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意淫”】 ----从“意淫”看《红楼梦》爱情主题的深度

野性

<h3>  《红楼梦》的“意淫”不是“淫意”。时下,“意淫”一词在俗语中沦为“淫意”,与“想入非非”同义,如同贾瑞照“风月宝鉴”。“意淫”被迫与“手淫”结拜弟兄,这怕是《红楼梦》著者始料未及,甚至有学术文章如此说,就更是红学的悲哀了。 是为"意淫"正名的时候了!</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解读意淫】</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野性 原著</div><div><br></div><div><br></div><div>摘要:</div><div>本文在回顾红楼梦之前中国文学史中的情爱观的基础上,应用现代生物心理学爱情理论和现代生物美学理论,探讨“意淫”的内涵,揭示《红楼梦》爱情主题前无古人的深度。</div><div><br></div><div>目录:</div><div>引言</div><div>一、《红楼梦》中的“意淫”文本</div><div>二、中国古代文化史中的性爱观</div><div>三、宝玉的性际关系</div><div>四、“意淫”的境界</div><div><br></div> <h3>引言</h3><h3><br></h3><div>一部文学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不仅在于其非凡的艺术成就,更在于其主题深度的突破。一部不朽之作,往往在对社会、文化、人性、人的生存状态(命运)等某一层面或多层面的理解有着里程碑式的深化或突破,通常表现在一个新的词汇、形像或隐喻随作品出现而流传。中国的四部经典无不如此。</div><div><br></div><div>《三国演义》的文化主题将“忠义”二字推上顶峰,关帝庙随之遍布全国。其历史主题将古老的“物极必反”哲学观扩展成“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循环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广为认同。</div><div><br></div><div>《水浒》的文化主题突出一个“义”字。其社会主题则深刻地揭示了官民关系,“逼上梁山”成为官逼民反的典故,“替天行道”成为“举义”者揭竿而起时沿用的口号。</div><div><br></div><div>《西游记》尤为幽默,不论人物形像还是主题思想。它才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鼻祖。与其说该作品在弘扬佛家的善,毋宁说是批判那种善的极端,而扩展“东郭先生”的隐喻。作者也不是歌颂造反派。大闹天宫固然豪情万丈、大快人心,但那不过是为衬托一个更为深刻的隐喻----紧箍咒。不厌其烦的九九八十一难中,主要矛盾冲突不是人妖之间,而是师徒之间。看吧,造反英雄受招安,一心归依正统,降妖捉怪,可还是屡屡遭受来自顶头上司的干扰、压力、边缘化,甚至踢出圈子。一个“紧箍咒”,活画出传统社会结构家长制模式的悲哀。</div><div><br></div><div>三部经典中推出的许多“主题词”至今仍有其现实意义。</div><div><br></div><div>至于《红楼梦》,作者推出一个前无古人的概念:“意淫”。《红楼梦》自称“大旨谈情”,但其主题实则是多层面的。与前三部巨著相比,其社会文化主题方面的深度毫不逊色。重要的是《红楼梦》填补了前三部巨著缺失的主题----爱情。《红楼梦》不同凡响的特点之一是以日常生存状态为切入点而聚焦于人性。作者显然意识到社会文化的困境最终要到人性和现实的生存状态中找原因。《红楼梦》以“食”的调色盘描绘生存状态,而以“色”的多棱镜折射人性的光谱。“意淫”这个新词汇恰恰是《红楼梦》性爱主题的关键词。主人公宝玉作为诠释这一主题的人物形像,被作者称为“天下古今第一(意)淫人”,这暗示作者自信自己对性爱主题的认识超越了前人。“意”与“淫”皆为常用词,毋需说文解字般地考据。 然而,“意淫”的涵义却是全新的。由于《红楼梦》是小说而非哲学或科学著作,其对主题思想的阐释靠描写不靠定义,以至于“意淫”二字,正如著作所言“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红楼梦》问世后二百余年,读者对“意淫”和宝玉的爱情态度的理解仁仁智智,莫衷一是[1-15]。许多对“意淫”的探讨并非没有灼见,但一般均流于在《红楼梦》文本中寻求“意淫”的涵义,这虽然是必须的,但却未必是充分的。一些从现代哲学、美学、心理学角度的横向探讨[3-15,17],虽富启迪,犹待深入。而一个为人忽略的方面是与中国古代爱情观的纵向比较。既然红楼作者暗示其“意淫”思想超越了前人,那么只有在与前人的性爱观的比较中,其深义方能完整显现。 本文首先厘定原著的字面涵义,进而回顾《红楼梦》之前中国文化史中的性爱观,在此基础上,从现代心理学性爱理论角度,分析“意淫”的主题深度。</div> <h3><br></h3><div>一、《红楼梦》中的“意淫”文本</div><div><br></div><div>『意淫』一词,首见于《红楼梦》第五回[16]。</div><div><br></div><div>【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见警幻说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裤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鹱。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 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div><div><br></div><div>之后,著者再未提及“意淫”二字,纯粹通过对“意淫者”的“多情”行为之描写来完成主题表达。