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位生长于美国的90后华裔女孩,喜欢钢琴、游泳,是个典型的学霸。2011年考入美国名校杜克大学读脑神经专业时,从来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这些词。直到高中毕业,她的中文几乎是零,到杜克大学才开始学习中文。2014年暑假,20岁的她踏上了一段非同寻常的旅程:这位中文尚不流利的ABC女孩,做了一件让当代历史学家汗颜的事情:她只身纵横中国数省,遍访近百名知青和知青赤脚医生,为那一代青春作证,为这些口述的历史做出了感人的记录……</h3><h3><br /></h3><h3><b>青葱岁月——知青赤脚医生访谈录之四<br /></b><b> 刘兰玉访谈<br /></b><b> 安娜</b></h3><h3> </h3><h3><br /></h3><h3><br /></h3> <h3><i>我从北京飞到连云港是从北京南苑的一个军用机场出发的,据说这家航空公司以前也是由中国空军经营的,因为连云港在中国不算大城市,所以从北京飞去的航班不多。她很热情也很客气,我与她通过多次电子邮件,非要和先生一起到机场去接我,说一个小姑娘自己坐车不安全。当走出连云港机场,看到两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时,我还是被感动了。</i></h3><h3><i>当然,更多的感动还在后面,后来在连云港和苏北赣榆县的访谈旅程中,他们即是我的导游也是我的司机,象老爷爷和老奶奶一样,细心地呵护着我这个从异国他乡来的大学生……</i></h3> <h3>安娜:您是在哪里插队?</h3><h3>刘兰玉:我是江苏省连云港市的知青,到江苏省赣榆县黑山口乡插队的,去了不久就干赤脚医生了。我是1970年才下乡的,下放的比较晚,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因为连云港市1968年开始武斗,武斗打起来把部队的枪炮都弄出来了,真枪真炮地干上了。当时连云港武斗两派在北京谈判,周恩来总理亲自主持调和,后来两派1970年才达成停火协议,成立市革委会,成立革委会办的第一件事情是把我们知青都下放到农村去。</h3><h3>我记得是5月3日下去的,我们是第一批插队的。当时走的时候在南广场那边,敲锣打鼓,很热闹。一个大货车,90多个人都站在车厢里面,拉到赣榆县那边去。那边公社里来人带队的,当时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是个女的,帮助带过去。到公社去以后,在公社里面吃的中饭,吃过中饭之后,每个村把我们带到村子里面去,我们那个村一共6个知青,3个男的,3个女的。当时我和我爱人在一个村,我们是一个学校的。</h3><h3> 安娜:你们以前认识?</h3><h3>刘兰玉: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他是六六届,我是六七届,他比我高一届。因为文化大革命期间,打乱了班级界限,都是以个人的观点,分成了几派。后来革命委员会夺权之后,又有七派造反派,反正派很多。我们两个人都是属于保守派的,当时对我们学校里面的党委书记被打成走资派有看法,他实际上是抗日战争时期的革命老干部,行政是十三级,级别挺高的,把他打成走资派,受的那罪,被斗的那样子,我们都看不惯。我们说,你造反有理也得讲道理,他有错误你批评错误,不能动手打啊,我们对造反派的行为都看不惯。</h3><h3>当时学校里面主要形成两派,我们两个是一派的,保守派。到后来保守派就不行了,毛主席亲自发动的运动,又说造反有理,人家搞革命就都不要我们保守派了,所以我们在家里属于逍遥派,就逍遥了。