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杜若

离开，就是那么简单，是因为父亲需要工作调动。

晓雨多少有些难过，军区大院里来回千百遍，熟透了的小路和花园,这会儿看起来仿佛拉长了焦距，远了，朦胧了，陌生了。

一夜的噩梦，惊得一身的汗，懒懒的洗漱了下。穿过花园，早春的北方，这里毫无生机，战士营房的灯总是迎着晨曦第一缕光亮起，礼堂小门上被我们拽成线的门帘像一架空空的秋千随风飘起，晓雨冷不禁缩了缩衣领，索性加快了脚步。

学校坐落于x市市中心，这是一所不错的中学，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你能看到各种衔位的军服、警服，笔挺而有质感。自然，它的好也毋庸置疑了。

南街口转角处三三两两的，都在急匆匆的往铁门里赶，这就是晓雨就读的w中学。醒目的雪白雕塑，一坐一立，或读书，或沉思。静静地矗立在高中教学楼前，大门正对的中廊分隔教与学两侧，左侧是教研室，教务处，校办，实验室，礼堂，右侧是高一到高三各个班级。每一层的中廊都是课间休息，放学打闹的场所，有很多欢乐的故事在这里发生，对某些同学而言这里也是观望台。穿过底层的中廊是大坡面的楼梯直通篮球场，左侧是初中部教学楼，教学楼与高中部教学楼垂直错落。西侧是大操场，单双杠，沙坑，跑道一应俱全，最主要的是操场东侧有一排教师单身宿舍。

甩着马尾辫的晓雨有些无精打采，洋红的夹克衫，藏青的小脚西裤，身材颀长，一双丹凤眼有些失神，左边的眉毛中间小小的旋起，些许的俏皮，精致的五官恰到好处，说是樱桃小嘴也不为过。斜挎着洗的发白的军绿帆布书包，干净利落。

"嗨！"一个巴掌拍在了晓雨的肩上，晃了下差点没站住，不用看肯定是那假小子。蓝绿色青稞领的小领口西装上有金丝勾勒的深浅不一的方块，一样的蓝布裤子，架着金丝边眼镜，度数有点深，两个虎牙因为笑的灿烂露了出来。"疯了吗你，一早吓唬人。"晓雨嗔道。"你想什么呢，走的这么磨叽，改原地踏步得了。"声音还没落地，小敏已经一阵风跑了。晓雨摇摇头，这才发现这半天还在雕塑旁呢，于是加快了脚步往教室走去。

教室在一楼，东西走向，旭日已经用它金色的光芒装扮了半个教室，暖暖的，瞬间驱走了初春的寒意，有些还洒在同学的半张面庞上，立体的好看。晓雨瞧了一眼自己的座位，桌子上的三八线有明显的印痕，同桌好看的侧脸被拉长了影子打在自己的位置上，今天的他依然是秀气的三七分，长长的眼睫毛躲在镜片后，正在专注地写着什么，片刻地凝神，还是被铃声触动，刚刚坐下，就听到熟悉的声音想起："怎么才来？数学最后一题做了没，我抄下。"拿出扔给他，晓雨整理自己的东西。

"你这都没做啊?不会吧……"秦南这才抬起头张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她不语，继续手里的翻腾，斜瞥了秦南一眼，抢回本子说:"不可以啊！"就往前传作业了。秦南手一松，看着被染上金色的刘海下好看的脸不禁有些出神……"啪"的一声，后边传来的作业打在秦南身上，秦南跳了起来，转头对着萧一大叫："轻点行吗？"萧一点头，"你接着，我立马轻点。""唉-你！"正想发做，萧一递了个眼神，班主任进来管早自习了。秦南只好坐定。

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一头干练的短发，一双大大的眼睛，肤色白皙，书写黑板时却有些不像女老师，短而沉的撞击使粉笔冲击出浓浓的白点，那个黑板不怎么好擦。晓雨想：以后估计会想起值日生时擦黑板的这点小抱怨。想着牵动了嘴角的笑意，微微抿了下唇，这一切没能逃过秦南的眼睛。他总觉得今天旁边的这位不一样，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晓雨不像往常坐的端正，像是很累的样子靠着后面的桌子，手放在桌洞里搅着书包带子，颊边被碎发打上的光影像极了垂柳纤细的身影，柔柔的倦怠失神恍惚了秦南，秦南不经意又想碰触她的手，可是想起上次偷偷去抓她的小手时，晓雨瞬间绯起红晕，一巴掌甩开了他，又有些悻悻然，算算今天肯定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忍了。