无论如何,从这段文字中就可以了解“意淫”大致涵义。</div><div><br></div><div>1、首先为“淫”正名。“淫”者无罪,不以为耻。所谓“好色不淫”、“情而不 淫”的分离论,“皆饰非掩丑之语也”。“淫”即“性行为”。“性行为”本无罪,乃天性也。 不“淫”者反到不正常。故“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div><div><br></div><div>2、 为“淫”分类。“淫虽一理,意则有别”。有“皮肤滥淫”与“意淫”之分。“意淫”,在心之主观为“一段痴情”,在行之客观乃“闺阁良友”。“意淫”在原著中的字面涵义到此为止。 尽管如此,仍然可以略加思考就排除以下几种涵义:1、“意淫”不是“博爱”人类。虽然宝玉堪称天真善良,但《红楼梦》的主题不是“博爱”,而是性爱。尽管在女性地位低下的时代,体贴尊重女性有“博爱”的萌芽,但《红楼梦》的主题还是不能被拔高到“博爱”。何况“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第三十五回)。</div><div><br></div><div>3、“意淫”不是“泛爱”或“博爱”女性。虽然宝玉提出著名的“女人水做”论,但那是指婚前的“女儿”,不是婚后的“婆子”。当然,对婚后的“婆子”也不能一概而论,宝玉对秦可卿、凤姐、香菱等就未有微词。</div><div><br></div><div>4、“意淫”不是“皮肤滥淫”,却也不是纯精神恋爱(柏拉图式)。宝玉既是个性功能健全者,又不是禁欲主义者,其“意淫”是有“意”有“淫”而不是分离的性变态。《红楼梦》之所以在第五回就在警幻仙姑的启蒙下完成了宝玉成人大典,而以后却再不提他与袭人的私情,不是不再偷情,而是著者不欲渲染。《红楼梦》塑造的是“情种”,而不象《金瓶梅》塑造的是“淫棍”。第五回的梦遗及与袭人的“初试”只是宣告宝玉的成人和健全。君不见宝玉在“初试”之前,尽管仙姑“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宝玉的形像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若其性生理尚不成熟,性心理“不谙人事”或成人而性无能,那么“意淫”就只是通常的幼稚、无奈或性变态,而毫无新意。</div><div><br></div><div>5、 “意淫”不是“淫意”。时下,“意淫”一词在俗语中沦为“淫意”,与“想入非非”同义,如同贾瑞照“风月宝鉴”。“意淫”被迫与“手淫”结拜弟兄,这怕是《红楼梦》著者始料未及,甚至有学术文章如此说[17],就更是红学的悲哀了。 那么“意淫”的新意究竟何在?让我们首先看看《红楼梦》之前中国古人性爱观念的理论水平。</div> <h3>二、中国古代文化史中的性爱观</h3><div><br></div><div>中国古代性爱文化发展较早。据信成书于周代的《素女经》就是一本探讨性技巧的专著。可惜以后由于礼教的压抑,性爱上不了台面,未见再有学术专著。古人性爱描写及其观念主要体现在文学作品中。《诗经》开卷就是千古第一情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整部诗经只有对爱情的自然表达和热情歌咏,民风淳朴,没有什么淫乱的概念。何况在那个人力资源匮乏的时代,鼓励生殖犹恐不及,岂敢压抑性爱。早期的性爱描写虽也丰富,但缺少定性分析,在观念上性与爱浑然一体。“好色”一词的出现,表明社会生活中男欢女爱活动的过度化倾向,及社会对之持不支持态度。战国时代,宋玉著名的《登徒子好色赋》[18] 就起因于登徒子欲以“好色”为由弹劾宋玉,结果让伶牙俐齿的宋玉反咬一口,将娶丑女而生有五子的登徒子定义为“好色”。登徒子一肚子委屈,却理不出个合适的概念来为其辩解。淫、欲、性、情、爱这些词直到汉代《说文解字》还未分化出特指性爱的意思。登徒子案直到唐代才被元慎翻了过来。元慎的自传性小小说《莺莺传》[19] 开篇就美化男主人公,说张生与众不同,同朋友一起出入花柳巷,却能独善其身。二十三岁大龄青年,竟未尝近女色。朋友疑其有病,张生不屑地说:“你们这些人,就象登徒子一般,并非真好色,不过好淫而已,故以干那种粗俗事为满足而不在乎美丑!我才是真好色者,可惜至今未遇到真有姿色的美女罢了”。这里明确将美感与肉欲区别开来。这或许是启发后人将“色”与“淫”分论的最早源头。《红楼梦》说:“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 淫’作案”,明显是不点名批评“始乱终弃”的伪君子张生。不过就性爱学的发展而言,张生的分型论有其积极贡献。</div><div><br></div> <h3>情与淫的分野在以后的文学作品中日益明确,这在元剧中达到高潮,代表作即《西厢记》与《牡丹亭》。《西厢记》重塑张生,使之成为与莺莺同一战壕的战友,誓与势利丈母娘斗到底,终于以“愿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20] (《西厢记》第五本,第四折)的大旗占领了情感与道德的双重制高点。《牡丹亭》更以烂漫主义手法塑造了痴情女子杜丽娘,青春期锁于深闺,性本能被压抑,潜意识于梦中发泄。梦遇情人就当了真,为情而死,又为情而复生,最终美梦成真。一出生死恋,将“梦中人” (《牡丹亭》)一词注册为爱情专用第一浪漫名牌,沿用至今。这类一见钟情的烂漫故事虽看起来是突出一个情字,但若追问情由何生,就连作者也只能回答“情不知所起”(《牡丹亭•作者题词》 [21])。稍后的风流才子李渔曾在其剧作《怜香伴》中试图借剧中人之口回答这一问题:“你只晓得‘相思’二字的来由,却不晓得‘情欲’二字的分辨。从肝膈上起的叫做情,从衽席上起的叫做欲。若定为衽席私情才害相思,就害死了也只叫做个欲鬼,叫不得情痴。从来只有杜丽娘才说得个情字” [22]。问题是对方的什么特质使你情从肝膈起?事实上,任何一见钟情之爱都是以貌取人,仍不离色欲。