那时候,有一个海州医院的医生,现在有70多岁了,当时还只有20多岁,同济大学医学院毕业的,毕业之后正好在这边实习,也成了文化大革命的逍遥派,反正医院里面也不正常上班了,我爱人和几个同学就跟着他一起学针灸和医学知识。他们在解放路找了个教室,学校都不上课了,教室都空着,他们几个人在那里学。后来这个人当主任医师了,在连云港是内分泌科专家。</h3><h3>他们边学边对外看病,谁要愿意就试试,也不要钱,就是实验性质的,都是义务的。有些病人也愿意,特别有些小毛病,感冒啊,就去针一针,弄一弄。我在家里面没事,学着做衣服,做裁剪,还有些人学木工,做木匠,打家具。我爱人因为家里父亲也是所谓的走资派,胆子比较小,不让他学木匠,因为学木匠的木头,要到处找,比如外面有大字报专栏,有些木头都是从那架子上拆下来的。他家父亲不让他去,拆大字报专栏,被抓到以后肯定会被打成反革命,那就麻烦了,所以他爸绝对不许他学木匠,他就学针灸了。</h3><h3>学针灸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些人就在他家门上贴一个对联:庙小妖其浓,水浅王八多。这是骂人的,王八就是鳖,妖怪,乌合之众。他家里人看过之后就害怕了,以为是造反派找他们的事儿,所以后来就连针灸都不敢再去学了。实际上,后来知道是同学跟他开玩笑贴的,但那个时代大家活得都是谨小慎微的,走资派更是战战兢兢的活,反正他就不学了。</h3><h3>当时武斗打得厉害,有很多伤员,他们被叫到医院里面帮助护理伤员,当然也就趁机可以学学护理,学学护士那些事情,跟着医生、护士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搞搞服务,就在现在的连云港市第一人民医院。我当时就在家里学学裁剪,买点布,自己给自己做个衣服穿穿,就是闲着没事,也无聊,没事找事。</h3><h3>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1970年5月份下乡的时候,我们到农村去了。我们所在的大队当时有5个149医院的解放军军医在巡回医疗,我们就跟他们学针灸啊,采集中草药什么的。因为我们下乡的地方是山区,山上草药不少,我们采过小柴胡,丹参,黄芪,益母草,茵陈等中草药。解放军带着我们学,这个是什么草,那个是什么草,采来以后这个草是什么功能,可以做什么,就这样教我们。</h3><h3>我们还用草药防病治病,农村里的厕所都是在地上挖个坑,里面有数不清的苍蝇、蛆,脏的不得了,所以我们就用小毛茛眼,天天撒在那些地方。有时候熬一大锅药汤,防治肝炎,用茵陈熬汤以后,每个生产队装一个大桶,弄到地里以后叫大家来喝,能预防一些传染病,象肝炎啊,感冒啊等等。</h3><h3>当时村子里面有一个老医生,姓徐,那时候他已经50多岁了,在村里开小卫生室也开了很多年了,所以跟村子里面的人也很熟。文革开始后说他是地主分子,解放军医疗队比较左,说农村的医疗权怎么能让地主分子把持着呢,就要把这个乡村医生赶走,要成立贫下中农自己的卫生室,由贫下中农来掌管。当时就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因为文化大革命嘛。解放军一那样,我们知青当然跟解放军的观点是一致的,就把他赶走了。</h3><h3>贫下中农接管了卫生室,但总得有自己的人管吧?于是就在村里培养自己的赤脚医生,第一个是杨洪彦,他当时很小,才十多岁,上没上中学我不知道。刚十多岁的孩子,就让他跟着医疗队学,也到公社里学过。然后在我们这些插队知青里面再找一个,我们那个庄子里面没有一个高中生,插队知青里面也只有我和我爱人两个高中生,而且我爱人又学过针灸,对于人的穴位都比较熟悉,解放军医疗队觉得他还行,让他也来当赤脚医生。