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其实不是梦。隔着稻埕,隔着葱畦,青蛙在田埂那边河渠里叫着。祖母担着竹筲箕蹲在小堰边洗切得细碎的南瓜叶,粗糙的毛刺给揉掉了,伸入水面的木踏板周围全是溶进水里的绿汁,她的影子摇摇绰绰,在水里漾动。</h3><h3><br /></h3><h3><br /></h3> <h3><br /></h3><h3> 有时候也是梦,隔着二十多年的时空。我梦见老屋后的小田里,种满了紫茄,一条小彩龙在浅水沟里戏水,表姐芬竟拉着它转过竹林来。我梦见干了一辈子木匠的爷爷,披着军大衣,拄着拐杖,拖着他的老寒腿出现在大路上,我不知道在人生中受了何种委屈,扑在他怀里大哭。惊醒却是别样的繁忙时空,只听得屋外的大汽车放肆地长久地鸣着大喇叭。</h3><h3><br /></h3><h3><br /></h3> <h3><br /></h3><h3> 梦里梦外,总有些东西在记忆中如远天里飘浮的星辰,莹亮地遥遥地牵人心魂。</h3><h3> 不辜负这漫野的在阳光下灿出金子般光泽的油菜花,不辜负这越来越温暖越来越富足的阳光,那火烧着了一般花海里,有我深刻怀缅的这样和那样的东西。我来了,有谁还认得这沉默的陌上归人吗?</h3><h3><br /></h3><h3><br /></h3> <h3><br /></h3><h3> 二十多里乡路,少时的行旅,漫长又艰苦。离镇子最近的路,灰白灰白的,顺着河曲,九拐十八弯,路明明就在眼前,走起来却要花不少时间,小小的人儿在毒花花的太阳底下,唇焦舌躁,大汗淋漓。路上有青砖的拱桥,那时,不管走得有多累,都会一口气冲上桥顶,歇口气,望着桥下的流水、打着水花儿的小鱼,再吐两口唾沫算作戏弄或是打招呼。有一回,水浅,看着仅齐膝的样子,就趟进河里走近路,不想泥很深,人竟缓缓陷下去,惊恐地想要淹死了,好在只是泥没腿,水齐腰。又惊又累,抓着茅草爬上岸,一轮夕阳红得正圆,绳子牵不住它了,它要下山了,村子和树林都开始发黑了,蓝色的雾漫过来了,不知名的鸟儿还在"子溜、子溜"地叫。</h3><h3><br /></h3><h3><br /></h3> <h3> 总是有人说,移民点上的男孩很凶悍会打人。走了很多次,一次也没有遇见打人的人,黑狗黄狗在矮墙前、篱笆外,尖牙大嗓地,吠吠不止。拖着棍子,一步三回头,防着这些好像随时要冲过来的狗,慢慢往前走,直到远离它们。它们的叫声会渐渐失去愤怒和戒备,变得例行公事,最后,它们摇着尾巴消失在绿树丛中。</h3><h3><br /></h3><h3><br /></h3> <h3><br /></h3><h3> 过黄土坡需要无比的镇定和勇气。许店有一个高高的抽水台,路从高渠下的拱洞里穿过,只要抽水就会漓漓不止地漏水。过了拱洞,有一个急急的拐,然后就进入长着松树荒坟累累的黄土坡,坡很陡,移民点的人声犬吠被抛在身后,这里无限清寂阴冷,悲风飒飒的林中,放着让人不敢看的在雨水侵蚀下褪了色的花圈。我不怕,我故意蹦跳着走,我故意哼着无名的歌。有一次,和二叔一起路过这里的时候几乎是子夜时分,为了分散我的恐惧,二叔特意把自行车让给我推着。我以为我不怕黄土坡,我每次都平安地走了过来。可是,成年之后,我会有一种恶梦,遇到特别有压力特别累的时候,就会梦到黄土坡类似的场景,梦到手提着竹篮在松林里采蘑菇,只是拣到篮子里的不是蘑菇而是人骨头,我还会梦到很长的青藤从黄泥土上一直长长地牵绊到电线杆上。这些,心理学的解释叫恐惧埋进潜意识。我想,我要再过一次黄土坡,与少年时代没有承认过的恐惧重新讲和。</h3><h3><br /></h3><h3><br /></h3> <h3><br /></h3><h3> 在油菜花的世界里,听着耳中自行车嗡嗡的声音,就如奔跑在春天的大路上。