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问古:朝云漠漠散青丝

钱塘潮

(特别申明，本文参考了诸多前人、今人研究文献，恕不一一注明出处，谢绝转载)

惠州西湖

　　在风光旖旎的广东惠州西湖，孤山之麓有一座孤冢，墓主人是"宋文忠公苏轼待妾王氏朝云"。墓侧石壁有苏轼亲撰、清嘉庆尹秉绶书墓誌铭。墓前方，有亭翼然，曰"六如"。亭侧的空地上，有一尊今人雕刻的王朝云座像。她云鬓高耸，长裙曳地，宽衣博袖，手持书卷，神情泰然地望着这朝云暮雨，一湖春色。离她不远处，苏轼儒巾博带，长髯飘动，正在湖畔执卷行吟。

一个待妾，何以身后有此哀荣?原因很简单，因为王朝云名为待妾，实则是苏轼一生中唯一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红颜知己。

苏轼（1037年—1101年），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人，是宋代文学的集大成者，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一生，科场得意，官场失意。他二十四岁进士及第，先后任职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因与改革派王安石政见相左，几起几落，屡遭贬谪，晚年新党执政更被远徒惠州、儋州。后获大赦北还，途中客死常州。追太师，谥“文忠”。

王朝云

　　苏轼是才华横溢的大才子，诗、词、散文、书、画无所不精。苏诗清新，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苏词豪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苏文纵横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苏书挥洒舒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苏画天工清新，画中有诗，开"士人画"之先河，更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等传世。

如此一个旷世之才，本应登堂入室，却因政见不同颠沛流离。好在他胸襟豁达，宠辱不惊，于逆境中始终保持乐观心态，处之泰然，“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甚至还有闲心研究烹饪，耗时费力地琢磨出了个流传千年的"东坡肉"。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有王朝云誓死相随。佳人在侧，想必给了苏轼极大的心灵慰藉。

王朝云（1062年—1096年）字子霞，浙江钱塘人，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她天生丽质，聪颖灵慧，能歌善舞，虽混迹烟尘，却独具清新洁雅的气质。宋神宗熙宁四年，苏东坡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被贬为杭州通判。一日，与几位文友同游西湖，宴饮时招来歌舞班助兴，王朝云以其艳丽的姿色和高超的舞技，特别引人注目。舞罢，众舞女入座侍酒，王朝云恰转到苏东坡身边。只见她洗净浓妆，黛眉轻扫，朱唇微点，一身素净衣裙，别有一番韵致。此时，波光潋滟的西湖天气突变，阴云敝日，山水迷蒙，成了另一种景色。湖山佳人，相映成趣，苏东坡灵感顿至，挥毫写下了传颂千古的佳句：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此诗明写西湖旖旎风光，实则寄寓了苏轼初遇王朝云时为之心动的感受，"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岂止是湖，更是眼前之人。朝云时年十二岁，十分仰慕苏轼的才华，且受到苏轼夫妇的善待，决意追随苏轼。此后她与苏轼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特别是陪伴苏轼度过了贬谪黄州和惠州两段艰难岁月，但一直没有名号，只是到了黄州后才由侍女改为侍妾。

苏轼

　　苏轼原配夫人王弗，幼承庭训，颇通诗书，是苏轼的伴读良友，可惜二十七岁便去世了，葬于眉州。这是苏轼感情深处的痛。王弗去世十年后，在密州的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苏东坡为她写下了千古第一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三年后，苏轼续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她不通文墨，但性情温顺，对王弗的儿子苏迈和自己所生的苏迨、苏过，“三子如一”，皆同己出，是一位贤妻良母，深得苏轼敬重。王朝云的地位虽不能与王闰之相比，但她在精神和艺术感受上更能进入苏轼的精神世界。她与苏轼相知之深，可谓一举手、一投足，都可知道对方的心思。苏轼曾作《蝶恋花》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被贬惠州时，王朝云常常唱这首《蝶恋花》词，为苏轼聊解愁闷。每当朝云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时，就不胜伤悲，哭而止声。苏轼问其故，朝云答：“妾所不能竟（唱完）者，‘天涯何处无芳草句’也”。 苏轼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开始伤春了！” 朝云去世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 这首词暗喻了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的命运。在政敌的迫害下，他生涯类转蓬，一次比一次贬得远，一次比一次遭受的打击大。朝云唱到那两句时，想起苏轼宦海浮沉、命运无奈，忠而被贬、沦落天涯的境遇，泪下如雨，不能自已。而苏轼明知她的这份心意，却故意笑慰，两人之知心可见一斑。