我们在那里干活确实表现也不错,也不是调皮捣蛋的人,解放军医疗队推荐,队里同意,所以就干了。解放军在那里待了几个月,后来医疗队就撤走了。</h3><h3>撤走以后就把我们晒在那里了,当时我们也比较傻,也不知道靠拢大队干部。解放军医疗队走之前,晚上都要开会学习,每次开过会之后,大队书记都要私下找几个人问你们今晚开什么会?什么内容?有一次问到我爱人,他没讲,他觉得解放军开会,跟你无关,没有必要跟你说,就没说。就是因为他没说,人家别人都跟大队书记说了,这边开过会,那边去汇报了,所以大队书记就认为你不是我的人。</h3><h3>我们本来插队知青在那里也就没有任何关系,村子里面只有两个大姓,一个姓杨的,一个姓谢的,还有个别其他的姓,只有一家半家的,很少,那个地方掌权的都是姓杨的。我们去了既不姓杨,也不姓谢,本来就是个外地人,农村里面那种旧的观念,排外是很厉害的,正好又有了这个问题,大队书记就拿我爱人来开刀了。虽然我爱人的父亲是南下干部,但是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翻出他夫人是富农分子。档案都在公社里面,书记就拿着这个,晚上开会的时候说,有些人靠着解放军尾巴翘上天,你不摸摸自己屁股干不干净,你屁股不干净还想怎么弄,话就是指我爱人了。就是说话带钩子,你到农村来,让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要好好改造,你改造不好我就可以批斗你,就是这样来整他。</h3><h3>当时在那段时间里面,我因为是根红苗正,我什么也不怕。我父亲是革命干部,1942年参加革命的,我家是下中农,我母亲是佃农,你查我祖宗八代,都是无产阶级。我爱人就很害怕,而且当时我们在那里还没有结婚,只是恋爱对象。有些人就在我跟前吹风了,说我傻,应该找个家庭出身好的,革命的,不要鲜花插在牛粪上,怎么怎么样。我爱人当时他也确实害怕,一个是大队书记整他,怕到时候真把他斗了,真是受不了;再一个他也怕我不跟他了,跟他吹了,因为一划清界线的话,你挨斗,我凭什么跟你,所以当时思想压力很大。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没办法了。当时我们虽然是以恋人关系下去的,但是我们平时很少接触,在农村里面有那种农村封建习惯,男女授受不亲。他住在生产队喂牛的牛棚里面,跟人家一起住,我跟几个女知青住在房子里面,一般是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晚上天天开会,学习文件,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说话,去交流。那天我们专门请了一天假,我们还不在一块,他找他的队请假,我找我的队请假,请过假以后,早上天一亮,太阳还没出来,我们就骑车到塔山水库去了,把事情谈开了,给他一个定心丸。</h3> <h3> 安娜:挺浪漫的。</h3><h3>刘兰玉:现在看来是挺浪漫的,但是当时压力是很大的。我当时自己有个自行车,推着自行车,路好骑的时候就骑着带着,不好骑的时候我们就推着走,围着塔山水库转了一圈。我说现在我们已经是最下层最下层了,知青农民了,他们能最后怎么斗你?怎么治你?他能开除你地球的球籍啊?你撤职没有职可撤,你开除没有地方开除,开除还是种地,还是农民,有什么可怕的,无所谓的事情。</h3><h3>我反正是这样子,我既然跟你谈对象了,而且处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也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我不会变心。