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与爷爷奶奶的记忆当中,最深刻的,当属在长春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很快乐的,小小的我,两只手被爷爷奶奶分别牵着,四处遛弯儿。二老担心小孙女无聊,就变着法子哄我开心。爷爷知道我酷爱历史,干脆三不五时地牵着我去伪皇宫溜达。每每是我兴致勃勃地跑在前面,爷爷跟在后面,不住地让我跑慢点,注意脚下。</h3><h3> </h3><h3> 终于等到我跑累了,新鲜够了。爷爷就把我拉到身前,指着一样样展品,对我细细讲解起来。诸般的宫廷旧事,史学典故,被爷爷讲得深入浅出,妙趣盎然,听的我几乎入了迷。而他信手拈来的样子是那么的潇洒,一言一语,都是那么的引人入胜。我只盼他多讲些,便缠着爷爷问东问西。爷爷也从来不吝啬,尽力满足小孙女的好奇心。</h3><h3> </h3><h3> 往往个把小时转眼即逝,我俩竟也浑然不觉。奇怪的是,奶奶也从不催促我们。她只是看着我们一对祖孙俩,聊得如何风生水起,仿佛也能从中分到无尽的快乐。</h3><h3> </h3><h3> 到了回家以后,她会悄悄地拉着我,对我嘱咐"对,多跟你爷爷聊聊历史什么的。他就喜欢这些!"等见我懵懵懂懂地狠狠点了头,才仿佛宽了心似的,将满满一杯葡萄酒递到我手里。</h3><h3> </h3><h3> 彼时我只当奶奶愿意孙女多学多问,做个有知识的人。如今想来,这又何尝不是老妻对平日寡言的丈夫,润物细无声的脉脉关怀?</h3> <h3> 噢!关于酒啊。那时候她逢人就爱说,自己家的小孙女,是个不喝酒就不肯吃饭的小酒鬼!可到头来呢,她却还是三不五时的,一大桶一大桶往家里提酒。蹙着眉,小心翼翼地倒在杯子里,再无比爱怜地看着我喝完。</h3><h3> </h3><h3> 被爷爷的消费习惯所沾染,奶奶平时也总是精打细算的。可她从未委屈过我,即使小孩子喜欢的,尽是些无用的小玩意。她也会满足我的小贪心 — —只要看到孩子开心,她总是乐意的,这个我想我明白。</h3><h3><br /></h3> <h3> 可有的时候我就不明白,比如:为什么我打针的时候,她会捂着脸,哭到她赢弱的肩膀都在发颤。手足无措的我,只好不停地替她擦着眼泪,小声对她说:"奶奶,我不疼的。不哭了,好吗?"却好像只是害奶奶哭得更加厉害。我于是就不敢说话了,内心只盼这针快快地扎完。重些也无所谓!但要快!</h3><h3> </h3><h3> 因为扎完我才能蹭到她身边,抱着她耍耍赖:"奶奶奶奶,孙女不怕疼的。我只怕看你哭的样子,真的比针扎难受多了呢!"果真,那天听了这话之后,奶奶就再也不在我面前哭了。只是她刻意背过身去的样子,更是让年幼的我,内心充满了担忧。</h3><h3> </h3><h3> 这还有时候她还会抱着我,喃喃道:"我们奚若命苦啊… 这么小的孩子,要遭这么多罪。"</h3><h3> </h3><h3> 哎, 奶奶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我眨眨眼,对她做个鬼脸"奶奶,我命不苦啊。我有这么好的奶奶,又怎么会遭罪呢?"</h3><h3> </h3><h3> 闻言,她忍不住笑了,语气中平添了一股劲力似的"好!就跟奶奶在一起!咱奚若多好,明天奶奶带你买雪糕去!"</h3> <h3><br /></h3><h3> </h3><h3> 一晃十几年,她口中的小孙女,成了大孙女。可她对我的爱,却从未有过半分的减少。我上学的时候,她就会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等我总算放假回老家了,她竟已经早早地坐在小区外面的台阶上等我!到了晚上,更像个小孩子似的,非要扯着我的手要我跟她睡。