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凌晨两点二十,又醒了,似乎没有什么梦,黑暗中仿佛听见窗外青草和花挣扎的声音,在这个季节里,原本是如此。试图再睡一会儿,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心中所念,总是奶奶的身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奶奶走了九天了,我们把她葬在老家的土地上,和爷爷合坟了。按照农村的风俗,坟茔是个小小的土堆,上面插一根新削的竹子,长长的,枝头挂了红幡,风吹起来的时候会扑啦啦地响。当我挖好坟茔上面泥土的帽子扣在那个土堆上时,我告诉自己,从此以后,奶奶在底下,我在上面,从此以后,我和奶奶阴阳两隔,永远不能相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奶奶属鼠,今年虚岁九十四。奶奶原本姓朱,小时候给肖姓人家抱养,后来爷爷成为上门女婿,却也未曾生养。于是又抱养了我妈为唯一的女儿,自然我便成了她唯一的孙子。肖姓老先生早逝,奶奶年轻时便和她养母相依为命。上世纪三十年代,正是一个变革混乱的时期,奶奶小时候竟然读完了高小,还有一手不错的毛笔字。每逢过年过节时,奶奶都会把我喊到身边,和她一起填写祭祖的红袋子,那时几十个人名她都会记得清清楚楚,然后用毛笔填上,一撇一捺间颇有气度。在认真用纸钱冥币等灌满这些袋子后,奶奶会高兴的说:"孙儿啊,这些事情你一定要学会做好啊!"在奶奶的心中,香火相传当然是天大的事情。现在想来,这些都是我们的根啊,是每个人最朴素的感情所在。在纷乱烦躁斑驳陆离的社会里,能真正慰藉自己内心的,也就只剩下这些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记忆大概是从两岁时开始,那时我便和奶奶一起生活。老家在如东丰利镇,文化大革命时期开挖马丰河时,祖宅拆迁到了河西。初解放时,爷爷奶奶和老祖母一起生活,在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以维持生活,据说生意还做得不错。奶奶后来和我聊天时说当时进货得去南通,是坐那种小火轮船去的,在南通百货公司,她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赊帐的客户。后来家里竟然可以在镇北老家附近买了几十亩地,奶奶的想法是有了地就踏实了,有了地再怎样的风云变幻都可以活下去。现在爷爷奶奶和老祖母都葬在那块地里,我想奶奶现在是踏实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久之后实行公私合营,家里的杂货店共产了,地也合作化了,爷爷分到乡下供销社,不常回家,奶奶则进了镇北的丰利塑料厂。当时父母在石屏学校做老师,政治挂帅的年代里每晚都有例行的思想学习,只有星期天才能回来看看,所以平时只有我和奶奶一起生活。特别是老祖母去世后的那段日子,对于奶奶来说特别的艰难。每天我都会跟着奶奶去上工,奶奶在拣料组,就是负责把收集起来的废塑料按不同成份分类,什么聚乙烯氯乙烯之类的。拣料组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话都有人说,印象中奶奶是从来不认输的,就算是后来奶奶退休后和我们一起生活时也是逢事不服输。我想那个年代里,家里无权无势,人力单单,奶奶只能在身上装上刺,这样才能保护弱小的我。而那些剌最容易刺伤的还是奶奶她自己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每天早上都得早早起来,晚上天黑了回家,等到生炉做饭吃完后却是很晚的时光了。奶奶个子不高,年轻时身体不好,一只眼晴有残疾。家在镇子南边,厂却在镇北,挺远的一段路,奶奶会背驮着我去上班,晴天还好,下雨天就成问题了。奶奶便想了个法子,塑料厂袋子多,找了大点的硬薄膜做的袋子,在袋子底角剪个三角口,然后驮着我时全部套身上,三角口可以呼吸,就像现在的雨披一样。前些年老家收拾时,翻出了那个剪了口子的塑料袋,禁不住的泪水满眶,舔犊恩情,何以为报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奶奶做得一手好菜,逢年过节时就会做狮子头,也就是葵花斩肉,一斤肉搁多少面粉多少馒头屑子多少盐,我很小的时候奶奶都会手把手地教我,煮鱼时为什么要涂上酱油才能炸,醋必须起锅时才能放,煮五香猪肝时的火头不能大⋯⋯,奶奶说会做饭才会过日子,会烧菜才能把日子过好。