一直走了一整天,到晚上天黑了才回到村子里,基本把他的思想顾虑打消了。我说你要是不相信,咱们拿结婚证吧,拿了结婚证你就放心了吧。我当时虽然是出身好,再怎么样,我的前途也就是个知青,也是个农民,我也不可能远走高飞。最后结果,我们拿结婚证,结婚了。</h3><h3> 那年12月26日领的结婚证,结婚时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弄,我父亲给我一百块钱,他父亲给他一百块钱,就是二百块钱,买了三抽桌,三个抽屉的桌子,21块钱,买了一个盆,买了一个铺板,9块钱,就是木板,买了一个床头,也是9块钱,说还得弄几个箱子,钱不够,没办法,只能找木头,找同学打成两个箱子。买点漆抹一下,本来要抹红的,我说就抹黄的,红的怪那个的,反正我不喜欢,农村结婚都是喜欢红的,那时候说革命化什么的,我不要红的,就抹成橘黄色的。又买了几斤糖块,买了两条烟,在农村里面把糖块撒一撒,大家抽点烟,就这么办了。</h3><h3> 安娜:这个就是目前所谓的裸婚。</h3><h3>刘兰玉:是,绝对就是裸婚,什么也没有。结婚当天的中午吃饭是我自己做的,下的是面条,也没荤的吃。到后来我想起来了,我们应该利用结婚的时候请个客,把大队书记干部请来吃一顿,他保证以后对我们好了,但是我们就是不知道,没有这个意识,想不起来这个东西。就这么结婚了,该干活的干活,就是结婚那天没出工,第二天又到地里干活了。结过婚以后不同的是,我们两个人有了自己的家了,有自己的房子了,两人说话方便了。不像过去的时候,他住在那边,我在这边,他在那里干活,我在这里干活,根本没有机会交流说话。 </h3><h3>结婚以后,当时大队书记把我爱人的赤脚医生拿下去了,又找不到合适的知青接替,最后只好让我干。卫生室和我住的房子就是一墙之隔,农民看病找我也方便,不管上班下班,你只要到那个地方,反正我就在隔壁。正吃饭的时候,病人一喊,我也可以过去给他处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喊一下,我也可以去,可以处理。</h3><h3>我们村农活特别重,早上天一亮就要到地里干活,干两个小时以后回来吃早饭,吃过饭以后再去干活,出去干活都是一边走路一边梳头,那时候扎个小辫子,因为在家里没有时间,爬起来,赶紧弄水擦一把脸,就走,辫子一边走路一边梳。人家别的农民家里有人做好饭,到家就吃饭,我们怎么弄?我们回家以后就赶快烧火,赶快做饭,一个烧火,一个做饭,做好以后赶快吃,趁热吃,吃完以后马上就得走,一点时间都没有。</h3><h3>早上是这样,中午也是,中午下工回家,在地里干活累的,回到家根本就不想吃了,躺下浑身都瘫了,躺在床上歇歇,再做饭吃饭,下午再去干活。我以为人生就这样下去就行了,1972年3月生了女儿以后,大队让我等到满月到学校当老师。当时我还愁得慌,因为带着小孩子,小学老师晚上还要备课,白天上课,很愁得慌。说实在话,我当时上进心也挺强的,不甘心在农村里面和其他农村妇女一样,不管怎么样,老师、赤脚医生,还是个工作,对于我来说是个事业,我不想放弃。最后杨翠英她妈是妇女主任,说你把小孩放到我家,我家人多,替你看着,你去上课。于是弄个大筐,树条编的大圆筐,里面弄些草,上面铺上小被子,把小孩围在里面,每天早晨我把筐背到杨家,我再去上课。到学校以后,才知道,实际上学校里面是要我爱人当老师的,大队书记不同意,不让他去,才让我去的。</h3><h3> 安娜:因为他与书记关系不好?</h3><h3>刘兰玉:是,因为大队书记觉得他不是自己人。那时候村子里面只有我们两个高中生,所以只好让我去。后来才了解到,大队书记之所以让我去当教师,实际上是把我赤脚医生的位置让给他家侄儿,我做月子的时候,他家侄儿已经在卫生室上班了,正好是一箭双雕,既打击了我爱人,又给他侄子腾出了位置。