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父亲走时,我10岁,小妹6岁。<br /> 父亲是天。父亲走了,天就没了。<br />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隆冬深夜,睡梦中,母亲从炕头一一唤醒熟睡中的我们。月黑星稀,至今我都想不起来我们是如何赶到医院的。病重多日的父亲已是弥留之际,我们尚未成人的兄妹姐弟6人围拢在父亲的病榻前,孱弱的父亲已没有说话的力气,在我们的陪伴下静静地离去。父亲走的很安祥,跟睡着一样。父亲的眼角,有一颗泪珠,晶莹剔透,这是父亲的不舍。</h1> <h1> 父亲的手特别暖。小时候,我是父亲的"跟屁虫",父亲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父亲也生怕我走丢似的,常把我的手紧紧地攥在他的手心里。我们家是典型的慈父严母。母亲总是那个向你举笤帚示威的,父亲总是那个为你递手帕拭泪的。被母亲教训后,我会一直坐在大门下的石头门墩上等父亲回家。父亲下班后,一手拉我回家,一手端来可口的饭菜哄我吃,赌气"绝食"的决心在父亲慈爱的目光里早已"灰飞烟灭"。父亲的手也特别灵巧,会捻线,能织衣。生活条件艰苦的岁月里,他想办法用各色毛线头,给我们编织出色彩斑斓的漂亮小帽子。他能把骆驼身上剪下的碎毛,在拇指与食指间细细地捻成缕缕毛线,再一针一针为家人织成毛衣毛裤。许多年,我们就是靠着这些衣帽,捱过了父亲走后的寒冷日子。</h1> <h1> 父亲下班回家,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一听到院外传来父亲标志性的咳嗽声和脚步声,我们便飞一般冲出家门,一边抢先接过父亲手中的包翻看,一边蹦蹦跳跳簇拥着父亲回家。在父亲上下班提着的长方形黑色手提包里,往往藏有意外惊喜,几颗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三五块绵绵软软的甜柿子,一两块香酥可口的芝麻糖饼……几十年过去了,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买来芝麻糖饼吃一吃,酥酥的,甜甜的,是父亲留给我的味道。</h1> <h1><br /> 父亲个子高高的,清瘦而矍铄,形神体态与反映抗美援朝战争影片《英雄儿女》中王政委酷似,当年影片放演后,许多人笑称父亲为"王政委"。父亲军衔未及政委,却也真当过兵,扛过枪,打过仗,经历过枪淋弹雨的洗礼。1940年,19岁的父亲在晋西民中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7月,参加由贺龙任师长的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第一二0师,随部队辗转征战于忻州偏关、吕梁岚县、陕西彩林等地,1948年因身体原因回到地方工作。在山西省行政干部学校学习两年后,1955年7月被组织安排到原隶属于临汾地区的石楼县工作,二十年后,父亲把他自己留在了那片土地上,应了"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之意。就此,屈地成了我们的伤心地。</h1> <h1> 父亲早年那些经历,是我近年来从他遗留的一本工作笔记本中了解到的。父亲从35岁的意气风发到55岁壮年殇逝,用二十年最美好的年华在石楼商业、财政、宣传工作中殚精竭虑。以父亲小学学历,在国家经济发展最困难时期,负责一县百姓之衣食温饱问题,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做到的。在父亲的记事本里我找到了答案。</h1> <h1> 父亲留下的笔记本,是他1954年在山西省行政干部学校"学习进步显著"获得的奖励。本子的封面用深红色的漆布装帧,沿四边窄窄地压嵌着一道红五星、和平鸽图案做点缀的花边,正中烫印着银白色的草书—"为实现社会主义而奋斗",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仍不失精致与厚重。</h1> <h1> 笔记本从扉页到最末一张,每一页记录的整整齐齐,写得满满当当。内容包罗万象,从会议学习到干部职工思想动态,从粮食价格调拨到大小家畜养殖发展计划,从组织棉花加工生产到粮食如何入库、商业网如何设置,事无巨细,井井有条。甚至于,哪个职工浪费粮食"吃南瓜不吃皮,都倒了",哪个干部工作态度不好"群众问死不说话",哪个干部家中生活困难"孩子小,需要喂奶",父亲都一一清清楚楚。四十多年后,翻阅父亲的记事本,我隔空认识了一个学而善思,事必躬行,"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父亲</h1> <h1><br /> 父亲蓝色的中山装总是洗的泛白,打了补丁还在穿。我们家炕头铺的第一块墨绿色打底的大红花油布,还是身为财政局长的父亲和我们一道从河边捡来青石,用铁锤砸碎卖掉石子的钱买来的。我的大姐上学途中,钢笔内没墨水了,路经父亲单位,她想在父亲办公室盛装墨水,被父亲拒绝,"不行,这是公家的。拿上钱,自己去买"。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浊泾清渭理当分的人。<br /> 我和父亲只有10年的生缘。父亲的身世过往,父亲的喜怒哀乐,我知道的太少太少。母亲说,父亲爱好音乐,拉的一手好琴。父亲悠扬的琴声里曾经诉说过什么?是携妇将雏远离故土的思恋?是受到历史冲击成为"走资派"的彷徨?是工作取得成效的喜悦?是儿女绕膝的欢畅?可惜,我无福聆听。《礼记.乐记》曰"惟君子为能知乐",操琴赏曲的父亲一定是个谦谦君子。</h1> <h1> 送别父亲灵柩的车停靠在路上,我站在路边,傻傻地望着,也不懂上去与父亲作最后的告别。10岁的我,对生与死尚还混沌懵懂。日后,当我受了委屈,坐在石头门墩上,再也等不到父亲回来牵起我的手回家时,渐渐懂得了,生死只是瞬间,别离是一辈子的痛。</h1> <h1> 父亲眼角的泪,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父亲做为一个男人流下的泪。</h1><h3><br /></h3> <h1> 从此,我的心头永远挂着这颗泪珠,晶莹剔透。<br /> <br /> </h1> <h1>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br /> </h1><h1><br /></h1><h1> 丁酉年清明祭</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