况且《西厢记》与《牡丹亭》均不讳言肉欲,且于舞台大演作爱戏(尽管一隐于帐内,一隐于花丛),并未纯到那里。 只是以情的专一,即变“始乱终弃”为“始乱终不弃”而抵挡道德家对先性后婚的批评。《牡丹亭》成为言情文艺的里程碑,主要是触发了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戏剧的盛行。而才子佳人小说,即便其代表作诸如《平山冷燕》一类,除情节复杂化外,爱情的基础不出郎才女貌,或男女均才貌双全。情节不外一见钟情,百般周折,贵人相助 (甚至奉旨成婚),终成眷属的通式。才子佳人小说有雅俗之分。俗的大演“三级片”。雅的“发乎情而止于礼”,‘好色不淫’,功成名就之前绝不成婚,不入洞房绝不苟合,是属文人的理想爱情。李渔就既写过大量雅情剧,也写了驰名中外的《肉蒲团》。</h3> <h3><br></h3><div>事实上,真正以歌颂专一爱情为主而不渲染才色的是中国民间爱情故事,比才子佳人故事更为朴实感人。汉代乐府《孔雀东南飞》[23]就是代表作。小吏焦仲卿与妻刘兰芝氏,先结婚后恋爱的朴实爱情,为家长制礼教摧残,双双以死殉情,死后化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以后的“梁祝化蝶”、“牛郎织女鹊桥会”一脉相承,均以现实主义的悲剧而终,又加一神话式的尾声寄托美好希望,艺术媚力远胜才子佳人小说。</div><div><br></div><div>我国古代文学中,另一类与才子佳人相似的爱情故事是“英雄美人”型。与西人的“英雄救美”型不同,中国古典的“红粉知己”常常是“美识英雄”或“美造(就)英雄”(如“红佛夜奔”),乃至“美救英雄”(如木桂英助杨中保、樊梨花救薛丁山之类)。“英雄美人”型与才子佳人型相似之处是,一以斗诗为“媒”,一以比武为“媒”,爱情的基础在外貌相吸之上又加意趣相投,是为“知音”型。现实中,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结合是“知音”型爱情之经典。其实,无数男耕女织的牛郎织女型也属“知音”型爱情,不过是生活型的“知音”,如果将追求社会业绩之“知音”称为“事业”型的话。</div><div><br></div><div>总之,我国古代文学中的性爱描写可以概括地分为三大类:淫乱型、色情型、知音型。类型之别反映了心理追求与心理满足之侧重点不同。从心理动力学的角度可分别称为“肉欲”、“色欲”、“理欲”。</div> <h3><br></h3><div>值得一提的是,李渔将“色欲”又分了两个亚型。李渔是当时的作家编剧导演三栖大腕儿,曾就如何挑选女演员写过专著,其中对女性美的研究独具法眼。他发现女性的魅力有貌魅与态魅之别:女性之媚态与相貌是不同类型的美,而且媚态更重要。“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并“定量”分析道:“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止爱三四分而不爱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一倍当两倍也。......今之女子, 每有状貌姿容一无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从者,‘态’之一字之为祟也” [24]。 不知《聊斋志异》是否受其启发,也讲了个‘态’字作祟的故事--“恒娘” [25]。说的是“都中洪大业,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后洪纳婢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嬖 之”。后朱氏遇狐女恒娘指点: “子虽美,不媚也。子之 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乃授以媚术而重获丈夫之爱。不过,按李渔的意见:“态自天生,非可强造”。那是骨子里的东西,学来的终归不自然。民国初年的文坛怪杰张默生也曾提出研究“态学” [26],并拟就大纲,惜未成书。</div><div><br></div><div>“态”的奥秘,正如十八世纪的西方哲学家博克(BURKE)[27] 和莱辛(LESSING)[28]指出的,女性的“优雅”或“媚态”属动态美。 也就是人一举一动中带出的风韵风度。男性同样也有个‘态’的问题。正是这动态的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构成异性相互欣赏爱慕的重要客观基础之一。女性之动态美在舞蹈中表现的淋漓尽致,这或许是为什么青年人热衷于歌舞以及何以声色歌舞总是联系在一起的缘故。从人体美学角度而言,“态”,或女子的风韵、男子的风度,可称为“风貌”,以与静态的“体貌”相对应。这种由骨子里散发出的具有明显个体差异的仪态举止,按现代的说法,是人内在气质的外显,无论格调如何都与体貌一样是先天秉赋,尽管后天的社会文化对之有一定程度的“薰陶”、“塑造”作用。既然气质秉于先天,并具有性别差异,特别是在性成熟期 (青春期) 激素的作用下方完全显现,那么异性之动态风貌, 与“第二性征”的体貌相比,应称为“第三性征”(这是个仍被目前东西方的性学研究忽略的问题)。男子气或女子气十足与否恰恰在于“第三性征”的表现。 同性恋者大多见“第三性征”错乱。“第三性征”作为气质的外显,反映一定的个性内涵, 呈现出多种风格,诸如男性之威严、雄健、豪放、英武、洒脱、飘逸、敏捷、沉稳、庄重、敦厚、儒雅等,女性之娇羞、妩媚、矜持、文静、 典雅、纯朴、大方、灵巧、活泼、矫健等。风格多样恰是风貌美区别于体貌美的关键。 体貌美美在标致 (标准结构 ),越端正、对称、匀称越美,故人们对之有一致的审美标准。而风貌美美在韵致 (变化有致),美在千姿百态的格调,故愈典型地表现一种风格愈美。将某种风格推向极致者总是令人倾倒。通常一个人虽可欣赏各种格调的美, 但又总是对某一种或少数几种风格有明显的偏爱。当具有你心目中最喜爱的那种格调之异性出现时,一见钟情之爱的发生是十分自然的。