</h3><h3> 安娜:您女儿还记得当年的辛苦生活吗?</h3><h3> 刘兰玉:记得,有些事情她记得,有些事情她记不得了。当时无论是做赤脚医生还是做代课老师,都还要下地劳动,一天七个工分,十分才三毛钱,不干年底就没吃的。上地里干活时,也是弄二个筐挑着,这边小孩子放在里面,那边放着工具,到地里去,小孩在地头,农村小孩也泼辣,没有那么娇惯,往地头一放,他自己在那里玩土,我一边干,一边离着也不远,可以这么照看着,就这么过来了。</h3><h3> 安娜:现在这一代人是无法理解的。</h3><h3>刘兰玉:是。那时候也是没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到后来慢慢的境况好一点了,因为我们村大队是先进单位,所以要经常整理很多先进事迹,公社来人要我们大队写出来,大队里面没有人能写得了,最后怎么办啊,就只能让我爱人写。因为他会写有文化,能帮大队书记写材料,他确实帮他写了不少。到后来,村里的人连入党申请书,结婚申请书等都需要他帮助写。白天在地里劳动,晚上加班给他们写,加班都是白干的,什么东西都没有。</h3><h3>他干什么事情特认真,不管干什么事情,只要交给他的,特别是领导交给他的,一丝不苟,晚上加班也得弄出来。为那些入党的写入党申请书很可笑,大队书记说这个可以入党了,你给他写一个,那个可以入党了,你给他写一个,村里十几个新党员,都是他帮助写的入党申请书,他填的表,支部大会讨论、决议、记录也都让他写,反正所有动笔的都是他的,但是他自己却不是党员。</h3><h3>写了这么多入党申请书,后来他自己也想入党,自己也给自己写了一个入党申请书,一直写到最后,也没批准。他是1974年走的,去了徐州煤矿下井当矿工。当时走的时候没敢让大队书记知道,怕他知道之后拦住不让走,就麻烦了。因为他经常写材料,与公社里面的人都很熟悉,天天在一起写材料嘛。后来他先找到公社的干部,把煤矿招工表先盖了公社的章,然后再找大队盖章,大队一看公社都盖章了,他能说什么,这样才走的。如果当时从大队按部就班走程序的话,很有可能走不了了。因为我们那个大队书记就是那样子,我们在那儿几年,当兵的,招工的,宁愿找个聋子去,他也不让知青去,所以我们知青在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上大学的,那时候是推荐,他根本就不推荐你,你有什么办法,我们知青在那里没有一个上大学的,没有一个当兵的。你说他多狭隘啊。</h3><h3> 安娜:农民意识。</h3><h3>刘兰玉:是农民意识,思想确实闭塞,在一个山区里,很偏僻。有的地方,很多知青被推荐上大学、当兵,很多,但是我们那里一个也没有,我们全公社90多个知青,一个上大学的也没有,就是不给你这个机会,你有什么办法。</h3><h3>我爱人走了以后,就剩我一个人带着女儿在农村里面,又待了将近两年,他是1974年3月份走的,我是1975年12月25日离开的那个地方,差三个月两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那里干活,在地里干,跟那些妇女们一起抬土,夏天太阳那个热,加上劳动强度很大,特别累。因为有小孩子,还要喂小孩子,一个人有时候真是没有办法。特别到秋天的时候,忙死了,我们那个地方种地瓜,就是山芋,干完活以后,就在田头分地瓜,一个人几百斤,一家一家的称,休息的时候把它切成地瓜干,在地里撒好,切完之后再干地里的活。到晚上收工以后,前二天晒的地瓜干又干了,再收起来,再挑回家去,天天一直就是这么连轴转。</h3><h3>我到地里都要挑对筐子,把小孩子放在筐子里面,这边是小孩子,那边是一个铁铲镢头。有时候,有些农民确实也不错,推车子送粪的,有时看我可怜,把小孩子放在他车上,坐在粪筐里面,帮我把小孩子带一段路。