日头一点点地西移，终于到了午休时间，同学们簇拥着离开教室，秦南也勾肩搭背地拉着萧一出去了，教室里只留下几个家比较远的带饭的同学用老式的酒精炉子热着铝制的饭盒。梅子扎了两个小辫子，一左一右，发梢缠着可爱的小红帽，粉红色的系绳配着粉红的毛衣很是好看，胸前是时下流行的项链电子表，圆圆的像一管细细的口红也是粉色的，梅子性子稳重却是晓雨最好的朋友，课间就知晓了变故，梅子不无难过地拍一拍晓雨，"来，咱两一块吃点，等下去校园转转。"

北方中午的阳光很暖，教学楼红色的外墙与蓝天映衬格外朝气蓬勃，篮球场里已经有奔跑的男孩子运球，传球，身手矫健，旁边是三三两两席地而坐地看球，或是绕着球场转悠消食。梅子拉紧了晓雨的臂弯，轻轻问："那边学校联系好了吗？"晓雨想了想说："好像是那边军区会安排的。"

"哦，那这边什么时候办手续，很急吗？"

"不知道，我爸说今天会来学校办手续，应该很快吧，好像说给的时间不多。"

两个人走着，说着不经意已经到了初中部的大操场看台旁边，一撑手就坐在了双杠上，这里是她们初中三年课间最喜欢来的地方，坐在这里校园的活跃尽收眼底，又不失自己的清静，是说悄悄话的好地方。放眼望去便是时间雕琢的故事。

看台后面的平地，五年前演绎过惊心动魄的一幕，那里曾经是陌生的来自各区的她们相识的地方，一间大平房虽与旁边的楼房格格不入，却依旧慈眉善目地迎接了她们，初一（1）班，注定是不平凡的一群人。记得是早操，大多数同学都出去做操了，班里的高个男刘忆发现了黑板一侧墙体有一条长长的裂缝，通知了老师，在校办立即组织搬迁教室后仅仅45分钟不到的时间，它最终不敌年龄的压力轰然倒塌，沉闷的声音响起，她们的小心脏告诉她们，她们是一群大难不死的兄弟姐妹。

她们是一群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同学，也是一起经历过突发的重大变故的同学，初三那年临近中考的半年里。"下课！快点去买书。"要知道去晚了常常买不到参考书，所以瞬间教室已经只留下值日的同学了，大家合计着赶快打扫完去买书，老师收拾着讲台上的资料，核对着作文本，下楼洗拖布的晓雨迎面撞上了吴华，三步并一步楼梯冲上楼的吴华神情着急，左手藏在胸口招呼也不打一声消失了，可是等到晓雨再回到教室，看到的却是当时震惊全国的学生刺伤教师案，鲜血染红了讲台，周围是哭泣的同学，那一夜市医院抢救室的门口聚集着一群孩子，哭红了眼，吓破了胆。自此到中考她们沦落成没娘的孩子，也是这群没娘的孩子，以高出邻班的好成绩大多数直升了本校高中。而老师自此终生不能做任何工作，只能静养，移居他乡。吴华锒铛入狱，青春被淹没在铁窗下，这一切其实只是年少轻狂地遗憾！

"嗵"——足球砸在了身侧的双杠上，默默陪同的梅子赶快拉了一下失神的晓雨，这个校园有太多的回忆，晓雨看着梅子笑了笑："你会想我吗？""那当然，再说湟水河边的参天杨上还有我们刻下的名字呢!你想让我忘记你，没门！"

下午的课，晓雨依旧没精打采，只想，多看看身边的同学，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想悄悄地离开。班会课是下午第四节，班主任老生常谈，同学们偷偷做着小动作，流行金庸古龙三毛的小说，流行歌曲的手抄歌词，都是大家的暗动作。突然，靠门的窗口有一道熟悉的阴影紧贴着窗户向里招手，两杠三星的肩章赫然醒目，晓雨的脑子轰一声响起，这么快，真的今天就来办手续了？果真，父亲的身影从开启的门缝里与出去的班主任相对而立，高大伟岸。一会儿，老师关照了大家自习，就和父亲离去了。

