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城

歆雯

<h3>是什么声音?像海浪席卷沙滩的呼啸声,像山洪爆发的轰隆声,混合着交集着在摇摇欲坠的屋里回响,我看到一个孩子举着盏煤油灯行走在屋里,火苗若明若暗,门忽然打开,呼啸的风吹灭了灯光,煤油灯掉地上发出清脆的脆裂声,孩子惊恐的叫着:妈……妈……一道闪电划过,清晰的看到孩子的脸,那竟是年少时我的脸!</h3> <h3>我骇然的倒退着,想狂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猛然惊醒,这才知道自己做噩梦了,手心里全是冰凉的。</h3><h3><br></h3><h3>稳了神,发现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突然想到刚才的梦,想起母亲,老家那年久失修的老屋经得住这暴雨的肆虐吗?</h3> <h3>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颤抖着手打了电话给母亲,几个世纪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听到了母亲熟悉的含着睡意的声音,瞬间明白:您若安好,便是晴天原是如此。</h3><h3><br></h3><div>挂了电话站在窗前,看着这暴雨,想着母亲还住在笈笈可危的老屋里,心悬着隐痛着说不出的难受。</div> <h3>我的娘家位于川渝交界处的一个村庄,母亲已年过六旬,长年累月的劳作,让她的身体每况日下,医生嘱她多休息,不要再肩挑担磨的劳作,母亲明里应着,暗里总偷着摸着也去干农活,这更加重了病情。</h3> <h3>我在城里安了家,数次劝她和我们生活,她执意不肯,再劝,便梗直了脖子:“城里有什么好?我哪也不去,就守着我这老屋!这老屋就是我的城!”大有与老屋同生共死的气势。<br></h3><h3><br></h3><h3>村里人都说母亲太傻,有福不会享,守着这么个破屋干嘛?是啊,我也常常想这个问题,陋室几间何为城?</h3> <h3>老屋土墙青瓦,是典型的巴渝民居风格,追溯其历史也只有四十年余,但它现在已经成为村子里最老的屋子,在邻居别墅小洋楼的衬比下更是孤零败落,土坯瓦房掩在竹林树间,毫不起眼。</h3> <h3>老屋是父母生下姐姐后建的,最初是四间茅草屋,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一到下雨天,里外都是雨,屋里锅盆碗盏在雨滴声里汇成交响乐,地上都是水洼,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摔跟斗,年幼的我总爱在那些锅盆间跳着叫着捉迷藏,直到母亲满面怒容拿着黄荆条才会有所收敛。</h3> <h3>我十岁时父亲挤出教书后(父亲当时是民办教师)农活后的空闲时间把草房后的大石包给打平弄整做了地基,准备再建三间石砖瓦房。<br></h3><h3><br></h3><div>修房那个夏天,我清楚的记得爸爸整个肩头背上都布满了水泡血泡还有泡破后的血皮,那些深的浅的黑的粉红的肤色混和在后背斑斑点点让人触目惊心,这老屋当初就在父亲的血汗里建成。即便我现在回老屋,手抚在那些石砖上,仿若还能感受到父亲在上面留下的余温,事实上父亲去世快二十年了。</div><div><br></div><div>父亲虽然去世了,但我知道他还守护着老屋,从未稍离也未远行,他融进了老屋,和老屋相依相生,这老屋,到处都是铭刻在心里依附在灵魂深处的回忆,这是不是母亲不愿离开老屋觉得老屋是她的城的原因呢?</div> <h3>我对老屋最深刻的记忆,来自于老屋的阁楼,那是我的天地,小的时候家里没什么吃的,好在年年都会杀条肥猪,灶上也会炕着腊肉,那时冬天没有现在的电暖设备,农村取暖一般用烘兜。(烘兜:以前川渝地方常见的一种竹篾编成的空心的圆形物,里面放上烧料罐碗,罐碗装上柴火炭,可以坐着取暖。)</h3><h3><br></h3><div>我最爱在冬天提着烘兜办锅锅酒,拿刀把火炕上的腊肉切一小块,再抓点灰涂在刚切过的腊肉上搞个伪装,这样母亲不容易发现,找个能放进烘兜内部的碟子,把腊肉切成片放碟子里,或者抓点母亲放阁楼袋子里的胡豆碗豆放进去,又好玩又解馋。</div><div><br></div> <h3>有次约了伙伴在阁楼刚把豆子放碟子,母亲上阁楼拿东西,我紧张的坐在烘兜上,里面的豆豆爆开来烫到我屁股,我咧着嘴忍着烫正巧又放了个响屁,伙伴惊呼,坏了……母亲诧异的望着我们,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好不容易熬到母亲下楼,移开屁股一看,碟子里全是炭灰,一阁楼的糊臭味和屁臭味,我和伙伴抱着笑得直不起腰。