</h3><h3> </h3><h3> 我这时反倒像个大人了,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地拉着她问长问短:奶奶你等了多久啊?这么冷的天,在外面等有没有冻着?晚上的药按时吃了没有?她呢,却早已经忙不迭地嘱咐阿姨,去给我拿她新给我买的拖鞋了。</h3><h3> </h3><h3> "你先坐下歇歇!锅里还给你热着疙瘩汤呢!"她笑吟吟地走过来,"奶奶知道,我们奚若就好这一口。这次来了,就多待两天。奶奶多给你做,吃个够!"</h3><h3> </h3><h3> 多待两天,多待两天。印象里,这大概是她对我提过唯一的直接要求。可逐渐长大的我,总是拒绝她。看见她失落的样子,也让我难受得不行。我只好安慰自己,没关系,她要做我一辈子的奶奶呢。看我有出息了,奶奶一定会开心的。</h3><h3> </h3><h3> 奶奶不行啊,今年开学早。</h3><h3> 奶奶,我得回去上课。</h3><h3> 奶奶,我要在学校做义工,得早走。</h3><h3> 奶奶,我要准备申请了,夏天不能陪你了。</h3><h3> 奶奶…</h3><h3> </h3><h3> 可等我终于不忙了,想着假期可以安安心心回去陪她了。</h3><h3> 诺大的世界上,就剩我一个人发呆了。</h3><h3> </h3><h3> 得知爷爷没了的那一刻,我几乎懵了。那个总是用前杠载我转悠的爷爷;那个对我说"情字值千金"的爷爷;那个最爱看书,被我打扰也不生气的爷爷;那个早上总会给我带油条豆腐脑的… 一去不复返。</h3><h3> </h3><h3> 葬礼的那几天,我从父辈和兄长那儿听到爷爷一生起伏辗转,种种的苦难困顿。如今他安安祥地走了,我想我应该为爷爷欣喜。</h3><h3> </h3><h3> 可请您原谅我,我只是恨不得再委屈您一两年。哪怕让我再坐在您身边读读书。孙女现在学了历史,可以跟您有来有往地讨论了。我再也不会打扰您看书了,只要静静地跟您呆着就好了。我再也不因为睡懒觉,就忘记跟您说好去逛公园了。您想吃豆腐脑还是油炸糕?我早起去给您买好不好?</h3><h3> </h3><h3> 没有人回答我。接踵而来的,却是奶奶病重,人被推进ICU。</h3><h3> </h3><h3> 得知她那晚命悬一线,一家人都惴惴不安地围在手术室门口时。我正在大洋彼岸的大学图书馆里自习。看到张晗姐的微信,我几乎是什么都没拿地冲了出去。颤抖的手指抵在键盘上,半天时间一个数字也按不对。电话终于拨通的时候,我的嗓音已经哑到快要说不出话了。</h3><h3> </h3><h3> 只记得电话里de的老爹也在哭,我本想安慰他,可到了嘴边却哽咽成:"爸爸,我求你让我回去吧,我怕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h3><h3> </h3><h3> 见,还是见到了。</h3><h3> 奶奶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令人胆寒的医疗仪器。面无表情的护工,在床边走来走去,像是司空见惯了。而她分明是认出我们了,即使我和姐姐都被厚厚的防护服裹着。她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的孙儿们。她昔日白皙的手几乎瘦到脱形,紧紧扣住我的手腕,怎么也不肯放松。</h3><h3> </h3><h3> 盯着她的脸,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h3><h3> </h3><h3> 她的口型分明是在唤我的名字啊,"奚若,奚若。"可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站起来,笑吟吟地问我:"想吃什么啊?奶奶给你做。"</h3><h3> </h3><h3> 探访时间戛然而止。从医院出来,我径直去了凌源公园。我曾无数次地陪她在这里遛弯,和她说话。