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彪悍的女人

残红褪尽

<h3>&nbsp; &nbsp; 早上躺在被窝里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说她在去地里的路上,要到桃园疏果去。当我说出妈妈,祝你节日快乐!母亲的声音就愈发欢快起来,她说快乐,你也一样快乐,随即就笑得像个小孩。</h3><div><br></div><div>&nbsp; &nbsp;母亲越来越没有脾气了。这两年,每每跟我说话更加小心翼翼,因我忙,回去的次数少,再加上三天两头都在病着,她便由着我的性子,生怕我又生了小气,添了烦闷添了病。</div><div><br></div><div>&nbsp; &nbsp;记忆中的母亲是很暴躁的,甚至可以用彪悍来形容。年轻时的母亲身高一米七二,体重140多斤,那块头儿弱一点的男人都赶不上,说话一嗓子恨不得能喊二里路,跟吵架似的。父亲每每戏言,天天跟吃了枪药一样,火气大的很。干起活来,就活脱脱像个男人,耙田犁地扬场,骑着加重自行车,载着三百多斤粮食从乡下到谷城去卖。</div><div><br></div><div>&nbsp; &nbsp;那时候一家七口人,父亲到城里谋前程,爷爷奶奶年迈多病,母亲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女儿,还要伺候老人,可我从来都没听她喊过累。逢着割麦子的时节,患了肺癌的爷爷看着母亲,一个人迎着月亮头割麦子,回来还要做饭,照顾我们姐妹三个,还要背他起来上厕所,就说要把他儿子喊回来,可母亲拒绝了,说好不容易出去了,吃公家饭不容易,说不准哪天就能混出个名堂来。</div><div><br></div><div>&nbsp; &nbsp; 以致与很多年后的现在,我经常跟父亲说笑,我妈真是个旺夫的女人,谁娶她谁发财。每次父亲都笑,确实,不是你妈,我真混不到现在。而母亲,则不说话,憨厚的笑,只端起杯子跟我们干杯。</div><div><br></div><div>&nbsp; &nbsp; 母亲一直饮酒,这习惯就是从那时候一个人连夜割十几亩麦子的时候养成的。母亲累啊,她不喊,割累了浑身疼的睡不着,就起来给我们做鞋子,织毛衣,可是越做越疼,越织越累,母亲没有法子,只好喝酒,喝了酒,解了乏她才能安稳的睡一觉。于是有很多年,母亲的大木床下都放着酒,累狠了,就摸出来对着瓶口,灌一气儿。</div><div><br></div><div>&nbsp; &nbsp; 说起来我们姐妹三个都是在农村长大的,可都不会干农活。母亲说,我一个人吃苦就行了,我说天都不得让我娃子遭我这样的罪,姑娘们细皮白肉的,晒黑了怎么办?城里都是一家一个孩子,稀罕的跟金宝蛋似的,别看我三个,我也稀罕的很。</div><div><br></div><div>&nbsp; &nbsp; 在八十年代的初期,那个物质都还相当匮乏的时候,我们姐妹三个穿的衣服在村子里是最漂亮的,基本上天天有肉吃。母亲夜里四点多起来摘苹果,再驮到几十里外的拦马河过给小商贩,然后给我们买好吃的带回来,我和妹妹就手拉着手在村外的公路边等着。可是带回来的东西,母亲从来都不吃,于是,从小我们都觉得母亲是个怪人,鱼不吃,牛肉不吃,任何的点心都说难吃,有时候勉强往她嘴里塞一个,她就会板着脸吼我们,行了,你吃你的,老子不想吃!</div><div><br></div><div>&nbsp; &nbsp;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母亲吃小外甥不爱吃的零食时,就开玩笑说,妈,你不是不爱吃这玩意儿吗?她说,你妈除了白草,干草不吃,啥都吃!那时候,你们小,还有你奶奶,东西少,别人一家一个娃子,我们三个,人家买两份东西还有多的,我买三份都不够吃,总想叫你们多吃点。。。。</div><div><br></div><div>&nbsp; &nbsp; 但是小时候,特别不能理解她,总觉得她太凶了。我们又顽劣,尤其是我,母亲一到地里干活,我就带着妹妹跑了,等她回去做好了饭,就找不到娃子了,而通常这个时候我就带着妹妹跑了五六里了。母亲就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每隔几天找娃子就成她的必修课,找到以后,让我们跪着,一顿猛揍,把外面裤子扒了,用小拇手指粗细的柳条使劲抽,抽得我第二天走路都一歪一歪的。每次我们都被抽得跟杀猪似的哭叫,却嘴里不讨饶,母亲越打越来气,最后抱着我们哭,说老子打你们老子也心疼啊,你说你们跑没见了咋办?