</h3><h3><br></h3><div>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秘密,有次带着孩子回娘家,母亲笑谈我那时背着她用烘兜烤肉吃的糗事,原来所有儿时所谓的秘密母亲早一清二楚。</div> <h3>那天母亲和我坐在堂屋陈旧的门槛上,就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聊得热火朝天,落日的余辉穿过母亲灰白的头发,镀一层银霞,那些岁月的痕迹漾开来像花儿一样开在母亲的脸上,老屋和母亲在这一刻,有着无以伦比的美。第一次隐隐领会到母亲所言的老屋为城的含义。</h3> <h3>母亲喂了大群鸡鸭,还有羊有狗有猫,母亲最爱的事就是为它们弄食,日有所养心有所望,每次我回娘家,最常见的情景就是母亲站在老屋坝上对着一大群鸡鸭吆喝喂食,唠叨着:“大黄,让开点,别拦着鸡吃食!小花,滚开,谁让你偷嘴了!长尾巴,别把食挑外面去,再挑不让你吃了!还有你,吊吊毛……就是说你,总拿嘴夹别个干嘛,太可恶了……”</h3> <h3>我常常站一边看着听着暗笑,母亲把所有的动物全取了名,似乎这些鸡鸭羊狗真是她重要的城民。</h3> <h3>记得有次回娘家吃午饭的时候,大白猫蹲在桌上假装眯着眼,趁我们不注意伸爪飞快抓肉吃,我们一瞪它又若无其事继续眯眼。</h3><h3><br></h3><div>狗在桌旁仰着头,盯着我们,你把骨头随便朝哪个角度扔出,它都能赶在骨头掉地前用嘴接住。</div> <h3>那天我放碗刚走开,刚满月的一只小羊熟练的跳上凳子对着桌上饭菜咩咩乱叫,猫狗顿时激动起来,狂吠乱吼,屋里像炸开了锅一样热闹!<br></h3><h3><br></h3><h3>看着这滑稽的一幕,我们都忍不住大笑,记得当时我还抓紧用手机照了相,那一刻觉得母亲这城真奇妙!</h3> <h3>每次回城,母亲总是大包小包的把瓜果蛋菜向我塞来,仿佛我那里正闹着饥荒,最初我总是极力推却,母亲急了,反复的念叨:“这些东西都自己种的,趁我现在还能做得动,就带回去吧,以后我做不动了,你想吃还没有了!”话一说完,她的眼圈就红了,仿若生离死别。我的心一下就酸痛得像辗过万吨的卡车,吱吱都是压碎的声音。</h3> <h3>以前一直觉得一辈子时间很长,长到可以从容的去爱去接受命运所有的安排,却未曾想弹指几十年,母亲已垂垂老矣,和这老屋一起老去,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亲手种的菜养的鸡鸭给自己女儿品尝,这满载而归的都是母爱啊!</h3> <h3>母亲不愿离开老屋离开她的城,会不会因为在老屋,她觉得自己不必依靠孩子,甚至可以像小时候一样让我们感受到她的爱?</h3> <h3>不知道为什么,人到中年,在母亲面前,越爱撒娇依赖,爱牵着母亲的手去散步,那双手全是裂痕,手关节粗大变形,像枯枝横生,每个指节都脱离了旧轨,握在手里,生痛。</h3><h3><br></h3><h3>忽然想起小时候犯了错,母亲惩罚我打向我的手,那么疼痛有力,现握于掌心的手多么虚弱啊!一念之至,无语竟噎。</h3> <h3>记忆,总是和生命里重要的人和事有关,关于母亲年轻时的容颜,我已日渐模糊,而近些年有些琐事却深铭心间。</h3> <h3>2011年5月的一天,陪母亲在坝上闲坐,对面山头传来哀乐声,那里有人去世了正抬着上山埋葬,母亲忽然叹息着说:“这乐声响完,最后一捧土盖了,这世上就真正没这个人了!”我听着心里一颤,从未有过的悲凉袭上心头,忽然发现母亲脸上不知何时满是皱纹。</h3> <h3>2013年2月5日,母亲吃饭的时候突然满口是血,痛苦掩嘴,原来是门牙和着饭菜掉了,我仔细检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牙已掉了好几颗,说话的时候话音闷浊,在那之前,我竟毫未察觉,拿起那颗残破的牙,感觉眼睛酸酸的。</h3> <h3>2014年9月3日,母亲抽水(老屋用的地下井水,需用电抽水)的时候踮着脚尖,努力把手抬高去拉抽水闸刀,笑着说:“看来老了筋缩是真的,以前关闸刀手抬就行,现在还得踩门槛上踮脚!越长越矮了。”</h3><h3><br></h3><h3>我站在她面前听她这么说,很想把矮我半头的母亲抱在怀里,像小时候我难过的时候她抱着我拍着我安慰我那样。可是手伸到一半,我回过头,悄悄擦了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h3> <h3>2014年11月9日,给母亲清理旧物,在她许久未穿的衣服里搜到一把零钱,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很多东西,母亲用着用着就忘了,有时她察觉自己忘了什么,会自嘲着说:“树老心空,人老颠冬,看来是真老了!”