苏轼与王弗

　　毛晋所辑《东坡笔记》记载：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从此对王朝云更加爱怜。

苏轼在新旧两党当权时都受打击，确实因为他一肚皮都是些不合时宜的思想，难怪苏轼捧腹大笑。王朝云能透视苏轼内心世界至此，称得上是苏轼的红颜知己了。

苏轼在杭州三年，之后又官迁密州、徐州、湖州，颠沛不已，甚至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副使，这期间，王朝云始终紧紧相随，无怨无悔。在黄州时，他们的生活十分清苦。苏东坡诗中记述：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王朝云甘愿与苏东坡共度患难，布衣荆钗，悉心为苏东坡调理生活起居，她用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微火慢燉出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作为苏东坡常食的佐餐妙品，这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东坡肉。”

元丰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二十二岁的朝云为苏轼生下一个儿子。苏轼为他取名遁（繁体字遯）。此时苏轼正遵父命为《易经》作《传》，”遁“取自《易经》中的第三十七卦“遁”，是远离政治旋涡、消遁、归隐的意思，这一卦的爻辞中说：“嘉遁，贞吉”，“好遁，君子吉”，可见这个名字，既寓有自己远遁世外之义，又包含着对儿子的诸多美好祝愿。

遁儿满月之时，苏东坡想起昔日的名躁京华，而今却“自渐不为人识。”都是因为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胜感慨，作自嘲诗一首：

人皆养子望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

元丰七年三月，苏轼又接到诏命，将他改为汝州团练副使，易地京西北路安置。苏轼接到诏令后不敢怠慢，四月中旬便携家启程，七月二十八日，当他们的船停泊在金陵江岸时，小小的干儿中暑不治，夭亡在朝云的怀抱里。苏东坡很伤心，写了一首诗，这首诗题目很长：《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遁，小名干儿，颀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诗哭之》: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

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

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

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

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

从上面文字中，可以看出苏轼对儿子的喜爱：看到孩子对他的诗书感兴趣，便以为他将来又是块读书的料；孩子摇头不要梨果，即认为是像孔融那样懂得仁让之礼。年近半百的苏轼因为添了这个儿子，郁郁寡欢的心情得到莫大的抚慰。然而刚刚半年，孩子就意外夭折，这使他陷入极度悲恸之中。为此苏轼深深地自责着，甚至认为干儿之死，是受到自己的连累：

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

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

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苏轼哀伤至极，朝云的悲痛可想而知。诗的第二首，直接述说此时的朝云：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

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

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

这种哀痛己极的诗句，既可视作人生苦难的“诗史”，也是苏轼与朝云相知相慰的告白。尤其是“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这两句，不是情挚意切爱那女人、那孩子，不是生活中对她们精心呵护的人，怎会将老妈子眼中的情景写进诗内？王朝云一生虽然没有夫人的名份，就这几句诗，足以说明，生活上一向大而化之的苏轼，对朝云的深爱和理解，几乎到了心愫相通、脉搏连动的地步。

干儿死后，苏轼决意不去汝州，他向神宗上表，要求在常州居住。这固然与他的常州情结密不可分，更主要的是，此时的苏轼需要悉心照料肝肠寸裂的朝云。常州在太湖周围，那里的山水和风土民情与杭州相仿，应最称朝云心意。

苏轼与王朝云

　　宋神宗驾崩，宋哲宗继位，任用司马光为宰相，全部废除了王安石的新法。因而反对新法的苏轼又被召回京城升任龙图阁学士，兼任小皇帝的侍读。这时的苏轼，十分受宣仁皇太后和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的赏识，政治上春风得意。说来令人费解，在苏轼政途黯淡失意时，与之患难共携、相濡以沫的王朝云，此时却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官场应酬与居家主事，自然处处以王闰之这位续弦夫人为主。

然而，只不过风光了两年，苏轼再度被排挤出京而出任杭州知府。旧地重临，杭州百姓沿路焚香鸣炮欢迎他。为了不负众望，在王朝云的枕畔细语中，苏东坡此次前来，立意要为杭州的百姓做下几桩有益之事。当时，恰逢江浙大旱之年，杭州一带饥荒与瘟疫并作，苏轼上书请求减免贡米，同时广开粮仓、设点施粥，大济灾民。调遣大批民间良医，免费为灾民诊治疫病，并淘挖深井、引水灌溉，帮助人民度过了大灾之年。在任期间，他十分重视整修西湖，取湖中所积葑草、淤泥堆筑成堤，以沟通南北；广种菱角、荷藕于湖中，使葑草不能再生；沿堤遍植芙蓉、杨柳，春秋佳日，花开如锦，绿绦拂堤，人行其上，犹如置身于画中。这一系列的整治措施，不但便利了交通，美化了湖景，更重要的是可以防止湖水的淤塞，保护杭州城不受江潮的肆虐，确实是为杭州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后人为了纪念苏东坡的德惠，给这条长堤取名为“苏公堤”，这里面其实也包含了贤内助王朝云的一片心血。

