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爹,咱娘

滚滚红尘

<h3> 周六,我回乡下老家看望老父亲。自从娘去世之后,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本来就不善言语的他,现在话更少了。前几天爹八十五岁生日,大家忙忙活活,热热闹闹,似乎娘去世的悲伤早已淡忘。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好了却唯独却不见了爹。我在大门口找到了他。爹一个人呆呆得坐在石凳上,出神地望着天空,神情落寞。爹一辈子只知道干活,家里的一切事情都由娘做主,娘的离世,使爹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此时恐怕没有那一个子女能懂得他内心的悲伤。</h3><div> 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为了补贴家用,爹买了爆米花机。这对于我们兄弟姐妹来说,就像过节一样得兴奋,因为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吃到免费的爆米花了。在那个贫寒的年代,爆米花绝对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零食。冬天,没什么农活,天刚刚蒙蒙亮,爹就用柴车推着机器出发了,走村串巷,给人爆米花,爆一锅一毛钱。往往爹刚一进村,那些嘴馋的孩子们就瞅见了,赶忙跑回家,央求自己的娘给爆玉米花。娘们耐不住一双小手扯着衣襟泪眼汪汪的苦苦哀求,于是就找一个尼龙袋子,从粮囤里挖两三瓢新玉米,装一筐已经脱完粒的玉米芯,再塞给孩子两三毛钱,将孩子打发走了。一会儿功夫,爹的身后排起了一条长队。爹用一个铁皮做的量器装好了玉米,打开滚筒的铁盖,将玉米倒进去,再放几粒糖精,然后用扳手拧紧铁盖,往火炉上一架,左手不停地转动滚筒,使滚筒里面的玉米粒均匀受热,右手时不时地往炉灶里添加玉米芯。轮到谁家,谁家的小孩就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呼啦哗啦”得拉风箱。大约七八分钟后,爹将滚筒取下,往皮袋里一放,用扳手拉起铁盖开关,只听一声巨响,“砰”,一阵白色烟气腾空而起,饱满喷香的白色米花便滚落在长条形的口袋里。待烟雾散去,孩子们冲上前去,捡拾落在网袋外面的玉米花,往嘴里塞。碰到小气的人家,大人也会冲上前去阻止。平常时候一般人家至少爆两三锅,给孩子们解解馋,爆十锅八锅的也有,不过那一般是大户人家,孩子多,还得赶上过年的时候。生意好的时候,爹在一个村就能干一整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爹把钱如数交给娘。娘不识字,帮娘数钱是我最快乐的时光。生意好的时候,一天也能赚四五块钱。娘总会抽出一毛钱来给我。有几次下大雪了,我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心想,爹还在给人爆玉米花,忙的时候连中午饭都来不及吃,只能就着咸菜疙瘩啃几口从家里带的玉米饼子,我一定得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让爹过上好日子,孝敬爹。</div><div> 那辆小推车爹用了将近三十年,爹用它推粮食,推柴草,推着我去朱桥赶大集。朱桥大集的羊汤特别出名。现宰现煮,浓烈的羊膻味儿飘满整个大集。许多早起赶集的人,坐下来,称两根炸的黄灿灿的地瓜面鱼,要一碗羊杂汤,“呼啦呼啦”吃得满头大汗。每次我走到卖羊肉汤的摊位前都挪不动腿,但是爹一次也没舍得给我买,所以当时心里那个委屈啊。冬天没事的时候,爹就推着小车去山上拾草,娘在家把炕烧得热乎乎的,招呼邻居的大娘婶子们来我家,一块坐在炕头上剥花生,剥玉米,纳鞋底,缝衣服,糊纸缸,编笊篱,东家长李家短,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无论是在招远还是在烟台,每次回老家要走的时候,娘总是会给我收拾一大堆东西,花生仁、大蒜、蔬菜、馒头、面鱼等,爹就用那辆小推车推着东西送我们去村北的公路等客车。爹在前面推着走,我和儿子在后面空着手,晃晃荡荡得跟着。有时候我怕人笑话,抢着推车,爹坚决不让。一路上碰见熟人打招呼啊“三哥啊,送儿子孙子走啊”,爹总是笑眯眯的应着。就是那辆小推车,推来了家里的粮食柴草,推来了柴米油盐,也把我推进了大学。现在它破旧了,散架了,被扔在了院子的犄角旮旯里。