“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现象并不神秘,客观基础在于“第三性征”风貌美的多样化格调。 静态的体貌与动态风貌由于都是人的外在美,因而既往被统称为“色”。既然动态的“第三性征”如此重要,在分析爱情心理时有必要分而论之。如果将对异性体貌美的欣赏仍称为“色欲”,那么对风貌美的“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从”的追求称为“情欲”应是恰如其份。这样,性爱的心理动力学层次就有“肉欲”、“色欲”、“情欲”、“理欲”四个水平。</div> <h3><br></h3><div>《红楼梦》也曾罗列“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云雨”是“肉欲”;“悦容貌”是欣赏静态美,乃“色欲”;“喜歌舞”即欣赏动态美,乃“情欲”;“调笑”是情趣意向的测试,情趣不合就不可能“无厌”,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红楼梦》没有细析这些性爱现象,而是将之归于单纯的性爱享乐。因为 《红楼梦》强调另外的视角。爱欲四大因素的特点是:肉欲求其“质”,色欲求其“形”,情欲求其“态”,理欲求其“神”。</div><div><br></div><div>不同层次的性爱追求中或不同的快感刺激占主导地位时,产生的心境或情感性质也不同。肉欲过程,始于兴奋,终于满足,此情为炎情,此爱为淫爱,乃短暂的冲动或情绪。色欲过程,出于喜欢,得之娱悦,此情为热情,此爱为嬉爱,明显走向审美化而较稳定。情欲过程,缘于偏好,执著痴迷,此情为激情,此爱为珍爱,高度审美化而较强烈。理欲过程,基于理解欣赏,互为同道知音,此情为深情,此爱为敬爱、友爱,高度和谐而持久。 任何一个具体的性爱过程,都是以上四种爱的综合。择偶便是寻求能最大限度地满足各层爱欲的异性。人世间一出出爱情悲喜剧, 均可由此爱欲四层的满足与否得到解释。从肉欲到色欲、情欲、理欲,随著个性化的逐层递增,其选择性渐强、选择面渐窄。理想的爱情是四欲的全面满足。但现实中的个体却难有“完人”,这就是爱情的二律背反或尴尬处境。因而现实中的爱情就有类型之别。当代西方心理学中最为认同的简单分类是“情侣型”与“伴侣型” [29]。前者是以一见钟情,满足“色欲”、“情欲”为主的烂漫爱情;后者是以意趣相投,满足“理欲”为主的知己朋友般的爱情。</div><div><br></div><div>关于爱情分类研究,应该补充一提的是,我国明代文学巨匠冯梦龙曾对之作过独特归纳。冯汇集其所见小说、杂书和正史中的爱情故事近千篇,编成《情史》[30]一书。书中将爱情故事分编为二十四品----情贞、情缘、情私、情侠、情豪、情爱、情痴、情感、情幻、情灵、情化、情憾、情仇、情媒、情芽、情报、情累、情疑、情鬼、情妖、情通、情迹、情外、情秽。这种基于故事特点的分类法虽无大科学价值,但明显对《红楼梦》中各有特色的种种爱情故事及人物的塑造有重要启发。《情史》的别名《情天宝鉴》,而《红楼梦》曾名《风月宝鉴》,其淵源关系很明显。据脂本提示,红楼书末附一“情榜”,其中宝玉被称为“情不情”,黛玉为“情情”等。这也似是受二十四品情天宝鉴的启发而来。但“情不情”、“情情”提示红楼“情榜”的分类显然以心理动力特征为着眼点,高于《情史》一筹。惜“情榜”全貌遗失。综上可见,《红楼梦》之前,我国古人的性爱探讨,虽不甚系统,但也面面具到。只是文学作品中的爱情,不是理想化,完美化,就是集中地“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但有一点与西方传统不同,那就是没有将爱情神圣化与神秘化的倾向。当代中国文学界的爱情至上论与不可分析论是受西方文化观念(特别是文学界)影响的结果。</div> <h3>三、宝玉的性际关系</h3><div><br></div><div>《红楼梦》是社会百科全书,也是性爱大观园。 《红楼梦》在理论上提出性爱的“皮肤滥淫”与“意淫”二分法,但书中所涉性爱故事形形色色,囊括前述四种类型---肉欲、色欲、情欲、理欲,且每一类型均有出色描写与典型个案。肉欲层次为主者如薛蟠、贾瑞的“淫爱”;色欲层次为主者如贾琏的“嬉爱”。当然,此类被作者作为“皮肤滥淫”之典型而衬托宝玉的“意淫”。有趣的是在两者之间,尤三姐的故事恰属情欲层次。性情刚烈的尤三姐显然属“追星族”先躯,一见钟情地崇拜动作明星武生柳湘莲,被其潇洒英姿(态美)迷得非其不嫁。却没想到这冷二郎是个半生不熟的“假性情中人”,为人言所误,本来一对有可能从一见钟情的情欲上升到意趣相投的理欲层次的完美爱情(肉欲、色欲在此二者本不成问题),竟然在二次见面时即成悲剧,一个吻剑,一个削发,鸳鸯剑斩“鸳鸯”。作者在尤三姐爱情上着墨不多,但其精彩动人,仅次于宝黛爱情。且以短瞬、果决、刚烈、敢做敢为的风格与宝黛爱情之缠绵、抑郁、柔韧、被动无奈的情势对照辉映。所以,脂胭斋批尤三姐故事为:“一篇尽情文字。再看它书,则全是淫不是情了”(蒙古王府本)。尤三姐故事是“一段痴情”却仍不是“意淫”。“意淫”只能由宝玉的故事来诠释。</div> <h3><br></h3><div>宝玉的性际关系在四层次上全面展开:试云雨--“肉欲”,赏姿色--“色欲”,痴风貌--“情欲”,迷知音“理欲”。而且由纵横两向展开。 横向而言,宝玉的“四欲”投射于不同个体。 “肉欲”层次,计有秦可卿、袭人、碧痕、秦钟、宝钗等,与宝玉有肉体关系。从可卿的“梦交”启蒙到袭人的“初试”体验,进而有碧痕的“遭遇激情”(洗澡引发--第三十一回,由晴雯语中暗示)。与秦钟还有同性恋关系(虽略写,但第十五回亦毫不含糊地交代了)。除与宝钗是夫妻关系外,其余看起来都是偷情的“皮肤滥淫”。 须指出的是,其一、当时的文化背景并不单纯谴责“皮肤滥淫”,只是轻蔑如薛蟠类粗鄙的“皮肤滥淫”者。甚至同性恋在当时亦不是不可理解的邪恶(《金瓶梅》亦有同样表达)。因而宝玉的这点儿“小儿科”实在是连“成长中的烦恼”也谈不上的正常性际关系。其二、宝玉的肉欲有情有肉,因而就不是灵肉分离的“皮肤滥淫”,虽然未必是至爱。