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山楂树（原创小说）

Lily

当年在学校我和瑛子是睡上下铺的铁杆，高中毕业各分东西，毕业后各自忙碌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面了。接到瑛子电话说要来我家小住几天，我赶忙为她收拾好了一个房间，儿子出去读书了，他的房间空着正好可以给瑛子住。

那个夜晚，我和瑛子一起躺在儿子的床上，一起聊着流逝的时光，聊着聊着，瑛子哽咽了。"玲，你应该听说过我和于飞的故事吧？其实当年我想等我和于飞结婚时请你当伴娘的，可是……可是我和他没有这样的福气啊……"瑛子眼泪汪汪的样子，让我心疼极了。

瑛子不是个悲观的人，她和于飞的故事我们都曾听说，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是我们对他二人的评价，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后来瑛子竟然和别人结婚了。如今三十多岁的她比当年更有韵味更有气质，她是市知名的注册会计师，开了一家会计公司，是小有成就的事业型女性，她的爱人是国有银行的副行长，女儿在国际学校读书，这样的家庭生活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羡慕的眼光。

如此幸福的她此刻却在我怀里哭得无法自已，高中三年我们也常常躲在一个被窝里说过悄悄话，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悲伤过……我默默陪着她，直到她慢慢停止哭泣。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些年我很幸福？其实每个人的幸福生活都是活给别人看的。"她抹着眼泪，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不在了，他再也回不来了……"说着，瑛子的眼泪又决堤了。

"他？哪个他？"我糊涂了。

瑛子肿着眼睛开始了她的诉说。

"还记得学校操场边的山楂树吗？我和于飞就是在那棵树下认识的。那时我们刚进入高三。他是八班的，很奇怪我以前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他。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你也知道那时我收到很多男生的情书，可是那些情书让我厌恶，我觉得我根本不会那么早恋爱，直到我遇见了于飞。那天他穿着白色衬衫，淡蓝色的牛仔裤，很干净，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那一天，我们手里都拿着同一本书《倾城之恋》，躲在操场边同一棵山楂树下偷看，那本《倾城之恋》就这样把我们两个连在了一起……"

听着瑛子娓娓道来，我的眼前如同放电影一般闪现出了他们的故事。

进入高三后老师抓得很紧，课外书一律不得带进学校，早恋也绝对禁止，大家都抓着机会奋战高考。我记得瑛子偷偷在看张爱玲的小说，记得她边看边流泪的样子，当时我还嘲笑她为了个虚假的故事居然流泪。谁曾想到两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居然在高三就开始了这么一场美丽的邂逅呢？

从此山楂树下成了瑛子和于飞见面的地方，每天午饭后，晚饭后的那一小段自由安排的时间，她拿着一本政治书或语文书就跑去操场边了，我们都以为她开始了高考前的冲刺，也忙着自己复习，所以没有谁发现她和于飞之间爱的萌芽。

那是一段紧张的日子，那也是一段幸福的日子，她和于飞一见如故，如同遇见了另一个自己一样，无话不说，初恋的种子就这样发芽了。初恋的力量是无穷的，高三那一年，瑛子的成绩不但没有下滑，而是稳居年级前十，于飞作为八班的班长，也是老师眼中的希望之星，稳居榜首。那一年高考，瑛子进入上海财经大学，而于飞考取了北大。

公布分数的那天，两个人一起来到了山楂树下，在树下于飞第一次吻了瑛子，初吻的眩晕一直留在了瑛子的记忆之中，非常清晰。

带着初恋的美好，瑛子和于飞走进了各自的大学，两个人的恋情并没有因为距离远而变淡，每一次见面都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上海的外滩，北京的故宫，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长城，上海财大，北京的未名湖，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爱的足迹。两个人在学习上比翼齐飞，在生活中互相关心，恋爱中的甜蜜幸福都写在了脸上。

大三那年暑假，两个人再次来到了中学操场边的山楂树下，对于俩人来说，山楂树如同媒人一般见证了两个人相识相知相爱的整个过程，有着特殊的意义。在树下两个人同时拿出一本同样的书《山楂树之恋》，因为书的名字，因为书中感人的爱情故事，两个人都想把此书推荐给对方，于是不约而同地带了同样的书。那一天，俩人交换了那本写着各自名字和对方名字的《山楂树之恋》，那一天，于飞紧拥着瑛子说："瑛子，我愿意像书中的老三一样，一辈子守护着你。"瑛子捂住于飞的嘴，说："不许瞎说，你敢像老三那样丢下我？"那一天的情景仿佛发生在昨天。

四年的大学时光在两人一次次见面中飞驰而过，毕业时于飞被保送美国读研，瑛子在父母的要求下工作。以前父母多次要求瑛子把男朋友带回家见见，但每次瑛子都以各种理由推了，于飞出国前，瑛子主动带他回家让父母考核。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眼光，这样一个出色的男生，她父母一定会喜欢的。晚饭时一家人其乐融融，父母亲对于飞非常满意。然而，晚饭后当父亲问起于飞的家庭情况后，脸色却突然变了，虽然父亲没有和于飞说什么，但父亲的神色变化让瑛子很忐忑。