瞬间，教室里开始沸腾，秦南问晓雨：谁啊？晓雨不言语，看着他好奇、夸张的表情，晓雨想笑。这是一个活宝，爱说笑话，活泼，灵动，表情可以丰富地逗乐你，还有点小坏，对她却很好，回家的路是一个方向，他总是会陪她坐到同一站，一路上会讲有趣的笑话给她，总也说不完，末了下车再倒回去走一站路回家。会在口袋里变戏法一样变出些新鲜的小玩意送给她，会第一时间把流行歌曲的歌词抄给她，会坏坏地逗她乐，也会逗她生气……

晓雨还记得，那节历史课上，秦南和她讲起的话，当时自己耳根都红了，虽然甩了他的手，心里却是有一丝说不清的感觉，有点奇怪的酥麻。这件事情她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包括梅子。心情复杂极了的她，看着秦南，终是没有说出口。秦南看着她不理会自己，只是用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看着自己，连忙抹了抹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晓雨怔了一下，脸立马红了，"有个钢笔印子，现在没了。"晓雨掩饰着说。"哦，我还以为……"秦南嗫嚅了一句又说："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晓雨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只应付了一句："没什么，可能昨晚没睡好吧。"秦南听了，说："怪不得，蔫了吧唧的，老师不在，你睡会。"

这样一直到下课铃想起，晓雨都假装睡着趴着想心事。"放学了，醒醒。"秦南轻轻拍她，"走吧。"晓雨莫名有些难受，转过脸看着秦南说："要不然你先走，我和梅子有点事。"

"那我等你吧。"

"不用，你先走。"

不知为什么，晓雨没有勇气和他一起走，也许明天她就不能来学校了，也许——

"那我先走了。明见。"秦南笑着挥挥手，露出了好看的牙齿。

"恩，再见。"眼里浅浅地湿润，晓雨轻轻应了。

起身和等她的梅子一起走到了中廊，她们静静地看着逐渐沉寂的校园，不知说什么好，不知从何说起。H市很远，晓雨将独自一人去那陌生的城市，走进陌生的学校，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晓雨有失落，有依恋，有不安。梅子只是默默不语陪着她，轻轻地搂紧了晓雨。终于，晓雨再也止不住紧绷了一天的情绪，抱紧了梅子，放声哭起来，梅子一起哭，两个青春的女孩怀着无比的眷恋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相知五年的情感瞬间决堤。

任凭时间滴答流淌，一分，两分——好一会儿，梅子忍着泪水拍了拍晓雨:"别哭了，以后我去看你，我给你写信，你记得回信。再说了，莫愁前路无知己，你还会交到新的好朋友，别怕，在x市有一个你最好的朋友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千万记得到了就写信给我，我好知道地址，给你回信。"此时的晓雨已经泣不成声了，哽咽着拼命点头。"走吧，等下门卫老头要来赶人了。"梅子从手腕上摘下一个红绳结给晓雨带上："带上它，会保佑你的。走得这么急，我都没办法去选礼物给你。你将就吧。"晓雨摸着红绳梨花带雨地笑了，重又抱紧了梅子。好不容易平定了心绪，两个人才走出校门，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家。父亲一定是先回去了，晓雨想。

一个人走在城南的街道，路上都是匆匆地行人，两节的长长的公交野蛮地刹进站点，蜂拥的人群拼命地向上挤，晓雨却看得亲切，看着沙丁鱼罐头似的公交摇晃了几下，车门还没关，就向前拖行起来，似乎这才是熟悉的人生。

等下一辆车来了，晓雨也加入了拥挤的人群，想重温，每一件旧事，等到挤上了这辆车，才觉得少了什么，是啊，压抑的空间少了护着她的人，她忽然有些想念，一种冲动，迫使她前一站下了车，秦南应该是这样回家的吧。秦南的家她去过，很好找，是某大型企业的家属院，临街。很快，晓雨就走到了，院子里茂密的杨树竟然开始吐绿了，许是这个位置阳光极好吧，晓雨站在楼下，觉得自己有些傻，这是干什么啊?可转念想，也许他会下楼买东西，或者丢垃圾？她还欠他一个告别。是，一个告别。仿佛理由很充分，晓雨定了定神，开始等待，来来去去的人群随着太阳的西落稀疏，嘈杂的市井音也逐渐降低，晓雨却没有等来她想再见的秦南。

当东去的列车载着父亲的荣耀，母亲的喜悦，弟弟的懵懂鸣笛时，晓雨的眼里噙满了泪，再见x市，再见梅子，再见秦南！

待续

撰稿:杜若

配图:杜若

采访:杜若

声明:大多真实人物，事件，小部分虚拟。原名隐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