还有杨翠英这样的朋友,因为她妈是妇女主任,而且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地位是比较高的,大队书记也怕她几分,我女儿经常有她帮我照看,替我看着,替我哄她玩,确实翠英那时候给我帮了很大很大的忙,到现在为止,我跟她关系一直还是很好,她也很尊重我,我也很感激她,包括她家里面。</h3><h3>当时去赣榆农村确实是准备扎根的,我们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回城里,真的。我们自己花钱盖了三间房子,也养过好几头猪。</h3><h3> 安娜:您做赤脚医生培训过吗?</h3><h3>刘兰玉:没有,当赤脚医生的时候,实际上我也没学过。但是我爱人学过,家里有一本农村赤脚医生手册,他当时自己买的,他就教我,我就看那个书。针灸原先我没学过,我爱人也会,卫生室里另外那个赤脚医生有时候教我,回家我爱人也会指点,自己学着在自己身上试,一些常用的穴位很快就掌握了。</h3><h3>村民们最多的病是腰疼,在这个地方扎两根以后,让他活动活动,扎腰痛穴,就好很多。发烧、感冒,针灸不管用,必须打针,他们也会教我,在屁股上面划个三分之一,扎上面三分之一,而且扎在外面,不要打到里面,不要打到坐骨神经,就没有问题了,还有要把针里的空气排光了等等。我这个人你可能也看出来了,胆子比较大,我敢动手,他们说有冲劲,学得很快,就是这么样。有些岁数大的老年人,知道我刚学打针,他说你给我打,我不怕,人老骨头硬,你在我身上试。当时真的就是这样子,针灸也好,打针也好,都有人鼓励。有时候打静脉,女的不好打,男的好打,有些男的老头子就说,兰玉,你来,你先给我打,我来给你试,我不怕。一针不行,再扎第二针,第三针……我现在想想真的也很感动,农民都很善良。</h3> <h3> 安娜:您接生接过吗?</h3><h3> 刘兰玉:接生?没接生过。</h3><h3> 安娜:那您几乎没有进过什么正式的培训班?</h3><h3>刘兰玉:有过二个礼拜吧,公社医院里面办的,就讲医疗卫生知识,反正就是基本的东西,也包括一些针灸,什么东西。实习的时候,当时有一个女的坐骨神经痛,针灸针环跳,扎什么穴位我都忘记了,还有尾中、承山穴。躺在那里我就下针了,这么长的针,环跳都要弄这个大长针。针过以后,再拿酒精烤烤针,增加感觉。</h3><h3>村里的人一般都是头疼脑热的病,感冒发烧的,都是给些药,反正药给病人之前,我都先看看说明书,瓶子上面都有说明书,就按照说明书来。另一个赤脚医生比我小,但是他知道的比我多,他受过比较系统的培训。像有些急救药,他会给我讲,一般不要乱用,如肾上腺素,那些都是急救的,他也给我讲一些其他的。遇到问题我就去问他,反正基本上就是头疼脑热的,还有一些是胃疼的比较多,用硫酸铝治就可以了,就照着说明书那么来。反正那些农民,他也很容易相信你,我们自己心里面有时候也很忐忑,但是他们看不出来,总觉得你是有文化的。</h3><h3> 安娜:从一开始他们就比较相信您?</h3><h3> 刘兰玉:是,所以他们就说拿我身上试,在我身上学,真的就是这样子。后来有一个村民也是坐骨神经痛,疼得不能走路。我看到书上写的可以打封闭,哪个地方疼扎哪个地方,后来我说给你打个封闭吧,针灸了多次也不管用。在她疼的地方,弄针普鲁卡因,针头比较长一点,戳进去了,推了一半,她就说不疼了。后来还真好了,普罗卡因本来就是麻醉的,可能正好让我碰巧了。所以,后来她到处说我有办法,治疼痛有办法,打了一针就好了,后来好几个人找我给他们打封闭。但是我自己知道这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碰上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农民们很容易相信他们体验到的事情。