</h3> <h3>看到母亲这样,忍不住会想起最后见到我外婆的情景,那一年我二十出头,根本没耐心听外婆不断的唠叨,也对离别时她反复叮嘱我去看她毫不上心,结果几个月后外婆就去世了,离去前连母亲她的亲生女都不认识。</h3><h3><br></h3><h3>母亲每次说起这事都悲痛难抑。那一年我知道了一个病名:老年痴呆症!现在母亲也开始反复唠叨,有时会自言自语,看着妈妈这样不禁细思极恐,骇怕惊痛。</h3> <h3>龙应台的散文《目送》里说: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的目送他渐行渐逝,你站在路的这一端,看着他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然后,他用背影默默的告诉你:“不必追。”,只是如何能不必追呢?但凡有点希望,总是希望能追上抱紧她再多陪一程!<br></h3> <h3>2015年2月3日,母亲有些不好意思的让我帮她洗头,她的手抚到脑后洗头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我能感受到任何时候都坚强独立的母亲让我帮她洗头时的无奈心情,当她灰白色的头发在我手心搓揉的时候,我前所未有的痛恨时光,是它慢慢的偷偷的带走了母亲曾引以为傲的满头青丝。</h3> <h3>2015年9月6日,母亲晕倒在老屋,医院检查诊断是脑梗死。万幸的是发现医治及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h3><h3>生死原是握在手心的一朵花,折败之后残余的暗香,温暖着生命的光年。</h3> <h3>病床上,望着睡熟的母亲,想着她手心抚摸的轻柔,慈爱目光的注视,送别时挥手的光弧,每次见我时掩不了的惊喜,想着这次母亲的劫后安然,百感交集,常听人言:“父母在,人生即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一次,真正体会到了!</h3> <h3>趁着那次休养,坚持把母亲接到了城里,从老屋到我家,七十多公里,这是母亲第一次到我家,也是母亲平生走得最远的一次!</h3> <h3>母亲严重晕车,坐一次车甚于大病一场,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坐车。那次在我家也只呆了半个月,就嚷着要回老屋,城市于她是种折磨,邻居相见不相识,散步还比干活累,她和城市的生活隔的不仅仅是几十公里的路程,而是不能逾越的习惯。</h3> <h3>送她回家时她意外的没晕车,一到老屋,就精神抖擞的干起了农活,望着母亲忙里忙外的身影,眼圈湿了,真正的爱其实不过就是相互尊重各自的生活,在老屋她的城里,她才是真正自在快乐的!</h3> <h3>一滴水忽然滴落在我脸上,惊醒了我的沉思,透过街灯下的雨景,仿然又看到那个在茅草屋的土洼地上跳着闹着的我,那个暗夜里拿着煤油灯不敢独自去睡的我,那个躺在老屋阁楼上做白日梦的我……现在已经成了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开始对母亲的心有所体会,突然明白,老屋于母亲,是她的魂,一个人如何能离了魂存在?</h3> <h3>如她所言,这才是她的城,她的精气神只有在这城里充沛的生长。瓜果蔬菜,田园故土那里她的城景她的天地,鸡鸭鹅羊那是她的城民她的希望。</h3> <h3>一辈子太短,短到很多人见一面就少一面,再见就物是人非事事休,到最后只留遗憾,唯愿老屋在,母亲在,遗憾不在。</h3><div><span class="Apple-tab-span" style="white-space:pre"> </span></div> <h3>我想我所能做的,就是常带着孩子回娘家看看,那里,母亲守着她的城,等我。</h3> <p>ps:文字是五年前写的,母亲已经搬到姐姐建的新居居住,她每天还是习惯到相邻的老屋走走看看!</p> <h3>老屋现景</h3> <p>2018年老屋已经被推平了,从此没有老屋了。老屋成了我回不去的乡愁!</p> <h3>老屋推平后种上了庄稼!</h3> <p>现在的老屋瓜蔓遍地。</p> 姐姐新居<div><br></div><div>文:歆雯</div><div>图:歆雯(手机拍摄)<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