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人间芳菲无非四月天,在这江南,乍暖还寒的天气催开了一树树繁花,绿丝绦的柳枝在风中摇曳,青草地为大地铺上了青翠欲滴的地毯,配一汪春水,便是一幅美不胜收的图画,置于任何地方都是生机勃勃。在这仲春与暮春交际之时,又是一年清明,踏青扫墓的人人潮涌动,车山车海,缘何来?又为何去?无非是惦念着已告别的亲人,一束鲜花,一缕青烟送去思念,缅怀逝去的岁月。随着人潮和车潮,我的思绪便也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五年前的冬天,我心心念念,夜夜梦回的故乡。</h3><div> 上海的冬天,冷到骨髓里,人像晾在刺骨寒风里的鱼干,寒冷从表皮一层层由外而内地渗透到脾脏里。十二月十二日,是我的生日, 一样的梦,我童年成长的地方,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早早地照在长方形院墙高高垒砌的窑洞上,窑洞前的山坡并不陡峭,羊肠小道蜿蜿蜒蜒地通到院子外的宽阔土道上,我不知何年何岁,院墙外长了一棵巨大无比的枫树,枫树的庞大树冠覆盖了整个山坡,季节在倏忽之间变换。春去秋来,枫树的叶子突然成了黄色,接着便又成了如晚霞般的火红色,一时间蔚为壮观,枫叶的颜色像火,在山坡上势如破竹般地一直烧到了山坡下的国道上,我正在惊叹缘何有如此壮观的枫叶,突然之间,天气骤变,西北风呼啸而过,巨大的枫树叶子顷刻间纷纷落下,片片火红的枫叶在我周围打漩掉到地上,仿佛在向我告别,但是叶子掉到地上并没有落叶,忽然间又消失得干干净净。巨大的枫树在山坡上兀自挺立,干枯的树枝在风中一枝枝伸向天空,冬日蓝的发暗的天空,深不见底。</div><div> 傍晚,电话中传来妹妹抑制不住的哭泣声,外婆故去……, 我的生活好像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这个洞消无声息,一片死寂,我记忆力里那些有关外婆的甜蜜温馨的时光慢慢被吞噬,几十年对家的眷恋顷刻间无处安放,突然间迷了路,不知家在哪里。冷风里,我握着电话的手不知觉中开始颤抖,打电话给我的母亲,电话中她泣不成声,想对我说什么,但是当第一句话还未说完的时候,哭泣声便掩盖了所有的声音,我咽喉里被噎住一般,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安慰之情……</div><div> 这一天于我今生今世恐怕再也无法忘记。我抛下一切,辗转两千多公里,飞机,火车,汽车去送我的外婆。希望在盛琀(西北方言入殓的意思)前再看她一眼。或者我多么希望再抱抱她,就像我小时候她曾经抱我一样。</div><div> 我所有童年天真的成长岁月都在我的外婆身边度过,我心里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爱,或者所有面对困难的勇气都来自于外婆那双常年操劳长满老茧的双手和那双时常水肿但是很少苛责的眼睛。多少回梦里,我仿佛回到童年,我的小手又安心地放在外婆的大手里,让她粗糙的大手紧紧地牵住,我看着外婆低头望我的眼眸,满是温情和爱怜。往后多少年,在绝望无助的时候,黯然怀念外婆温暖的手,仿佛又看到外婆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鼓励的眼神。</div><div> 我送行的路程,寒冷漫长,足足走了三天,在第三天的时候,我终于踏着残雪来到了这梦牵魂绕的地方,还是那条国道,每一个弯,每一条沟我都记忆犹新。