</h3><h3> 安娜:那些药是你们买的,还是政府给的?</h3><h3>刘兰玉:到公社领的。那时候,我们那边农民看病都不要钱,什么钱都不要。我们说什么药需要,到时候就报计划,批了就到公社去领。我扎针灸用的那盒针是我爱人的,是他学针灸的时候买的,里面长的短的都有。</h3><h3>那时候打针用的针,静脉注射针,不像现在都是用一次性的。那时连注射管子,都是反复用,用过以后都要刷洗,洗完以后要煮半个小时,在锅里面煮,有一个专门的药盒子,就像饭盒子一样,都放在里面煮。煮完以后针都放在里面,纱布也放在里面,用的时候拿镊子镊出来,放在小盒子里面,拿这个给病人打针,每天都要消毒,很麻烦的。</h3><h3> 安娜:您一天只消一次毒?如果刚打完一个人,下一个人中间会不会再消毒?</h3><h3> 刘兰玉:我一消毒一盒子,里面有好多备用的,有七、八个针和管子。</h3><h3> 安娜:有的赤脚医生说,他们有一针打全村的经历。</h3><h3> 刘兰玉:我们不是,那绝对不可以。我是每个人换一个针头,针头打过以后我就放在一边,下次洗过以后再消毒,一天一次消毒,一批一批的。</h3><h3> 安娜:您的条件比较好。</h3><h3> 刘兰玉:我们不是最好的,但还可以。起码针头很多,针头有十几个,针管也有七、八个,输液的橡皮管子不是太多,但是也有三、四个。每次把皮管子消毒以后,专门弄个纱布,四层的,把它包起来,然后裹起来,缠起来,打吊针的时候再拿出来。基本上一人一个袋子,你打的时候我把这个袋子拿来,打完以后就往那儿一放,再来一个人就用另外一个袋子,我们还是比较讲究的,真的。</h3><h3> 安娜:您教过农民卫生吗?比如刷牙?</h3><h3>刘兰玉:那时候农村里都不刷牙,开始时,我们知青在那边刷牙,那些农民都当景儿看,他们根本不刷牙。只教过他们消毒,告诉他们在厕所里面怎么消毒,这个事干过的。</h3><h3>我们大队只有两个赤脚医生,也干不过来,但每个生产队都有卫生员,可以带着生产队卫生员一块去。每家消毒要靠我们两个人的话根本不可能完成,都是他们卫生员帮着做,但是怎么弄也是我们教给他们的。给他们讲怎么做,而且他们工作的事情我们指导他,这些事情都是他们做,四个生产队,每个队一个,四个人,我们带着他们一起干。</h3><h3> 安娜:撒消毒水?</h3><h3> 刘兰玉:一开始不是,一开始都用小红眼,一种草药,有毒的。到山上割来,淌的像奶一样的,白白的,割来后用铡刀铡碎了,拿个筐背着,每家的粪坑里面撒一点,撒完以后苍蝇就死了。一开始都是那样子消毒的,到后来也用消毒水,也喷过敌敌畏,但是大部分都是用那个草药。因为我们是山区,那个东西比较多,到山上用刀割,割来就行了。而且割来以后可以放在那里晒,晒干之后铡碎,水一泡,到各家一去,毒性还有,效果挺好的。</h3><h3>安娜:非常感谢您的故事,我们这次的谈话可能会用在我的研究报告中,也可能会用在将来的出书中,您同意我用吗?</h3><h3>刘玉兰:同意,同意。你一个小姑娘这么老远的跑到我们这里,真的不容易,现在的年轻人象你这样勤奋做学问的人太少了,你以后有什么问题,阿姨还会帮助你,别客气。</h3><h3> </h3><h3>(结束)</h3><h3> </h3><h3>访谈时间:2014年6月3,4,5日</h3><h3>访谈地点:连云港市中心宾馆、黑林镇卫生院、石沟村</h3><h3> </h3> <h3><b>访谈者简介:</b></h3><h3><b>安娜,1993年生于美国德克萨斯州理察逊市,美国杜克大学脑神经学荣誉毕业生,现就读美国杜克大学研究生院。</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