因而是性爱的正常组份。</div><div><br></div><div>“色欲”层次的宝玉,大有见一个爱一个的趋势。 园子里的青春女性---钗黛湘及众使女自不必说;在袭人家偶遇有三分姿色的红衣姨妹子(第十九回)就念念不忘;在可卿出殡途中没能充分接近那淳朴自然的村野纺线丫头亦怅然无趣(第十五回)。对有姿色的女性,宝玉除赏其姿色外,常做的两类事,一是关爱,二是调情。此类细节甚多。关爱如:将自己的点心留给喜好这种食品的丫环(袭人、晴雯)、代人受过(第六十回)、怜香惜玉(为平儿梳头、为香菱换裙)。再如尤三姐曾提到的一细节:宝玉在秦可卿丧礼上仅仅为怕和尚们的肮脏味熏了姐姐们,就挡在头里,宁愿被人误解为不知礼(第六十六回)。可见,宝玉对“女儿”们的体贴堪称无微不至。除关爱体贴外,宝玉常有意无意与“女儿”们调情,如以吃胭脂为借口的亲近、语言中的打情骂俏等。典型的如与金钏儿调情调出人命(第三十回),以及与晴雯调情(邀其洗澡,第三十一回)惨被奚落,并被揭出与碧痕洗澡的隐情,实质上有如法炮制而引诱晴雯的潜意识(故晴雯临死悔恨:早知今日何不当初)。甚至调情调到宝钗、黛玉头上,更是遭到严厉痛斥。这都说明宝玉的爱从未与性分离。</div><div><br></div> <h3><br></h3><div>“情欲”层次的宝玉常为不同风格的气质风貌之动态美所打动。《红楼梦》对动态美的描写不甚着意。对黛玉还有“举止言谈不俗”、“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等直接刻画。对其他人物很少动态形像描写。就连宝钗也只几句“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唇不点而红, 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连宝钗扑蝶、湘云眠芍、宝琴立雪这样大显其“态”的题材也没一句形像刻画。倒是后人纷纷抓住此类瞬间入画。红楼人物之所以诩诩如生,是由于作者着意刻画其性格气质,而一举一动就不难由读者想像。红楼才女的气质群象,在显示才华的诗社活动中表现的淋漓尽致。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文如其人,才华横溢,溢出来是人的风貌气质。红楼诗词好就好在符合人物形像,各人气质如同自然流露,而不象由作者一人捉刀。 诸如黛玉之超诣(其问菊诗:“孤标傲世偕谁隐”)、宝钗之典雅(其咏白海棠诗:“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湘云之旷达(其咏白海棠诗:“也宜墙角也宜盆”、“岂令寂寞度朝昏”)、宝琴之清奇(其咏红梅花诗:“疏是枝条艳是花”、“空山流水有落霞”)、香菱之娟秀(其咏月诗:“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等等,皆由各自的诗中道出。 在这一层次,宝玉不仅喜欢风流袅娜、清高超诣的黛玉,也喜欢矜持庄重而“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的宝钗,虽然宝玉不认同宝钗的价值观。宝玉同样也喜欢憨直而略带假小子气的湘云,而见了清奇如红梅映雪的宝琴,就又呆了。如果说“色欲”层次的宝玉还不能免俗,那“情欲”层次的宝玉就大有不同。对于这些才华横溢、风格极致、光彩照人、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宝玉不仅爱慕,于心中更添一重敬意,常常自愧弗如,可谓崇拜不已、珍爱有加。</div><div><br></div> <h3><br></h3><div>在“理欲”层次,与宝玉意趣相投者唯黛玉一人。这里正是宝玉的性际关系纵横两向的交汇点。与黛玉的恋情是宝玉爱情形像的纵向维度。宝黛爱情是四层次的完整性爱,虽然在肉欲层次并未实现。而这又恰恰更为集中地体现了“意淫”主题。在“色欲”、“情欲”层次,宝黛相会,一见如故(第三回): 【黛玉一见,便吃一 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 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div><div><br></div><div>一见钟情一向被看作是爱情最神秘的现象,而以缘份称之。现代心理学也没有公认的解释。有个“爱情地图” [31]说认为,每个人最爱的那种形像与风格象图谱一样其实是与生俱来地刻在你脑子里,求偶不过是按图索骥,一旦遇到,就有一见如故,似曾相识感。此理论不无道理。气质是天性,你的气质风格也决定了你喜欢哪类风格的异性。</div><div><br></div><div>这里要补充分析的是:一见钟情应分两层次:“色欲”与“情欲”。“色欲”层次的一见钟情实质是“一见眼新”,那是相貌美引起的新颖感,如呆霸王见香菱,贾链见尤二姐。而“一见如故”之钟情,不仅仅是悦容貌,必是包括对气质风貌的偏爱。宝黛相会属此,宝玉见秦钟亦属此。对于相貌美,人们的标准基本一致,故见了相貌美的异性都会有眼目一新之感。而气质风格则各有嗜好,一个人认为美的另一人可能认为丑。黛玉的气质就不是人人都喜欢。她的孤傲在红楼里红楼外都遭到不少批评。只有宝玉欣赏,常于“心中品度黛玉”,而注意到黛玉随着成长“越发出落的超逸了”(第十六回),可谓越看越爱。可见,两种“一见钟情”其广度深度有别,单纯的体貌性感美令人人“眼热”,而特定的气质风格只令某些偏爱者“心动”。“眼热”还是“心动”,不可误判。</div><div><br></div><div>一见钟情,无论是“色欲”或“情欲”层次,激情过后,是否能把爱情进行到底,关键在于“理欲”层次是否志同道合,即对人生、社会、生活的价值理念是否一致。优雅气质迷呆过宝玉的不止黛玉一人,宝钗是宝玉心中在才华气质上第二崇拜的美人,可两人无法在“理欲”层次有一寸进展,以至于宝玉与宝钗的相知程度还不及晴雯。宝玉与晴雯在一般生活态度上相知,所以晴雯是黛玉的“低阶(世俗)投影”, 一如袭人是宝钗的世俗投影(如前述“生活型”知音与“事业型”知音的对应)。