曾经的小村,现在建起了很多二层楼房,杂乱无章,污水横流,寂静的山村在晴日的午后偶尔传来几声鸡鸣或者羊的咩咩叫声,曾经日夜奔流涛涛不绝的那条大河也几近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不时传来的轰鸣声。还是那个山坡,那些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那一方记忆中洒满阳光的窑洞。但是一切都无法掩盖冬日的苍凉凋敝,枯草上结满了白霜,山坡上的羊肠小道因为走的人日渐稀少而几乎被枯草淹没。我曾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但是这一次我颇是后悔,后悔年轻的我为什么要相信所谓的志在四方而远离故土,后悔本该陪伴在亲人身边的日日夜夜,却因为距离而只能在她故去之后千里赶来看一眼冰冷的棺木。</div> <h3> 我还是错过了盛琀的时间,那一方小院的尽头搭起了灵棚,墨绿色的厚帆布帐子罩住了外婆的棺椁,五颜六色的花圈和纸火沿着灵棚摆在两边,正中间是外婆的遗像和供桌,院子里铺着腈纶红地毯。院子里人来人往,只有偶尔管事的吩咐几句什么,没人说话。母亲的眼睛哭的红肿如胡桃一般,见到我翻来覆去的念叨:“当时我扶着你外婆, 好好地,怎么好像打了个嗝,突然就没了?!…..唉!人哪里能常活着?!妈也是回天无力啊!”说罢又开始抽泣,我紧揽我母亲的肩膀,紧紧地抱住她,母亲暂时抑制住了自己一触即发的悲伤。</h3><h3> 跪在外婆的遗像前磕头,每一个都是如此的沉重,我似在忏悔,忏悔为什么每年只回来看她一次,忏悔为什么每次都匆匆来去,而没有坐下来好好和她说说话,忏悔我从未曾像她对我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过她,忏悔我为什么不曾带她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外婆这一生就生活在这方寸之间巴掌大的地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不过是三四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小城市,而且是在逃荒的岁月。我多么想穿过这帐子,再去牵一牵外婆的手,或者就只是去摸一摸外婆的棺椁,心想着这寒冬腊月,外婆就睡在院子里该有多冷,是不是这就是一场梦,所有人都弄错了,外婆的身体依然能感知冷暖,而只是他们冷酷地把她放在寒冷的院落里罢了。我仿佛依然能感知外婆的体温,像小时候睡觉,外婆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被子,我的小脸埋在外婆的怀里嗅着外婆温暖的气息。而现在外婆就躺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我不能走近她,她再也不会和我说一句话。</h3><div> 上好香,三股青烟袅袅升起,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和我一起来的姐妹们渐渐起身,大家起来都转过身,偷偷揩拭着泪水,彼此不说话,生怕一说话就又管不住自己的眼泪。</div><div> 外公已年届九十,步履蹒跚,因为外婆的故去悲悲戚戚,外公近一年已渐渐弄不清楚诸多孙子和外孙的姓名,看到我们问了半天,也没完全弄清楚谁是谁,但是却像小姑娘一样凄凄楚楚地哭了起来。母亲上前给外公倒了杯水说:“爸,喝点热水,别哭了” 顺便拍了拍外公身上的尘土。西北的冬天,空气异常干燥,黄土高原西北风一吹,一股一股的黄沙,这时候这一方小院里,这几口窑洞里,好像到处是尘土,每个人脸上、身上、脚上都是厚厚的尘,擦不掉,赶不走。 </div> <h3> 两年前,同样的一个冬日,外婆病危,我和母亲也是两千多公里辗转而来,来时外婆的脸肿胀地厉害,不知为何两日后,外婆的病情竟然大为好转,在我走之前,便能直起身和大家说话。外婆的手,瘦的只剩下了长满老年斑的皮和清晰可见的血管,我拉着外婆的手,紧紧地抱着她,外婆笑逐颜开的开腔说:“这娃娃,从小就这样儿,爱亲人,亲人的时候就把人紧紧抱住,你不嫌奶奶脏?”。我抱住外婆,在外婆瘦的只剩下骨头和皱纹的光脑门上亲了一下,外婆满脸的皱纹和没有一颗牙齿的脸笑的像花儿一样,嗔怪说:“憨娃娃”。</h3><div> 外婆五个孩子,母亲排行老大,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自从外婆生病,兄弟姐妹达成共识,因为二儿子夫妇在家务农,加之年岁渐长,已经不下地干活,就承担起照顾外婆和外公的生活起居的责任,刚开始大家给二儿子每年九千元算作补偿,其中六千我母亲和姨平摊,两个儿子的钱从来不见兑现。再后来每年涨到两万,四人平摊,但是一个样两个儿子的钱终也不见到账。母亲心里清楚,但是母亲不算这个账,母亲这几年的退休工资基本上都用在了外婆的医药费,补品费,生活费上,母亲唯一的希望不过是让外婆不受罪,更是别受气。这次因为外婆病危,母亲格外受了惊吓,便打定主意要留下来陪伴照顾外婆,我请不了太长的假,终还是要离开。</div><div> 两年来,我每年回来一次,母亲都尽量留我在外婆身边多住几日,大多时候外婆是躺在炕上的,瘦的只剩下皮包骨,耳朵也不太灵光了,但是头脑和口齿仍然清楚,只是大部分时候太过虚弱,不愿开口说话。偶尔在天气好的时候,被母亲扶到硷畔上那棵大槐树下坐一坐,不过很快外婆便说累,又被扶了回来。照顾外婆的生活,一复一日,劳累辛苦枯燥。外婆是一个要强爱干净的人,生病以来自己特别注意不在炕上大小便,即使犯心脏病的时候,一边打点滴,还一边挣扎着被扶起来大小便,并为自己的行为深表愧疚和歉意。总是觉得自己拖累了孩子,怕孩子们嫌弃自己。母亲个子小,身体也不是恨强壮,外婆身体特别虚弱的时候,需要抱起外婆解决大小便,这对母亲来说是分外吃力的活,有时候母亲实在应付不来,会喊在隔壁的二舅来帮忙,有时候叫半天也没人应答,没人帮忙,母亲只好一个人尝试抱起外婆,刚刚想要移动,一个趔趄又倒下,尝试多次,最终在母女俩齐心协力下,终也能勉强完成任务。</div><div> 外婆的病情不稳定,经常大半夜说心口疼,母亲最怕外婆半夜里犯心脏病,所以自从照顾外婆以来基本都是和衣而睡,一旦外婆夜里辗转反侧发出痛苦的呻吟,母亲就一骨碌爬起来,如热锅上的蚂蚁,刚开始叫二舅还过来看看,到后来叫了也没声响。母亲在窑洞里团团转,给外婆端水服药,救命的速效救心丸,硝酸甘油挨个服过,这些药刚开始还有些效果,时间久了,便几乎不再起什么作用。母亲便在半夜里硬着头皮给医生打电话,乡里只有一个卫生所,卫生所里唯一的一个医生就是院长,母亲常常在半夜拨通院长的电话,祈求院长过来看看外婆的病。院长是一位憨厚的中年人,每次半夜母亲的电话过去,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月朗星稀,院长总是带着药箱匆匆赶来,看了病再跑去乡医院配药,配好药给外婆挂上点滴。有一次,外婆刚开始打点滴,大概是身体极度不适,翻来覆去的时候弄歪了针头,一小会,手上涨起了像山谷样的小包,母亲看见火急火燎的皱着眉头,大嗓门嚷嚷:“你看,你看,又弄坏了”,外婆便如做错事的孩子般,低垂着肿胀的有些发亮的眼皮黯然伤神,母亲见状甚是心疼赶紧又补上:“妈,我脾气急,不是凶你哩,怕你听不见嘛”。重新扎针以后,玻璃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滴进外婆的身体,外婆的病痛渐渐消失,面容慢慢舒展,闭着眼睛轻轻地睡去。