，或内服，或外敷，常常都是非常灵验，基本上是能够药到病除的。同时作为客家人独有的一个草药饮食文化也是必不可少，就我所知的就有如当泥根、白花牛奶根、五指毛桃根、艾根、地斩头、臭屁藤等，不是拿来炖肉，就是用来煲汤，它们或消食、或解毒、或安神、或补肾、或清热、或明目等，成为我们日常饮食当中必不可少的一个内容，伴随着我们一起成长。奶奶说，就连这棵普通的桐树，也是全身都是宝呢，也可入药，根皮可以治疗跌打损伤，桐花可治疗青春痘，桐果，可以榨油，称之为桐油，有抗冷热、防潮、防锈、防腐的特点，是做家具的好东西。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洁白的桐花一年年伴随着奶奶，伴随着我们，我们小儿郎们一年年长大，奶奶却是一年年变老。那一年，清明刚过，桐雪还未完全消散，奶奶和我们却已阴阳相隔，各自天涯。那段桐花飞舞的时光，是许多个夜不成眠的日子里最大的慰藉。然而，也是那一年，正是秋季桐子熟时，那棵巨大的老梧桐却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里轰然倒下，一起跟随着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只在我们的梦里年年洁白芬芳花如雪。

　　如今，我们已离开故土，工作他乡，每每经过梧桐树下，总会被一地洁白吸引，捡起几朵新鲜的桐花，拈在手中，注目凝视，白里透着淡红，在我目光里慢慢温暖。凑近鼻端，屏息静嗅，蕊中沁出淡香，嗅到是岁月、故乡和念想。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读着李煜的句子，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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