她小时候推我荡的秋千,已经拆除了多年。我只好坐在取而代之的石凳上,心里凉成冬日雪里的一片。</h3><h3> </h3><h3> 古人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想来是我对待时间的态度太轻狂,理应被惩罚。那上天为何不拿我的寿数去抵换,免教我最爱的人受这一遭?</h3><h3> </h3><h3> 想来当年看我扎针的奶奶,也是一样的心情。我终于明白了这种切肤之痛,明白了看着自己爱的人受苦,却只能垂手一旁,无能为力,着实是怎样的一种颓唐与不甘。</h3><h3> </h3><h3> 那晚的梦里,我梦见年轻些的奶奶笑着走到我面前。她慈祥的面容上,尽是笑意。她抱抱我说:"大孙女乖,奶奶不疼。没事了啊。奶奶过几天就好了。"</h3><h3> </h3><h3> 就是这样一句话,重新把我的眼泪逼了出来,最后我是哭着醒的。奶奶,你一定是知道我当时在骗你对不对?扎针怎么可能不疼啊。可好歹我当时只要扎八根,你现在却要扎这么多根。真是让我想相信你都不行。</h3><h3> </h3><h3> 奶奶去世,是在我回到美国的一个月之后。那天,我上完所有的课。扔下包,在外面一直暴走到天黑。然后收起全部的情绪,折好,装进箱子里。再趁所有人还在酣然入睡的时候,悄声潜回房间,第二天照常上课,吃饭,运动,读书,入睡。</h3><h3> </h3><h3> 就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只能如此。</h3><h3> </h3><h3> 怎么叫难过呢?怨天尤人,以泪洗面,诅咒发誓,寻死觅活才是难过吗?把天底下所有的该负的不该负的责任,通通揽在自己身上,人就会大好吗?"踏南天,碎碧霄,"就可以挽回一个败局么?</h3><h3> </h3><h3> 对于那样的难过,我只感到多余,感到无趣。</h3><h3> </h3><h3> 回程30个小时的航班,让我想通了一个道理:奶奶不可能想让我这么活。她以前总爱说,奚若命苦。她总是在担心我,即使是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她还是在担心我。担心外面险恶,一个人孤立无援。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的,就好像我去的不是美国,而是火星空间站。</h3><h3> </h3><h3> 她这一辈子,都没干别的,净为别人操心了。</h3><h3> 够了,真的够了。我永远都不要你再为我操心了。</h3><h3> </h3><h3> 老奶。还记得那次大伯带我们去水库避暑的时候嘛?那个时候我还没太学会开车,回来的盘上公路上,大伯问我要不要开一段。我瞥了你一眼,犹豫不决。而你,我帅气果决的奶奶。几乎毫不迟疑地说:"奚若,你去开!尽管放胆去开,奶奶在后面呢!"</h3><h3> </h3><h3> 孙女在这儿起誓:今生今世定然放胆地去活,活出个潇洒样子来。这样等我去见你的时候,就能大大方方地跟您说:奶奶,孙女一点儿都不苦。您可别再瞎操心了。</h3><h3> </h3><h3> 爷爷老奶,我向来不太相信来世的说法,也从不觉得非要有。但假如千万分之零点零零一的机率,真有那么一说的话。我还是你们的孙女儿。到那时,我一定早早地投生出来,陪二位栽花,遛弯,看书、养鱼,打麻将(如果我学得会的话)。</h3><h3> </h3><h3> 我爱你们,永远都爱。</h3><h3> </h3><h3> 叩首</h3><h3> 孙女 张奚若</h3><h3><br /></h3><h3> 作者:张奚若 编辑:静脉曲张</h3> <h3>作者简介:奚若一九九六年出生沈阳,四至六岁跟随爷爷奶奶生活,七岁回苏州上小学,现在美国留学。</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