母亲千恩万谢送走院长,守在外婆的身边,惊魂未定一夜便不能再合眼,外婆偶尔从疲倦中缓过神来,用微弱的声音关照母亲:“海儿,去,去睡会!”母亲轻轻摸了下外婆的手想试探一下外婆的体温,外婆孱弱的手拉着母亲说:“我知道,你对我最好!……”母亲关切的问:“妈,好些吗?”外婆微微点一下头含含糊糊地应声:“嗯”。</div><div> 那会外公的身体还算康健,外公傍晚从外面溜达回来喝了壶酒,喝了酒就开始大嗓门吵闹,说外婆:“看你,你这下可把娃娃们给仇害死哩!”外婆耳朵不好使,不知道外公在说什么,以为外公又在冲着母亲凶,便安慰母亲:“他老糊涂了,不要理他,由着他去”母亲便这边哄着爸那边又哄着妈。我看到这情景,不禁戏谑地嘲笑母亲是个大骗子,母亲并不以为然,脸上笑起了两个酒窝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div> <h3> 母亲穿着白麻布衣,带着白麻布帽子,腰里扎着麻绳,脸灰暗异常,两年的操劳,母亲变的憔悴苍老,额头上的皱纹深了许多,耷拉着浮肿的眼皮,鼻子下面因为哭的太多而发白有些皴裂,嘴唇因寒冷有些发紫,以前花白的头发,这几天愈显白发苍苍,蓬蓬松松毛毛糙糙,估计近几日也顾不得梳理。</h3><div> 陆陆续续有村里的晚辈们来吊唁,大都是我不认识的,有个人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猜测般的说:“这是不是二婶的外孙女?在这里长大的嘛,都这么大啦?!”这个称呼外婆二婶的人,矮矮个子,胖乎乎,一身孝服让我好似看不清他的面目。我诺诺的应承着,心想:“大了?岂止大了!匆匆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在他的印象里大抵永远都是小孩童的模样!”这位称呼外婆二婶的人便开始絮絮叨叨地和我说起外婆:“二婶一辈子可是这庄子上的精明人,人前人后从来不说人不好,到处好人缘。那会大家都缺吃少穿,稀罕那点吃,不管谁去了二婶家碰上饭时,都有碗饭吃。夏天青货收了,总是邻居左右有娃娃的人家每人送一碗……”来吊唁的人不能算多,也不少, 大舅家的大表哥,站在院子中央红色的腈纶地毯上, 戴着尖尖角的白色麻布帽,麻布大褂腰里系着麻绳,活像一个赤脚医生,正咧着嘴灿烂的笑着, 笑容刺眼如雪地里晴天里中午的光芒,瞬间照的人睁不开眼睛。</div><div> 我来时,炕上外婆睡过的地方摆了一块大石头,不知何用。我在外婆曾经睡过,曾经走过的地方来来回回逡巡,摸摸索索,希望感知到一丝一毫外婆的气息。家里的孙字辈基本到齐。阴阳看准了日子,外婆七日后出殡,出殡的前三日开始起流水席。傍晚吃过晚饭,孙字辈们一半已作鸟兽散,推说家里有事,过几日起事再来。那位站在院子里笑得灿烂的大表哥,接下来几日再也没见过。</div><div> 入夜院子靠墙的地方生了一个火盆,火盆里熊熊烧起碳火,整个院子被照得红彤彤亮堂堂。母亲,姨和舅舅们在屋里叙事,剩下我们四,五个常年在外的孙字辈们都围在火盆旁,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起了彼此的近况以及小时候外婆在的光景。说着,说着,院子里便渐渐的活泛了起来,说话声音夹杂着因天气冷而生的跺脚声,加碳声,咳嗽声,喷嚏声。大家仿佛暂时忘记了失去外婆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有外婆在身边的那一段段温馨,永远无法忘怀的美好时光,火盆里的蓝碳火照在大家脸上,印出一片红脸膛,让这个冬天的夜凭空里生出了些许暖意。 </div><div> 快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长辈们叙完事准备睡觉,舅舅家的表弟们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院子里只剩下我们姐妹。 守夜是万万不会让长辈们守的,长辈们上了年岁,这几日白天要安排诸多琐事,晚上是不能熬夜的。我便主动请缨来守第一夜,长辈们坚持守夜必须两个人,小妹妹便也留了下来。</div><div> 人渐散了,冬天的夜阒寂无声,一轮满月挂在天空,银色的月光洒在还没融化的积雪上,白霜渐渐从衰败的枯草上结起,寒冷从脊背外一股股席卷而来,又被红红的炭火盆给档了出去。外婆养的小狗大概被这阵仗给吓住了,一整天脑袋趴在地上偶尔看见人来翻翻眼睛,这会却开始绕着栓它的木桩转来转去,拴狗的铁链在地下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我和妹妹裹紧衣服,凑着火盆天南海北地聊着。灯光将我和妹妹在火盆旁的影子映照在窑洞的墙上,风一吹,供桌上的灯一晃一晃,我们的影子便在墙上影影绰绰。就让我想起童年,还是这窑洞,桌上的煤油灯灯芯不时发出噼啪声,外婆盘腿坐在炕上纳鞋底,麻绳又细又长,外婆每缝一针就会用力把麻绳扯一下,我们围着外婆听她讲故事:“一家里有三个娃儿,大的,二的,三的。 有一天娃娃妈回娘家,毛野人骗娃娃妈说我有红头绳,帮你梳的漂漂亮亮回娘家,打听清楚娃娃妈家有几个孩子住在哪里后毛野人就把娃娃妈给吃了。吃了以后就谋算起吃三个娃娃, 就装成了娃娃妈回到家里,晚上睡觉,三个娃娃都想跟妈睡,毛野人说:胖的跟妈睡,看着二的胖,就说二的,二的跟妈睡……”我们姐妹几个便好奇地问来问去:“为什么娃娃们不知道她们的妈妈是毛野人?”“为什么二的长的胖?”…… 灯火一跳,我们和外婆的影就在窑洞的墙上一晃,一会长,一会短,一会正,一会斜,外婆缝针线的手一扯,墙上的影就像皮影戏一样。就在这影影绰绰里,外婆缝制了家里人所有的衣裳和鞋,我们也在这影影绰绰里一遍又一遍的听着毛野人的故事长大了。我和妹妹坐在寒风里渐渐哽咽,泣不成声……</div><div> 母亲因为这两年夜里要照顾病中的外婆成了习惯,睡眠很轻,半夜仍是放心不下,起身给我们送来大衣。凌晨第一声鸡鸣以后,大舅就起了床,催促我们快去睡觉。</div><div> 我们伴着凌晨的雾霭和冷霜,回到了离外婆家不远的乡村旅馆,旅馆是一栋二层小楼简陋不堪,被褥似乎很久没洗,凌晨房间里没有炉火也没有暖气,结冰一样的冷,我们一夜没睡,困倦如浓重的雾气席卷而来,脱了外套和衣而卧,随即就沉沉睡去。<br></div> <h3> 醒来时已是中午,头昏脑涨,母亲来催吃午饭。 第二天孙字辈的又有些人离开了。外婆里里外外一共十五个孙子加外孙,去掉走了的和压根就没来的,大概剩下七个。到傍晚时,院子里还是剩下我和小妹妹两个人,打电话给小舅舅,小舅舅说表弟平时在外上班辛苦要熬夜值班,一熬夜就犯头疼病,不能守夜。自此,我便明白了,这守夜就是我们姐妹两的事了。大舅一看这情形,在旁边安慰开了:“你就守到起事的那一天,那天来的人多,让其他人守” 我亦并未推辞,在这寒冬里我千里而来,不就是为了来陪伴外婆吗?小妹妹平素身体不好,黑眼圈还未褪下去,被我们打发回去睡觉了。</h3><div> 母亲因担心我执意要和我一起守夜,在碳火盆的影影绰绰里,母亲谈起了她的童年,谈起了他们走南路逃荒的日子,谈起在外婆最后的日子里她们相濡以沫的情景,一切的一切都和外婆又关的,就像她从未离开过,这只是我们祖孙娘仨在一起说贴心话。香烧一柱半小时,过一会我们母女两便会去给外婆重新点上三柱香,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夜静地可以听到香灰落下的声音,在母亲娓娓的话语声中,我坐在凳子上渐渐打起了瞌睡,梦里一个影,不甚清楚,穿着黑色的中式袄,黑色的裤子,裤腿扎进白色的小脚绑腿布里。