于飞走后，父亲把她叫进房间，他拿出爷爷的照片，讲述了当年的惨痛往事，瑛子的爷爷在七十年代初是于飞的爷爷批斗害死的，瑛子奶奶经不起打击也自尽了，瑛子的父亲从此尝尽人间艰辛。如今瑛子居然和仇人的后代谈恋爱，他怎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听着父亲悲痛地叙述往事，瑛子难受不已，一个是有情有义的男朋友，一个是疼爱自己的父亲，她谁都不能放弃，谁都不能伤害啊。不过瑛子想着只要她和于飞努力对父母好，终有一天父母一定会同意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临行前的那个夜晚，瑛子轻轻解开了自己衣扣，想把自己完全交给于飞，于飞却帮她扣好衣服，说要把最美好的部分留到新婚。那晚瑛子紧紧依偎在于飞怀里，对她来说，于飞的拥抱是她最温暖的港湾。第二天去机场送别的时候，于飞在瑛子耳边说："宝贝，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我们一定会比静秋和老三更幸福。这一辈子我会照顾好你。"他频频回头，频频挥手直到进入安检无法看见，看着拥挤的人群，瑛子觉得自己变空了。

工作后，父母亲一直劝瑛子相亲，他们坚定地表示不会同意她嫁给仇人的后代，他们不断软硬兼施，而远在美国的于飞却失去了音讯。瑛子在痛苦中挣扎，她真希望于飞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面对这些难题，可是一年后她等到的却是于飞一封分手邮件："瑛子，对不起，这辈子我做不成老三了，你也不要再等我了，别让你父母为你伤心，听从命运的安排吧，我为你祝福！只要你幸福快乐就好！"

瑛子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于飞一直没有回复。瑛子反复打于飞的电话，于飞终于接听了。听着电话中瑛子沙哑的哭声，于飞淡淡地说："瑛子，我想留在美国，我有女朋友了！你忘了我吧！"瑛子凄然地说："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她有点恨于飞薄情寡义了。

万念俱灰的瑛子终于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了父亲战友的儿子，小伙子其实各方面也都很不错，工作也很努力，后来成为银行里最年轻的副行长。瑛子觉得自己像木偶一般结婚生女考注册会计师，她把精力投入了工作之中。对她来说于飞离开后，她的爱情就死了，现在的她不是为了爱情活着，而是为了父母为了别人活着。

生活有时候就像坐过山车，一会儿被送上幸福的云端，一会儿又跌入绝望的谷底。外人眼中的瑛子那么光鲜照人，夫妻相敬如宾，父母健康幸福，女儿活泼可爱，工作顺风顺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可是瑛子内心的痛是无人能知的，那种绝望之后的宁静，其实是心如死灰一般的宁静，外人是无法体会那种绝望的。

几天前，她收到了一个和于飞一起留学的同学寄来的包裹，她才得知于飞不久前不幸遭遇车祸最终不治。于飞的通讯录上写着她的名字和地址，于是同学就把一些于飞的私人物品寄给了她。包裹中有一本翻旧的《山楂树之恋》，有于飞的电脑，有当年他们一起拍的照片影集，里面居然还有她和女儿在游乐场的照片……那位同学说：不知道把这些寄给你是否冒昧，但和于飞一起合租公寓多年，感觉你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他的钱包里放的也是你的照片，所以他离开后我擅自将这些寄给你。其他的东西都交给了他的家属，唯有这些单独寄给你……

瑛子打开于飞的电脑，她用自己的生日密码打开他的博客空间的私密文件，那里记载着他的喜怒哀乐。读着他的博客，她终于明白于飞当年突然变化的原因。原来她的父亲私下找过他，向他讲述了当年那一段悲伤的往事，他和于飞说虽然他是个好孩子，但自己真的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嫁给仇人的后代，只得恳请他离开自己的女儿…… 尽管震惊，尽管无限不舍，尽管无法接受无情的事实，于飞最终选择尊重一位老人的请求，他把无穷的思念隐藏在心底，用疏远的方式冷落了瑛子，最后再提出分手，他独自承担了所有的痛苦。

当他在电话中听到瑛子的质问时，他真想飞回来抱着她不放手，他真想亲吻她的脸颊对她说宝贝不哭，我一直爱你。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任由眼泪流淌，故作冷漠地告诉她自己已有新女友。当他回国探亲时，他曾远远地跟着瑛子，看着她陪着女儿去游乐场，看着她上班下班忙碌的样子，看着她和家人一起幸福生活的样子，这些都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幸福，可是他只能远望着。他忍不住偷偷拍了好多她的照片。在博客中，他写着：只要瑛子幸福着就好，即使不能和她在一起生活，我也无怨无悔……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读着于飞的文字，瑛子几乎崩溃了…… 可是她不能在丈夫面前崩溃，不能在父母面前崩溃，不能在孩子面前崩溃，她佯装镇定地说自己要出差一个星期，草草收拾行李就直奔我这里。或许只有在昔日的老同学面前，瑛子才能如此畅快地痛哭流涕，只有在我这里，瑛子才是她自己。

我心疼地抱着瑛子，任由她宣泄自己，我觉得这样的宣泄总比闷在心里好。大哭之后的瑛子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

"明天陪我去中学里走走好吗？"过了很久，瑛子问我。我连忙点头："好的，明天咱就去"。

"玲，你说于飞会怨我吗？我曾经竟然以为他很薄情，我曾经竟然怨恨他，其实薄情的人是我，是我辜负了他的深情，现在我才知道这些年他有多痛苦……"

我对她说："不会的，于飞他不会怨你的。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你呢。"那晚我和瑛子絮絮叨叨着，几乎一夜无眠。

第二天，在母校操场边，瑛子怀抱着山楂树说："于飞，我又见到我们的山楂树了。我又回到我们相识的地方了。以后我会好好地活下去，我要像静秋那样活着，以后每一年我都会来这里看看你。等我回去后我就去看望你的父母，今后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会替你照顾好他们，就像你在照顾他们一样。其实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忘记你……"

我看着瑛子泪流满面地对着山楂树喃喃自语，慢慢地走开了。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一位身穿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的男子站在瑛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