老屋子里的那些旧物,爹使用过的各种各样的农具比如铁锨、镐头、铁犁、靶子等,娘的各种生活用品比如纸糊的面缸,柳枝编就的笊篱、簸箕、斗等等,井上的辘轳,枣木的小板凳,柳树墩子做的菜板,老式的挂钟、我的小人书等等,目睹它们,总有令我敬畏的时光。</div><div><br></div><h3> 爹对孙子的喜欢是毫不掩饰的。每次我带儿子回家,爹总会从炕席底下摸出珍藏的十几本小人书,给他孙子看。这些小人书是父亲的宝贝。姐姐家的外甥们来了如果谁动了这些小人书,爹是要发火的。但是他孙子动了哪怕撕了,爹也笑嘻嘻的,一点不生气。农村有句俗话“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在爹眼里恐怕也是。”父亲没念过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红卫兵逼着学习毛主席语录,倒也自学了几个字,所以这些小人书就是父亲最珍贵的精神粮食,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这些小人书有一些是我小时候买的,有《三国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等,有《伤逝》《青春之歌》《高山下的花环》等,有戏曲类的《拾玉镯》《李二嫂改嫁》《朝阳沟》等,还有《牛虻》《巴黎圣母院》《基督山伯爵》等,有些都快被我翻烂了,没想到爹竟然能珍藏下来。现在想一想,我的文学启蒙恐怕也就是从那个时代里潜移默化培养起来的。小时候每到星期天,就和小伙伴们一起走街串巷捡废铁、破玻璃,春天去地里挖翻背草(一种野菜,又叫白头翁,可做中药),夏天去山上摘野山枣回来煮熟了搓去皮留下枣核晒干,秋天拿着小抓钩(一种农具)去地里挖残留的花生,然后把他们送到村里的供销社卖了,换了钱,买铅笔、 笔记本、橡皮,馋了买几粒水果糖,剩下的钱,赶大集的时候,买几本喜欢的小人书,回到家,饭也不顾得吃,撅着腚趴在炕上看,看完了就藏在枕头底下,谁和我好才给谁看,或者看一次换两块糖。儿子小时候回老家就喜欢跟他爷爷干活。为了给孙子找点活干,爹就找出几根木头和锯,爷俩就在院子里就“吭哧吭哧”得忙活开了,累得是满头大汗。爹始终是乐呵呵的看着他的大孙子,那眼睛里满是柔情。儿子帮他爷爷喂羊,遛狗,像个野孩子,很快乐。这些快乐是他在大城市里永远也得不到的。现在儿子上大学了,每次回去爹也不怎么打听,他知道孙子在读书,而读书比什么都重要。<br></h3><div> 以前娘活着的时候,每次回老家,娘都会把姐姐们招呼回来,一大家子做一顿好饭吃。娘不在了,家里冷冷清清,只有爹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等我。我做了午饭,陪爹吃饭,淡淡得聊天。下午两点多钟,我要走了。仔细算了算,半个月回家一次,留给爹的时间其实也只有不足四个小时。娘活着的时候,会颤颤巍巍得拄着拐杖,由爹搀扶着,把我送到大门口,看着我离开。现在,爹一个人,跟在我身后。我说“回去吧,爹”。爹笑了笑,说“走吧”,一直送我拐出胡同口,走到村头。我不敢回头,从车的反光镜里看到爹一直站在那里,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得流下来。</div><div> 时间,它都去哪了?童年的村庄日渐衰老,苍凉,夜晚更加寂寞。偌大的村庄,几户孤居老人,冷冷清清,再也不见了昔日的子孙绕膝,炊烟缭绕。胡同里听不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新一代源源不断地挤进了城市生活的主流,在生活的不断得洗牌中,被排列,被站队,被分流,被忽略,被失散,被遗忘,而故乡那些爱、温暖和相聚,也将会随着记着的人们的慢慢消失,最终淹没在历史浩瀚的时空深处。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更加残破,瓦缝间的茅草恣意旺盛,屋角挂起了厚厚的蛛网,去年飞走的燕子今年没有再飞回来,炕灶冰凉落满灰尘没有了烟火气息,被疾病折磨了几年的母亲终于去世了,失去了依靠的父亲更苍老了,牙牙学语的儿子已经长大读大学了,而我的鬓角也有了星星白发。</div><div> 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异乡客,也是行走在故乡土地上的流浪儿。</div><div><br></div><div> 2017.4.5</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