我抬起头,外婆白多黑少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髻,就站在我面前,脸上好似满是悲伤,就这样默默地站在我眼前,却什么也不说。我突然醒来,看到母亲耷拉着眼皮坐在我身旁,盆里的碳火像人的呼吸一样一息一息闪着光。我便将我方才的梦讲给了母亲听。母亲急促地问:“你外婆穿什么衣服,什么样?”接着开始抽泣:“大家都说梦到你外婆了,为什么我梦不到, 我想她呀,白天晚上地想,为什么她偏偏不来入我的梦?我就想看看她啊! 再看一眼也好!”</div><div> 守夜的排班就成了我和母亲一天,我和妹妹一天轮班,接下来的几夜里我带来一沓厚厚的经文《西藏生死书》。每当我们守在碳火盆旁,我们的影在墙上影影绰绰的时候,《西藏生死书》的经文声就朗朗而起,外婆的灵堂便不再冷清,有了像家一样温暖的气息。 我未必相信莲花生大师的《西藏生死书》所述的一切,但我宁愿相信这一些都是真的。说也奇怪,当经文读了过半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突然传来阵阵类似于檀香的异香,在小院里飘飘忽忽大概一刻钟便消失了。翌日晚上我读经文的时候便知这是亡灵往生净土脱离轮回的征兆,心里不禁窃喜外婆或许已经去了不知何方圣地而永世超脱,我讲给母亲和姨听,母亲尤为高兴。我便问母亲:“你相信有灵魂吗?”母亲说:“我相信有!”我知道母亲不过是想留着一个希望而已,也不自觉的喃喃自语“我宁愿相信有!”</div><div> 人生不过是一场旅程,我们只是在不断地送别,一次次心痛,一场场离别,最后一个送走的就是自己。忽然间让我想起龙应台《目送》里的感悟,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div> <h3> 起事的那天,我照例中午才到,老远传来阵阵唢呐声,和我同路的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快到院里的时候老远看到大舅母的脑袋灵活的像只黑貂一样,四下里张望着,走近原来是那位爱笑的大表哥刚刚赶来,妈出来迎儿子,我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听到母子两边走边扯的闲话:</h3><div>大舅母:“二门家对坟地有意见,说对大门和三门好,对二门不好。”</div><div> “坟地是阴阳找的,我们哪里知道好歪” 大表哥有些不耐烦地回应</div><div>大舅母:“可不是嘛,哎?我听说出殡的时候离过婚的人去对子孙后人不好,你说有没这回事?”</div><div>大表哥:“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吧,我大姑不是离过婚吗?那她能去吗?”</div><div>大舅母:“不要去的好,万一给咱们落下什么不好,你回头和你爸说一声,还有上次说的这次酒席的费用五人(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平摊的事也别忘了。”</div><div>语言可以是长着翅膀的天使,也可以是遁在风里的恶魔,就这样进了我的耳朵。</div><div> 院子里全是人,孙字辈的大部分又哗啦一下回来了。院子外搭起了大大的帐子,里面摆了七八个大圆桌,这会正挤满了人热火朝天的在吃席。孩子们在席间打打闹闹,跑来跑去。院子里尽是因焚香和烧纸而生的烟熏火燎气味。不停有人进来磕头,烧纸,上香。