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奶奶

我心狂野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奶奶离开我们都三年了。

爷爷和外公去世得早，我都没见过。外婆见过一面，在她的葬礼上。奶奶是唯一陪伴我成长的祖辈。

所以，奶奶走了，我这辈子再也做不成孙子了。没有什么比无法挽回和永无可能更令人心痛了。

奶奶走了，带走的不光是她的角色，还有我的。

我这一辈三兄弟，老大最老实、最勤快，奶奶最喜欢他。老二属学霸，闭着眼进的北大，又漂洋过海去了北美，和奶奶呆在一起的时间少。唯独我，因为最小最调皮最能折腾，得到奶奶的斥责最多。现在回忆起来，得到的宠爱也是最多的。

我们这一代人，父母基本与温情绝缘，童年都是伴随着严厉成长起来的。碰上我这么个调皮的货，棍棒侍候那是家常便饭。为数不多的温情大多来自于奶奶。

每次被父母呵斥或痛殴的时候，奶奶都不敢做声，只是躲在房门外关切地偷听，偶尔偷看几眼。

但好几次半夜醒来，都发现她默默坐在我床头，时而叹几下气，时而摸下我被揍肿的手。小时候不懂，只是吓得继续装睡。

只有一次奶奶作过声 ，那是一次我刚犯事被揍不久，又犯了件什么事，记不大清了，反正不可饶恕。我爸回家就拎根竹条奔我而来，我傻傻地站在那准备迎接狂风暴雨。奶奶一急，放下正在洗的衣服，冲我大喊: 小羊子，你还不快跑还站着!

“小羊子”是我的小名，我不知道谁给取的，但奶奶一直到我很大了还叫我“小羊子"。

小时候家境不好，童年的衣服基本靠作。奶奶会裁缝，拿个皮尺在我身上比划几下，然后就操起大剪刀在布上咔嚓咔嚓，拿到缝纫机上小脚一阵猛踩，用不了多久，一件新衣就上了身。好象从没出过什么错，永远是那么合身，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另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午后，一个邮递员给我们家送来一封信，幼小的我去门口接的信。看一眼收件人，不认识，回屋我顺手扔桌上了。

奶奶正在缝衣服(她有时帮周围的人作衣服，挣点外快)，抬眼问我: “ 小羊子，谁的信啊？”

“董希英，我们屋里哪有这个人，送错了。"

“你个死砍脑壳滴，董希英就是奶奶沙。"

我当时一直以为奶奶的名字就叫奶奶。

然后，我看到奶奶拆开信封，看 ! 起 ! 信 ! 来 !

奶奶居然认识字!

印象中，从那天开始，奶奶和我的对话，大多是以"小羊子，你个死砍脑壳滴............"开场的。比如:

"小羊子，你个死砍脑壳滴还不快写作业!"

"小羊子，你个死砍脑壳滴过来帮奶奶做个事!"

"小羊子，你个死砍脑壳滴再不听话我告诉你爸爸看他回来不打死你!"

尽管面对威胁我有些怕，但真要不听话了，奶奶也就叹口气，由着我任性了，事后也没见她告我状。

童年的夏夜都是在屋前的竹床上度过的，我最小，和奶奶睡一个床。奶奶一把笆扇，不停地在我身上方扇动。扇着扇着，蚊子被赶跑了。扇着扇着，天就凉了。

童年吃饭的时候，基本是不喊不归。奶奶嗓门大，做好饭菜就站在门口喊:" 小羊子，小羊子，你个死砍脑壳滴还不回来!"

隔着几条小巷都听得见，于是一溜烟跑回家，端起碗就开刨。

唯一的例外是早饭，起床洗漱完毕，奶奶煮的面条一定刚好端上桌，仿佛能掐会算，几乎分秒不差。印象中两个哥哥的早饭都是他们自己做的。

奶奶一生没给自己买过多少东西，大家给她的钱全积攒着。每一个重孙的出生、考学，她都一视同仁地赶情。她的记忆力超常，号称“活档案"，几乎认识的每个人家里上下几代人的情况都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奶奶一生爱干净，无论住在哪儿，自己的房间总收拾得一尘不染，身上也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知道，她总担心后人们厌弃她。

奶奶从80岁就开始认真准备自己的后事。寿衣寿鞋长命线等各式各样的办后事的物件，她都一一准备好，放得整整齐齐。她总怕给我们添麻烦，一生都在努力做好自己的事，一生都在尽力不成为后人的负担，直到最终回到老家。

从祖屋被拆掉开始，奶奶便没了自己的家，从此开始了跟着儿孙们的生活。即便最后如她所愿永远留在了老家，可儿孙满堂，哪里才是她的家？

奶奶还健在时，每次回老家看她，她都拉着我的手，将家里每一个人问个遍，然后便不再言语，静静地听我们说话。一直到我们离开，她都不再说一句，只是拄着杖，跟着走到门口，默默地看着我们离去。我从不敢回头，总觉得奶奶的目光在灼自己的后背。

奶奶终于走了，愿一生爱热闹的她在天堂里有一个自己的家，有一个热闹非凡的家。

好多次黄昏回家的路上，车水马龙之间，总有那么一瞬间，周围的灯光迷离起来，一切嘈杂都远去，我仿佛又看到奶奶站在门口，一声声呼唤着: 小羊子，小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