渠沟还是那么深,布满了密生着厚厚的还未及苏生的茅草。连细小如米粒般的荠菜也会开得汪洋,像绿野上滚动的庞大军团。许店的拱洞削平了,黄土坡在眼前了,没有松林,没有坟,东面,阳光下一个小小的树林卧在雾气里,面前一条拉直了的崭新的路。我推着车站在路口,久望,热心人告诉我说:"顺着大路一直向前,前面就是许坪啦!"</h3><h3><br /></h3><h3><br /></h3> <h3><br /></h3><h3> 村庄还是旧时的格局,甚至,从小学校到家,还留着一小段没有修过的几乎原样的路。一切那么陌生,房子全变成了砖房,河沟成了水泥的,地块变得又大又平;一切又那么熟悉,仿佛从来没有过浮生如梦、年华似水,没有过二十多年的岁月阻隔。站在屋边的高埂上,我还可以用童年的视角望着北面塆子里二姑家,我似乎可以听见晨曦中祖母推开吱呀的木门,大声地喊着小姑:"小女吖子啊——起来,放牛!"我还能看见我自己,拿小板凳坐在柳杈上,对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紫云英花,大声地唱歌。</h3><h3><br /></h3><h3><br /></h3> <h3> 梦中的、记忆中的无数个场景在这刻一一浮现:又细又长的田间小路,有青有红有紫的桑枣树,由开着淡紫花儿的木槿围着的长满茄子和辣椒的菜地,拖着宽尾裙似的树林和竹林的老房子,被灌木覆了头的长满水浮铃的小池,满田温软泥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水光的秧田,通向砖窑、有牧童牵牛缓步而行的大路,龟板上刻了"犯水关"弟弟名字的小龟,田冲里一跃能过的水草漾漾的沟溪……竹林边成团的蚊蚋还会来扑人的脸吗?高高的合欢木,会在一箭之遥的邻家,吐着小小的淡红的扇形花蕊,在青青的枝头静默地燃烧吗?我的小伙伴芬姐华妹兰妹春妮春燕新华小元雄英们还会笑闹着打翻叉把皮筋跳到"举手关"吗?这里的孩子再也不会因为稀奇一辆路过的汽车,从村头追到村尾,直到那车轰轰隆隆地卷着巨大的尘土消失在成片的稻田尽头了吧?</h3><h3><br /></h3><h3><br /></h3> <h3> 推着车,前前后后地走来走去,每一个景物都想重新印进脑里,每一帧照片里都带着无边的金黄。一切都变小了,一切都变小了,那些记忆中带着巨大光圈的地方为什么只是这么小?没有人认识这个气咽声吞的人。一个已经直不起来腰的老人,伏身走过来,她淡淡地看了看路边这张陌生的脸。一个推着孩子的年轻女人也走过来,也许是山地车、运动鞋、举着不放的手机让她好奇了,她问:"你在干什么?""我没干什么。"转过头来,看见凝重不开的脸色,又问:"你怎么啦?"我想笑笑,我想说:"我没怎么。"</h3><h3><br /></h3><h3><br /></h3> <h3> 少小离家老大回,这是谁的乡思和磨难?背对着故乡的身影,走遍南北东西,心中总有一个不可抗拒的越来越强烈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念着那个地方。即便屋舍不存,田地易主,亲人不在,也一定要到那里走一趟;没有歇脚的椅,没有解渴的茶,没有称得出的名姓、忆得起的旧容,也还是要走一趟。</h3><h3><br /></h3><h3><br /></h3> <h3> 那么想念,隔着岁月里那些阴冷的呼呼的风声,长久地遥望,最后也只是轻轻围着我的老屋转了一圈。抹不干汹汹而下的泪,舒不开拥堵成核的喉,脚下车轮又飞起来,再回首已在坡上,迷濛中转上另一条返程的路,我知道层层的无边的油菜花把我的身影拥了进去,天主堂已在眼前了,两树灿灿的白玉兰,流着纨素的光……</h3><h3><br /></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