院子外一些穿着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老人们在等着席结束后安排给他们白吃的饭食,有一位老人和我母亲的年纪相仿,和我母亲一样的发式,头发像毛毡一样乱七八糟地粘在一起,满是皱纹的脸似乎也很久没有洗过,黑一块,白一块。两只手筒在袖子里蹲着缩成一团目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我不禁难过起来,她是否也曾像我的外婆,我的母亲一样辛辛苦苦养育过一个个孩子?也像我对我女儿一样不计较得失代价地爱着自己的子女?那么她的孩子们呢? 可忍心看她为了一顿饭在寒风中乞讨?</div><div> 国道上有些小轿车时不时停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从坡道上走上来,都是大舅平素里往来的朋友们,来上个香,行个礼便走了,不留下来吃饭。</div><div> 长辈们都在忙着招待自己的客人,管事的,打杂的跑来跑去,小院里充斥着唢呐声,脚步声,招呼声,说话声,嘈杂声。 二舅母穿着孝服在人群里晃,脸盘大的像一个馕,脸上的雀斑像极了馕上的芝麻,身子浑圆像只刀切起面馒头。逮着人多的机会扯着嗓子喋喋不休的说开了:“我那可怜的二儿子回不来嘛, 说他昨天晚上梦到奶奶,奶奶还和以前一样样,奶奶问他为什么不回来?我那个可怜的儿啊,情况你们都知道,他以前那个媳妇闹得不行,把我们的家也砸了几回,我那儿现在连家也不敢回…… ”二舅母有气管炎,这会像起面馒头在吹气一样,声音绵软中带着“胡丝,胡丝”的气喘抑扬顿挫,我心想二舅母这会大概很遗憾没个高音喇叭或者扩音器吧。</div><div> 追悼会在起事的第二天举行,有一位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主持了追悼会,据说是舅舅们请得庄上有头脸的人,这是儿子,儿媳们表现自己孝顺的场子,庄严隆重。披麻戴孝的孝子们跪在铺着腈纶红地毯的院子中央,大舅母和二舅母的哭声好似在比赛,大舅母的哭声嗓子长嗓门大,一边哭一边说:“哎呀,我的妈妈呀,我的妈妈呀……我那个天大大呀”, 二舅母的哭声最是抑扬顿挫,宛转悠扬:“哎呀,我的妈呀,我的那个妈妈呀……”一边哭一边拿袖子卖力的揩眼泪。我的母亲和姨跪在人群中肩膀一耸一耸的在啜泣,大舅眼圈红着默默的掉着泪。其他舅舅,或者舅舅家的表哥,表弟和我认不齐全的表嫂、表弟媳妇们跪在人群中默不作声。我是外孙,是没资格跪在这里面的。 </div> <h3> 傍晚客人都散了,当家的大舅召集大家商议第二天早晨的送行,小小的窑洞里你推我搡,坐着的,站着的,让这窑洞又热闹了起来。二舅看着母亲,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最终还是不甚流利地说明白了:“姐姐,今天人家阴阳说了,咱们里面离过婚的,女的身上不干净的明天早上都不能去,人家说了去了妨害子孙呢,姐姐,你,你明天就不要去了,天气也冷。”母亲还未从失去外婆的痛苦中缓过来,似被惹怒了,两眼如炬地盯着二舅问:“为什么我不能去送? 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我明里离过一次婚,有些人暗地里不知道结了多少次婚,这个算不算?现在你们说我不能去?当时在病中照顾妈给妈出医药费,给你支付照顾妈的费用的时候,你们怎么都不说我离过婚的不能照顾不能出钱??!,当时怎么不关心我冷不冷,怎么不说我妨害你们子孙了??!”母亲是一个干脆利索的人,素来不喜转弯抹角,或许是她再也无法忍耐,她对外婆最后的愿望只不过是去送最后一程,但是这个简单的愿望却忽然变得困难重重。