杭州苏堤

　　此后十年，苏轼又先后出任颍州和扬州知府，续娶王夫人已逝。宋哲宗亲政，用章敦为宰相，又有一批不同政见的大臣遭贬，苏轼也在其中，被贬往南蛮之地的惠州（今广东省惠州市惠城区），这时他巳经年近花甲了。眼看运势转下，难得再有起复之望，身边众多的侍儿姬妾都陆续散去，只有王朝云始终如一，追随着苏东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了惠州。对此，东坡深有感叹，曾作一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

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

无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

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

不作巫山云雨仙。

此诗有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当初白居易年老体衰时，深受其宠的美妾樊素便溜走了，白居易因而有诗句“春随樊子一时归。”王朝云与樊素同为舞女出身，然而性情迥然相异，朝云的坚贞相随、患难与共，怎不令垂暮之年的苏东坡感激涕零呢！

朝云在惠州时，适遇瘟疫，身体十分虚弱，终日与药为伍，总难恢复。苏东坡有《朝云诗》：“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拜佛念经，寻医煎药，乞求她康复。但从小生于山水胜地杭州的朝云是花肌雪肠之人，最终耐不住岭南闷热恶劣的气候，不久便带着不舍与无奈溘然长逝，年仅三十四岁。

朝云一生向佛，颇有悟性和灵性，临终前她执着苏轼的手，诵《金刚经》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即“世上一切都为命定，人生就象梦幻泡影，又象露水和闪电，一瞬即逝，不必太在意。”这番话并不只是她皈依佛门后悟出的禅道，其中寓藏着她对苏轼无尽的关切和牵挂，生前如此，临终亦如此。

苏轼手书:赤壁赋

　　东坡尊重朝云的遗愿，于绍圣三年八月三日，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栖禅寺的松林里，亲笔为她写下《墓志铭》，铭文也像四句禅谒：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

如汝宿心，唯佛是归。

朝云葬后第三天，惠州突起暴风骤雨。次日早晨，东坡带着小儿子苏过前来探墓，发现墓的东南侧有五个巨人脚印，于是再设道场，为之祭奠，并因此写下《惠州荐朝云疏》，其中说道：

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栖禅之下。故营幽室，以掩微躯。方负浼渎精蓝之愆，又虞惊触神祇之罪。而既葬三日，风雨之余，灵迹五显，道路皆见。是知佛慈之广大，不择众生之细微。敢荐丹诚，躬修法会。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世界。湖山安吉，坟墓永坚……

在朝云逝去的日子里，苏轼不胜哀伤，写了《朝云墓志铭》、《惠州荐朝云疏》，还写了《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和《题栖禅院》等许多诗、词、文章来悼念这位红颜知己。其中，著名的《西江月梅花》一词，更是着力写出了朝云的精神风貌和高尚情操：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轼还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朝云，并亲书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亭联不仅透射出苏轼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更饱含着他对一位红颜知己的无限深情。

后人依据"六如"之意，又在亭的两侧镌下对联：

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惠州的西湖本名枕丰湖，山青水绿，烟波岚影，酷似杭州西湖。苏轼常与王朝云漫步湖堤、泛舟波上，回忆在杭州时的美好时光，因此用杭州西湖的各处风景地名为这里的山水取名，这本是两人的得意之作，不料他乡的孤山竟然成了王朝云孤寂长眠的地方。

为了怀念王朝云，苏轼在惠州西湖上刻意经营，建塔、筑堤、植梅，试图用这些熟悉的景物唤回那已远逝的时日。然而，佳人已杳，真是"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朝云已去，她的影子却留在了惠州西湖的山水花木之中，遥想才子佳人的悲欢情愁，怎不令人啼嘘不已。后成鹫法师有咏六如亭诗云：

苏堤留恨处，荒冢对沧溟；

流水空千古，香魂倚一亭。

波涵三岛绿，柳锁六桥青；

寂寞栖禅寺，金刚何处听？

朝云殁后五年，苏轼逝于常州。奇巧的是，他与爱子苏遁竟是同一忌日，都是七月廿八。莫不是朝云地下有知，将远在他乡的幼子托付于自己终身相伴的苏轼?

六如亭与朝云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