如果将宝钗放在《红楼梦》之前的才子佳人小说中,便是第一女主人公。宝钗之理念正是正统文人才子的标准理念,其气质也是传统才子的理想美人风格 (据传问卷调查,当代大学生也多取宝钗而弃黛玉!是当代才子尚未出古代才子巢臼,还是“爱情图谱”代代相传?!)。 可宝钗遇到的不是“才子”,而是顽石。当然,宝玉也是“才子”,不过是个叛逆才子。因而在“理欲”层次与宝钗必然话不投机。只有在磨难中长大看透功名利禄的黛玉,才是宝玉的知音。 但可以设想,宝玉如欲建功立业,黛玉只会相助而不会满足于安逸生活(晴雯有可能,所以我称之为黛玉的世俗投影)而阻拦。但那功业须是诸如著《红楼梦》或创新学问,而不是作“禄蠹”。因而,宝黛不仅“情投”,而且“意合”。这一点在书中有明确交代: 第三十二回中,老爷叫宝玉出去会贾雨村,宝玉不乐。 湘云劝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 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 也好将来应酬世务, 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一听就火了:【“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经济学问。” 】袭人赶紧打圆场:【“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 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 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宝姑娘)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第三十六回中更有宝玉直接指责宝钗:【"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 阁中亦染此风, 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 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div><div><br></div><div>可见,宝黛爱情在纵向显示了红楼爱情的深度,而广度由宝玉的横向关系展示。横向关系更加衬托了纵向深度。有肉欲色欲的宝玉才愈加突出情欲理欲的爱情深度。这既表明宝玉人格的真实性(实实在在的性情中人而不是伪君子或理想化了的模式),又保证了宝黛爱情的纯洁度,从而将悲剧的艺术感染力推到极致。按旧言情小说的套路,宝玉与黛玉晴雯一妻一妾,本可以在四层次上美滋滋地完整结合(一些红楼梦续书就是诸如此类)。可红楼梦却偏令其生离死别,而且生前也没有肉体结合(爱得那样深,偷情岂不顺理成章?!)。以致晴雯临终不甘(第七十七回):“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相比,黛玉就没有肉欲上的悔不当初,这也是“高阶”“低阶”的雅俗之别)。回头再读西厢牡丹,岂不是“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西厢牡丹在红楼之前可称为言情之最,红楼既出,这顶桂冠就只有红楼配。</div><div><br></div><div>行文至此,似乎“意淫”就是不涉肉欲的纯情。 若仅仅如此,那“意淫”与柏拉图式的爱便无大区别?如果红楼梦倡导不沾肉体的纯情,就不会写宝玉的那些云雨关系了。那又落入雅才子佳人小说的虚伪俗套了。“意淫”若仅指纯情,造此词就是多余的故弄玄虚。反之,如上所说,宝玉的爱从“肉欲”“色欲”到“情欲”“理欲”,纵横发展,全面完整,反而与红楼的二分法相悖,如此,仍不能解开“意淫”之谜。我们需要对爱情的性质作进一步的思考。</div> <h3><br></h3><div>四、“意淫”的境界</div><div><br></div><div>爱情是性选择的情感形式。性结合的目的,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就是交配繁殖。两性繁殖的方式在进化论看来意义重大。性选择对保证种群的质量和演进发挥作用。绝大部分动物及部分植物以两性方式繁殖,人类以外的动物其情感形式是否与人类相似,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类的爱情如果不是唯一的,也是最为复杂的。与其它动物相比,性活动的重要性在人类仅次于饮食。动物的性活动只在发情期出现,而失去发情期的人类,真可谓随心所欲。有个小幽默:“一对夫妻的一对宠物猫看到主人天天做爱,猫夫不屑地说:你看我们的主人有多蠢!竟然在非排卵期瞎搞,纯粹白费力,浪费资源!猫妻说:是啊,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是关起门来偷偷地搞的原因,自己也觉得没意思,羞于见人!” 这真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不乐”!人类性活动的不同凡响处恰恰是具有强大的娱乐功能。这种娱乐活动所付的精力并非没有生物学意义。人类由于大脑发达,学习能力增强,许多生存知识和技能由后天习得,童年期特别长,换言之,需要亲代的抚养和培训期特别长。在生存竞争中,显然由双亲共同负担子代抚养比单亲负担占优势。母系社会基本由母方负担子代抚养,被父系社会淘汰是必然的。我怀疑个中原因很可能是发情期“作祟”。母系社会的性交活动由女方起主导作用,女方可以休夫,自然也可决定性交活动的时间表。 这可能并不是女性之权力欲“作祟”,而可能是因为母系社会的女性之发情期失去的不够彻底。一旦发情期消失得更为彻底(其实至今也未“彻底”消失) 而能更有力地长期吸引男性在身边的女性出现,其子代(具有相同特点的基因)的存活率大大增高,这种新新人类的数量猛增,从而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父系社会逐渐取代母系社会。