你们就不能听话点?</div><div><br></div><div>&nbsp; &nbsp; 母亲其实是极少哭的,她很要强。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们住在离村子几里路的苹果园里,只有我们一户人家。有人知道父亲长年在外,就一个女人领着三个小女儿和两个老人在家,半夜就过去偷牛。母亲听见了动静,从枕边摸出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就出去了,把贼吓得撒腿就跑。那几年国家还没有开始禁枪,一到夜里,有人老是到地里偷苹果,到家里偷牛,偷猪。母亲最怕的不是这些,她是个女人,她最怕的是坏人偷了东西,还要伤害她和她的女儿。她就养了几条狗,从城里买了一把铳子枪,买了一些土炸药,自己把炸药埋在地里,有坏人来了,就鸣枪警告。于是,方圆几里都知道母亲是个极其厉害的女人,那几年别人家都丢东西,就我们家没有。</div><div><br></div><div>&nbsp; &nbsp; 母亲没文化,说话直且粗鲁,但她人缘却极好。她常教育我们跟人相处,多看别人的好,多想想别人的难处,不兴谁,也别败谁。。。。所以母亲不管是在农村种地,还是后来进城到百花山林场当工人,别人都念她的好。十几年前,奶奶走了的那几天,母亲厂里的同事自发的过去帮忙,洗菜的洗菜,洗碗的洗碗。</div><div><br></div><div>&nbsp; &nbsp; 因为那些年,母亲帮她们很多。我们住得离地近,厂里很多干活的人,母亲总让她们把铁锹和没有用完的化肥寄放在我们家,省得他们干了一天活,驮来驮去的累。而且每次下地之前,都交代我多烧些开水,因为干活的人离家远,要过来找水喝。赶上天冷或者天热,母亲看着有加班的人,又总让我多做些饭菜,留那些同事到家里吃一碗。可我们总是很厌烦,因为家里到处被弄的是泥巴和化肥的臭味,我怎么拖地都拖不干净,母亲就教训我们,让我们体谅农民,说他们苦,不容易。我们帮那点忙,不值难。。。。。</div><div><br></div><div>&nbsp; &nbsp; 现在有很多人都说我很善良,对人实在,而且很独立坚强,能吃苦,从来不嫌贫爱富,这其实都是受母亲的影响。这个看似从来不懂温柔的女人,用她独有的方式教会我如何去爱。</div><div><br></div><div>&nbsp; &nbsp; 第一次发现母亲老了,是在我生了杨小果之后。这个极其暴躁的女人,尽管这是她第三次当外婆,可她看着杨小果喜欢的不行,不知道要怎么稀罕才好。她伸出自己的手,摸摸杨小果的脸,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脸上被刮红了,母亲内疚的不行,说婆婆的手太粗了,把娃子剌疼了。我才仔细看看母亲的手,全都变型了,关节粗大,裂的全是口子,跟树根一样,十个指甲盖儿全都翻卷了起来,每个指甲上面都有一个坑,可以放进去一颗绿豆。那是那些年,母亲为了养活一家老小,没日没夜的在地里刨累的。</div><div><br></div><div>&nbsp; &nbsp;看着那双手,再看着自己白嫩的手,眼泪直往下流。母亲那么苦,可从来不让我下地干活,顶多让我做饭。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身子虚在家休息,母亲生怕厨房没空调,怕我进去洗碗会热坏,而她顶着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到地里给桃树嫁接,却从来没喊一声热。最让我难受的是她57岁的那年春天,做阑尾炎手术,出院后赶上要往地里排桃树苗。母亲身体没有完全恢复,不能弯腰,就跪在地里指挥那些农人把活儿做好。我去看她的时候,心疼到不行,而她却装着没事一样,很开心的跟人说,看,我的二姑娘回来了!</div><div><br></div><div>&nbsp; 因为母亲最大的骄傲,就是她的三个女儿,在她眼里她的女儿是最漂亮的,个子高高大大。我就站在她身边比,我看着那个曾经身板像座山一样的女人背弓下去了,满头的白发,她比她的任何一个女儿看起来都要矮,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当年那股火药味儿了,她把所有的青春和力量均匀的分给了三个女儿,她老了,再不能像鹰一样把我们护在翅膀底下,她一手拉一个女儿,就像扶着两根拐杖,即使这样,她脸上露出的笑容,比年轻的任何时候都要舒心。</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