舅舅舅母们低着头,那些嫂子和表弟媳妇们偶有人抬头用眼光怯怯扫过母亲的脸,久久无人说话,一会便有人走了出去,渐渐地散了。</h3><div> 我不知道我的舅舅们怎么理解离别,或者家乡的葬礼就是一出戏,演得是看起来的孝顺和儿子们的脸面。当更多人的将目光放在对临终亲人的关怀和对失去亲人者的心理干预的时候,在这个地方依然残留着愚昧的人所深信不疑的迷信思想。一家人的荣辱兴衰,人丁兴旺全系在故去亲人坟地的风水和葬礼的仪式上。</div><div> 我不知道以大舅为首的舅舅家族里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更不知道所谓阴阳的规矩是真是假。夜里晚些时候,当家的大舅算做了主,明早都可以去,只要保持队伍是双数即可。至此我们这些眼巴巴回来送行的外姓客人们总算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怀着感恩的心情暗自兴庆有个见多识广的舅舅。 </div><div> 早晨,天还没亮,母亲便来催促我们,母亲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大概昨晚又是一夜未眠。院子里供桌,地毯已经全部撤去,蒙蒙的亮光照在院子里,穿孝服的人白白一片,面目模糊。唢呐手们零零落落地站在一旁,手筒在棉衣袖子里等待指令。招魂幡,纸火,供品,已经沿着院墙摆放整齐,等待出发。</div><div> 外婆的棺椁慢慢打开,寥寥几人上前去做最后的告别,自从我走进这方小院,时常在外婆的棺椁旁逗留,留恋着有关外婆的一切回忆和气息,而这一刻,我却可以再看一眼外婆,我是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留。我轻轻地从外婆的棺椁旁走过,生怕吵醒已入睡的人,我的脚步很慢,很慢,大概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外婆小小的身材躺在大大的棺木里,盖着厚厚的棉被,脸庞看起来比之前舒展了许多,圆的脸庞上仿佛带着笑意。我不由用温热的手无限眷恋地摸了摸外婆的脸庞,刺骨的冰凉电流般传递到我的心脏,心脏开始抽一般的疼。眼泪在这个寒冬里一如外婆的体温一样冰冷。</div><div> 棺盖徐徐合上,天已大亮,巨大的炮仗声响起,唢呐声响起,拉着沉重棺椁的车在土地上碾出深深的辙。我们姐妹走在队伍的末端,跟着车辙一路踏上残雪未化的山脊,哭声此起彼伏,偶尔盖过了呜呜咽咽的唢呐声,我已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哭声。外婆的坟地并不远,就在家旁边的山上,远远地望着院前的硷畔,那里有她每次送孩子们远行后踽踽独立的身影,那里有她等待孩子们回家渴望的眼神,现在她依然远远地守望着。</div><div> 按照规矩,棺椁下葬,女人是不能靠近的,我们在不远处看着,但是又看不清什么,花圈纸火燃起热浪被风吹得一浪一浪卷来,顷刻间化为灰烬。外婆的坟上培了厚厚的新土,又不知谁把妹妹带来的菊花也烧了,烧焦一半的菊花瓣散落了一地。唢呐偃旗息鼓了,一切都安静了,山谷里偶尔有火星子蹦一下发出噼啪一声,队伍渐渐离开,不成队形,我们姐妹最后磕完头,恋恋不舍,不肯离去。母亲走来紧紧牵住我们的手说:“走,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回头……”</div><div> 寒风吹起母亲蓬乱的头发,灰白色飘在风里,我们渐渐走远,感觉身后有双眼睛,一直目送我们渐行渐远。就像往昔,外婆站在硷畔上,送我们远行,等我们回家。 </div><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