所以,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的演化很可能不是社会文化的演化,而是人种的进化。这是题外话。要强调的是,性快感是维系两性关系的重要纽带。即便如此,仍嫌不足。生理快感的短暂性不足以维系持久稳定的两性关系,因为生理快感的刺激特异性不强,能给予生理快感的对象太多。在人类这种心理活动高度复杂的动物,还有另外两条重要纽带联系性际关系及其他社会关系,那就是情感与理性认知。生理本能、情感、理性认知是人类行为的三重决策机构。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可以基本与之对应。神经生物学家麦克莱恩 (MacLean)曾从比较生物学角度提出“三位一体”的脑功能模式,以解释动物行为的进化[32]。大意是,人脑可分为脑干、边缘系、新皮质(大脑半球)三大部。爬虫类脑结构相对简单,类似高等动物的脑干(麦氏称之为爬虫复合体),主管生理本能和一些简单的社会行为。爬虫类的行为也基本是遗传来的本能行为,没有明显的情绪反应 (冷血动物!)。高等动物及人的脑干也只是主管基本生理功能。哺乳动物脑皮质大增,但半球新皮质还不够发达,而介于脑干与新皮质之间的边缘系(也称旧皮质)所占比例较大。边缘系与情绪性行为关系密切。情绪性行为在哺乳动物十分明显,典型的如母爱行为、愤怒等。有人因此提出“边缘系联结”(limbic bond)的爱情理论[33]。新皮质占绝对优势者乃灵长类特别是我们人类。新皮质带给我们强大的认知能力,因而行为具有级大可朔性,示环境随机应变,灵活无比。重要的是,爬虫复合体的本能反应与边缘系的情绪性反应处于理性认知的控制驾驭之下,理性可以对本能与情绪说“不”! 如果后者的行为对个体的重大或长远利益不利的话。当然, 理性还没有进化到绝对独裁的地步,本能与情绪也有冲破理性之堤坝而图一时之快的时候。人类处于进化之树的顶端并不意味着这个最高级动物就是进化完美的生物。相反,在获得许多自由的同时,也带来许多矛盾。人性的复杂性就根植于人脑的这种矛盾结构之中。性爱的复杂性矛盾性就是典型之例。</div> <h3><br></h3><div>哺乳动物进化出情感这种内驱力参与动物的行为决策。爱是人类性选择的情感内驱力。问题是爱由何生?以生物学的观点看,爱是一种情绪反应,而任何反应都由刺激而生。那么,是什么刺激产生了“爱”, 如果单纯的生理快感不是“爱”的刺激原?显然,这个刺激原只能是“美”。常言“爱是人之天性”、又云“爱美是人之天性”,这两个天性其实就是一个天性。人除了爱自己,就只有爱美。可以说,爱情的本质是审美。美感是唤起爱情的直接机制。不美则不爱!从生物学的角度看美代表优质基因携带者。美感是性选择的工具。性欲望(基因的复制本能)将择偶权交给审美这套滤色镜,以滤掉劣质基因。但造物主并没有赠于我们特殊的“美”感受器,美感的来源仍是视听嗅触觉,美不美只是色彩、线条、光洁度等形式变化与组合的不同。换言之,这套滤色镜是按一般原理设计的,因而审美不仅审视异性,也审视其它一切事物。可以说,性审美是一切审美的导源,其它一切审美是性审美的泛化。许多哲学家与艺术家认为艺术审美具有类似“爱情”的感觉[27,34,39]。不过,艺术审美通常在强度上弱于“爱情”。正如叔本华所言,“任何对象都不能象极致的人体美的那样迅速地把我们带入纯粹的审美关照” [35]。可见性审美是艺术审美最直接的起源,艺术不过是性爱剩余能量的发泄。艺术审美形形色色、丰富多采,但均能从性审美中找到其导源。在&lt;&lt;爱与美&gt;&gt;[36]一文中我曾就爱欲四层次导出全部艺术审美现象作了详细论证,此不赘述 。要进而说明的是,一旦明确审美与爱可以在这种意义上划等号,我们就可以利用对审美这个相对单纯现象的研究成果反过来去探讨相对复杂的性爱现象。</div><div><br></div> <h3>自康德以后,美学中有两个流行的观点,一是美感不同于生理快感,二是美在形式而不在内容[37]。这是两个至关重要的美学命题,也是不断被挑战的命题。就其一而言,似乎是显然的,美感如果完全等同于生理快感,那画饼就可以充饥,那男人更愿意买“花花公子”杂志而不是娶媳妇。快感是一时之感觉,而美感是一种情感与心境。快感中客体被消费,美感中客体被珍爱。消费是占有是利己,珍爱是奉献是利它。这对理解本文的主题非常重要。不难看出,“美感不同与生理快感”的美学论断可以轻而易举地等值转换为“爱欲不同于肉欲”(情不同于淫)的经典爱情定律,进而与“意淫不同于皮肤滥淫”比照。毫无疑问,皮肤滥淫是肉欲而追求生理快感,那么与之对立的“意淫”之本质就只能是审美!肉欲追求生理快感,追求占有消费;而审美激发的是珍爱与关怀。宝玉著名的“女儿水做”论正是其对女性之审美意象的升华。“女儿水做”论是刻划意淫的点睛之笔。充满这种美感的心境和由此而生的珍爱行为,正是对警幻仙姑所谓意淫之在心是“一段痴情”、在行是“闺阁良友”的绝佳注释。爱一汪清澈净水,就不会象薛蟠贾链那样把水搅浑。单纯的皮肤滥淫无异于糟蹋女性。而宝玉总是时时处处将他所爱的女儿放在首位,甚至到了女性崇拜的境地。就象一位艺术收藏家,不惜一切地珍藏艺术珍品。大观园不正是一座冰雪女儿的博物馆?!而红楼梦中的男人,只有宝玉是这琳琅满目之收藏品的正真鉴赏家,他人(其实是整个社会)只是糟蹋“艺术珍品”。红楼梦在哲学理念上明显受明代思想家李贽“异端邪说”的影响。李反对盲从孔学、反对重男轻女、提倡“童心说”,认为成人的“闻见道理”会腐蚀障碍童心。希望“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所谓“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焚书》卷三《童心说》)[38]。 红楼梦塑造的宝玉是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因而在观念和情感上保持着纯真的一面,尚未被世俗化。这不仅深化了主题,而且使得人物感情显得真实可信。童心未灭的宝玉以审美的心态关注女性,注重的是美感而不是肉欲。