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与我上广平

蓝棕榈

四月，与我上广平

四月，人间芳菲尽。朋友说，在广平，他有一所老宅子，年久失修，半颓半立。他说得忧伤，我听得惊喜。
我知道，我该出发了。
这个三月，我错失太多：连日不停的雨，我弄丢了阳光；繁杂琐碎的俗务，我弄丢了风景；母亲的远行，我弄丢了诗情。心似囚鸟，几度窥窗。
我的确需要一个栖处，哪怕衰败点也好。四月，天晴。阳光开启了枷锁，我心飞翔。
忽略了一路坎坷颠簸，忽略了几番曲折迂回。广平，与您阔别二十多年，今天，我一路高歌，向你靠近。

广平湖

广平水库，我更宁愿称它为湖，它静静地镶嵌在群山之间，静静地展现在我的眼前。那些漫山遍野的青松翠竹，经了三月的雨，蓄了浑身的绿。然后，整个冬天的绿素，入地沉沙，最终汇在这一湖春水中，像美玉，像翡翠。脉脉的，无语有情。
微风，整个大坝适合心情徜徉。看一些远山，前拥后簇；观几抹白云，欲走还留。之后呢？那淡黄淡黄的阳光，温温柔柔地铺在地面上，脚踩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黑色的蚂蚁在未来得及蒸发的洼水边慢慢地爬，若有召唤，又若有等待。洼水里有一些小小的蝌蚪，自己游得自在，别人看得怜惜。有些快乐，简单而短晢，你没有亲临，又如何评说？至于那些戏水的飞鸟，至于那些看天的游鱼，莫不是得尽本真，万类尚如此，我又何忧伤？
忽想起坝下该有一泉，儿时曾来戏耍过。那时家贫，学校组织野炊，我竟不计后果地撬下灶头上的铁锅，背于肩，步行三个多小时来到这。汗都还没干时，狂饮此水，自是爽快。可如今的我大腹便便，衣食无忧，若真寻得曾经的老友，他可曾还认得到我？
可我终究是来了一趟，若不了却心愿，又怎肯轻易离开？更何况，山岩下，芦苇后，泉声叮咚，正是旧时相识。
不错，是他，我梦了他二十多年，他候了我二十多年。莫非，辨足音，识归人，才在这幽暗昏惑处频频招呼？清澄如昔，甘甜如昔，多情如昔。只是，在彼此的对视中，多了份眷念，少了份惊喜。我知道他还会等，他明白我还会离。既如此，一眼，足矣！

西 坞

对朋友，西坞是他的老家；对我，西坞是个全新的概念。可是，既然冠之以“老”字了，何妨欣而往之？更何况，朋友说，山里绿茶新绽，桃花灿烂。
路是新开的路，风中全是泥的气息。杜鹃含笑，翠竹送情。桃花，正开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不是一朵朵，而是一串串，一簇簇。较之山下在三月盛开的，少了份娇羞妩媚。山下的总是先开一两朵，然后从屋角边伸出一两枝，然后才尽情摇曳招展；若是春雨来得急点，就会伤心落泪，树上一半，树下一半。而这山间的桃花，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开在路边，开得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样子虽是小了点，但坚强有劲。粘在枝头，等风来，送风过，也只是微微作答。那款款而落的，还未及地面，就钻到了一些蕨类的根底。寻不得，也毋须寻。它们怕你伤心，你又何必自找烦恼？
那矗然而立的是青松吗？如此高耸，让人仰不见天。只偶尔落些椭圆的松果，躲在路间逗你。朋友说它该有上百岁，这周遭全是他的童年。他说得细心，我听得认真。他说落在一地的松针可以用来引火，他说松鼠是断然捉不到的，他说雨后地上会有蘑菇。这些，我太概也是懂得的，只是年岁久了，有些记忆都成回忆了。而如今，我对朋友说，这可以称之为“迎客松”。朋友问，那么，你是客吗？我哑然。天降人于世间，你本来得匆匆，又何必去也匆匆？既如此，又何必执着于一过客？飞鸟无心，方有高空任翱翔；游鱼无意，方能阔海任遨游；人若无我，方能来去任消遥。
一路释然。

老 屋

老屋该候了我很久了。从清晨等到正午，竟然毫无倦意。无鸡觅食，无犬深吠。有的是，青青一石墙，苔藓斑驳，藤萝缱绻；在一些阳光照耀下，简单又不失古朴，颓败又不失厚重。有的是，高高几垛柴，劈得恰当，码得工整；柴垛上晒了些陈笋，柴垛下传出了些新笋生长的声音。有的是，长着些狗尾巴草的瓦菲丶半垂的格子窗、废弃的石臼和一些竹架竹杠，可木门必须是完全打开的，像一个故事，正开了端。
炊烟似散末散。
朋友的母亲特地从山下赶来，为我们准备了一大桌菜：烟笋、腊肉、粉丝、野蕨……我们吃得开心，老母亲看得开心。她颤颤巍巍的，如经年的晾衣架，衰老而又义无反顾。有些时候，想想历史人生，又何尝不过如此呢？正是因为众多的晾衣架存在，世间才少了些霉味。心，是必须适时晒一晒的，这样才能不阴暗，不狂躁。突然想起刚刚远行的母亲，些许忧伤，些许宽慰。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明月与我渐行渐远，清风却正在迎面而来。幸之乎！乐之乎！
何况，还有一壶老茶。
新茶未采，朋友的父亲说得腼腆。其实，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关于茶，我一无所知，只是此时，饭后春困，管什么器之精美、艺之精湛、道之精妙。若得山中半壶水，管它人间几重天。竹桶杯、陈年茶、长木凳、八仙桌，如此，恰好，恰好。
老人知足而笑。
老屋春意盎然。

茶 园

既然提到茶了，不妨到园子里走走。
茶园其实算不上是个园子。它没有竹篱，没有石径，也没有凉亭桌椅；甚至，干脆就是天然而生的，东一株，西一簇，或高或矮，完全没有设计过的样子。朋友说，那几株高的茶叶树，是杂交茶，早熟，叶大，但味淡；而那些矮矮的不起眼的，才是最正宗的广平茶，生得不慌不忙，长得不柔不媚，产量不高但味道纯正。我问朋友为何不把杂交茶除去，朋友却反问，园子无边，怎就容不下几株杂木异草？我幡然醒悟，我们往往追求整齐划一，却忽视了世间百态；我们往往执着于主宰万物，却忽视了自己本也是世间一物。
像在这个园子里，杂茶生得，那成片成片的油菜花也生得。据说若干年前有人种了油菜，开了花，结了籽，但因耐不得山间寂寞，最终没有收割就搬走了。而眼前的这一大片，却是那些籽经过几世轮回繁衍而成，如此，也可以说是自然而生的了。最妙的还是在这些黄花绿茶之间，残留着些竹架子，干枯剥落，摇摇欲坠，但或许是根基较深，竟也是经年未倒。上面爬着些干枯的丝瓜藤，藤上挂几个蜕尽肉质的果实，像年久失声的风铃。
而枣树，却在一旁拼命地生长。

四月，在广平，我忘记了自己是主，还是客？或者，也只是山中一物，如泉，如松，如茶，如一片碎瓦。
岁月静好，我自归去。

注：朋友名王小丰，广平西坞人，热情好客，质朴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