这些年除夕年夜饭都是我自己做,从来没有去过饭店,看着你开心的样子,我心里知道,也就年夜饭才能让你高兴,我多么希望每天都是过年,每天都是和小时候一样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地往前挪着,在丰利上完幼儿园后,父母看着奶奶操持着太辛苦便把我接到石屏去上学,与奶奶相处的时光只剩下寒暑假了。再后来去栟中读高中,每个月可以回家一次,每次都会习惯性地去看奶奶。那时奶奶已经退休了,已经长高的我看到奶奶后竟有点拘谨,奶奶说:"回来了,饿吧?奶奶煎荷包蛋!"我说:"奶奶我不饿,真不饿"。奶奶拉着我的手:"孙儿长高了,长大了,知道害羞了!"是啊,我开始长大了,青春期的逆反居然伴随着对亲人的疏远感,成长的代价却是奶奶在我面前的越来越矮小,而当我消除这些心理障碍时却是工作以后了。工作以后每次回家都会搀着奶奶去逛街,而每次逛街奶奶都会主动和熟悉的人甚至不怎么熟悉的人打招呼,当别人说"啊,这是你孙子啊,这么大了!"时,我会看到奶奶得意的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奶奶八十岁后,记忆力明显下降了,家里的东西搁哪儿转身就会忘了。有一次奶奶告诉父亲说家里的房本儿身份证还有几千块现金不知道放哪儿了,大家翻遍了里里外外都没找着。后来大概七、八年后收拾老屋子时找到了,原来奶奶把这堆物件藏在我结婚时做的橱里,那是一张好高的柜子,奶奶竟然放在柜最上面一格的最里面角落,我无法想像矮矮的奶奶是怎么爬上去的。可我知道,这些对她来说如此重要的物件,奶奶会本能地放在放在靠近我的地方,只有给了我,奶奶才能安心。流行香功的时候,奶奶每天早晚都会做,我想简单的运动对于奶奶是有益处的,于是便鼓励她做。而奶奶每次做功时都会喃喃低语:一人做功,全家幸福,菩萨保佑!在奶奶的心里,做香功可不是单纯地锻炼身体,更多的却是全家的安康,这样一来奶奶便坚持了三十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年大年初一早上,奶奶突然就中风了,虽然后来缓过来一些,却再也没有正式下过床了。我去看她时,奶奶会用手掌遮在额头上打着凉篷定神看我,乐呵呵地说:你是小俊儿,你是我孙子!。等到清明后,奶奶便停止进食了,偶尔会吃点藕粉之类,母亲虽然找医生给奶奶注射葡萄糖之类,但也未能如愿。奶奶走在丁酉年农历三月二十晚七点三十四分,母亲说奶奶走时很干净很安祥,没有任何痛苦。等我深夜赶回家时,奶奶已经按照风俗放在铺着草席的地上。于我而言,未能见奶奶最后一面,是我这生无法弥补的缺憾和愧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零零碎碎,悲不能文。奶奶,我想你!</p><p class="ql-block"> 想你驮着我的背</p><p class="ql-block"> 想你给我套在脖子上的钥匙圈</p><p class="ql-block"> 想你教我做扁食的手</p><p class="ql-block"> 想你塞给我学费时嘱咐的话</p><p class="ql-block"> 想你给我买的酒酿和作糖</p><p class="ql-block"> 想你被我调皮气哭的眼泪</p><p class="ql-block"> 想你撵我时的小跑</p><p class="ql-block"> 想你喂我糖浆时擦嘴的手绢儿</p><p class="ql-block"> 想你日日焚在菩萨的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奶奶,今晚托梦给我吧,在梦里,让我再一次牵着你的手,我们上街去,街上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不怕,有我呢,有您的孙子在!我想再看一次你开满花儿的笑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7年4月25日夜初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