意淫一词之“意”,涵义即在于此。据考,红楼书末“情榜”中,宝玉被称为“情不情”,黛玉为“情情”,这是对意淫的进一步注释。黛玉只爱爱自己的人,而宝玉可以爱与己无关无情之人(用情于“不情”之人),如偶然碰到的袭人姨妹、村野纺线丫头、地上画“蔷”的不相识女子等都一再关切留恋, 甚至连刘姥姥信口开河瞎编的故事中的“柴禾妞”也寻根究底地当真关注(第三十九回)。“情不情”在世俗人眼里是一股呆气。宝玉的这种呆情进而泛及无情无知之物,如桃花落满身,“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第二十三回)。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护花人(这里,宝玉的情性已无意中注释了本文爱情审美同源论)!“情不情”一词的发明,与“意淫”一样独特,如出一辄(提示“情榜”应出自原作者),进一步说明了宝玉爱情的审美本质。既然宝玉是以审美的心态欣赏一切美,就不会在乎对方是否对自己有情。在爱情上,他也不可能“专情”于一,而对其他“女儿”的美视而不见。意淫一词的“淫”,有两重含义:其一乃交媾;其二乃“过度”交媾。但这个“过度”乃“泛”也“滥”也,即性爱对象不专一(专于一人的过度性事不会被责为“淫”,反被赞为爱得如胶似漆!)。故“淫”乃“滥交”。薛蟠是淫爱的典型,在情榜中被列为“情滥”,恰与宝玉“情不情”之“滥交”形成对照。宝玉的以“意”字限定之“滥交”,乃神交,审美之交,审美之泛交, 即审美对象指向所有“女儿”,而不局限与一二。因而意淫是“一段痴情”与“闺阁良友”便是顺理成章之事。红楼因此将言情的主题超越了专一的爱,而推向对所有“水做骨肉”之“女儿”的更具普遍意义的审美高度。如果宝玉是“多情”的象征,意淫应是“审美观照”的符号!</h3><div><br></div> <h3><br></h3><div>对意淫的解读至此似可结束。然回头一瞥,尚有略需分解处。据本文观点,性爱包括四层:“肉欲”、“色欲”、“情欲”、“理欲”,爱情的本质是审美。而传统美学 (准确地讲,应是形式派美学)“定律”----美感不同与生理快感,美在形式而不在内容,则将“肉欲”(生理快感) 与“理欲”(心灵“内容”而非外貌形式) 排除在审美之外。如果承认爱情的本质是审美,则形式派二定律将导致爱而无“性”,爱而无“理”。爱与性的分离不是正常之爱。爱与“理”的分离,使个性与深层价值观因素失去了情感意义而对爱情不起作用,那便不能解释“志同道合”的知音型这个不可或缺的爱情现象。 事实上,形式派的铁律一直受到表现派与新兴的生物美学的批评。表现派认为,美不限于纯粹的形式美,而更多的是与内容相关的表现美[39]。生物美学则很难在快感与美感间划一截然界线[40]。快感与美感之争,换言之,是触嗅觉与视听觉之争。传统美学将视听觉快感封为美感,而触味觉快感被贬出美学王国界外。试想,如果没有触觉,光洁表面是否还有视觉快感或美感真不好说。同样,讨论性爱却把性排除在外,没有性是否还有性爱?!美感其实更多地由通感产生。现代生物心理学已经表明通感的重要性[41]。在我看来,快感与美感的界线只在于消费与鉴赏之间,渴而饮茶享受快感,闲而品茶激发美感。审美要与客体保持距离,那应是心理距离而未必非物理距离不可。抚摸一座铜像不是追求生理快感,而是审美(与爱)的情不自禁!乃审美之高潮!事实上,肉欲在俩情相悦的结合中,不仅仅是占有和消费对方,同时也是奉献和被消费。只有全心身的奉献才能得到全心身的占有。爱抚使肉欲审美化(肉欲的审美化,有劳仑斯的妙笔为证。宝玉的肉欲,在红楼中也被描绘得俱有一定美感,至少没有丑态),化解了生理追求中占有与奉献的矛盾,做爱就不仅仅意味着生理享受而且是审美体验。性爱正是造物主指点我们解决“利己”与“利他”这对矛盾的天然模式。同样,理性之共鸣所激发的知音感更是具有强烈审美化的情感,而不仅仅是觅得生存伴侣或同路人的利益满足感。可见,在本能、情感、理性认知 “三位一体”的心理结构中,情感起枢纽作用。纯粹的本能与纯粹的理性都太过功利。爱情之所以是强烈的情感行为,就在于审美化使灼热的肉欲降温而化为情趣,使冰冷的理性升温化为情致,从而对性爱对象的追求由本能的享有或理智的拥有变为欣赏的珍存与爱惜的照护,甚至是牺牲自我的奉献。 值得称道的是,红楼没有简约化、模式化地演绎一种观念,而是真实地、多层面地,从而也就更客观更深刻地揭示生活和人性的复杂性。与以前的小说相比,红楼的艺术突破是,人物没有脸谱化,没有一个人物可以绝对地归为“好人”或“坏人”。这标志着中国古典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真正成熟。与红楼的整体艺术特点一致,在宝玉“意淫”形像的塑造上,红楼没有将其形式审美的“泛爱”绝对化而抹杀个性与价值决择,也没有将宝玉的爱美纯情极端化而不沾肉欲 (因而“意淫”不是柏拉图式的爱),而是在正常真实的复杂性格中,通过与他人和自身的矛盾对比中显示“ 童心”的可贵。在批判“爱”与“欲”分离的“皮肤滥淫”的同时,不回避正常肉欲,反而更好地衬托了“意淫”的审美境界。可谓肉欲横流,方显出意淫本色!进而,在渲染“泛爱”的同时又将重心放在宝黛既“一见钟情”又“情投意合”这种形式与内容、感情与理性统一的高质恋情上,在“泛”与“专”的互映中,发掘和展现人类爱情的深度与广度,红楼因此而成功地超越了以往言情文学的高度。“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答案是,非“意淫”者莫属!宝玉作为“天下第一(意)淫人”,第一情种的形像,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意淫是爱情的瑰宝,这或许是曹雪芹将主人公名为宝玉的一番用心罢。</div><div><br></div><div>===========</div><div>参考文献(略)</div><div><br></div><div><br></div><div>(未经同意,不得转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