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font-size: 16px;"> 父亲今年68岁,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而在今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孩子——在他的父亲那个我叫“爷爷”的人面前。</span><br></h1><div> 因之,父亲与他的父亲之间有很多不可避免而又无法调合的矛盾。<br></div><div> 首先,父亲对他的父亲年轻时所犯下的过错始终耿耿于怀、挥之不去。而这,往往又是他们发生龃龌最直接的导火索。我,则正是通过这根导火索,看见了引爆点,从而搜寻到了很多关于父亲与他的父亲之间的一些陈年往事。如果概括起来,有这样几个关键词:麻将、隐私、绝对尊严。</div> <h3> 打从父亲记事起,爷爷农闲就多是在麻将场中厮混,有一个关于他的赶场传奇几乎所有的孙辈都耳熟能详,说的就是他到麻将馆去的情形。我爷爷他长袍马褂,礼帽高戴,进到馆中也不做声——自有那管事的一声喊:全大哥来了!喧闹的场馆瞬时安静,只有人们窃窃私语着说某某来了,语气里满是钦羡和赞赏。我爷爷他看准哪张台子就径直往那里走去,桌子边的人立时就“忽拉”一下分成两列,静静地看着我爷爷大步流星地走向台前坐定。每次谈到这个故事,我的眼前都会出现爷爷年轻时的潇洒身姿,我甚至迷恋这个传奇,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人赌博还可以赌出一种英雄豪气。总觉得这个故事有很大的演义成份,我不止一次地问我爷爷,他总是笑而不答,至多嗔怪地说一句:你听他们的。言下却颇有为当年行为羞惭之意。<br></h3><div> 不管怎么说,麻将的确是我爷爷一生中最大的嗜好。晚年的他总是沉迷于这种嗜好不能自拔,常常是吃过早饭就出门,到了傍晚再落屋,若有时回家看不到他问母亲,母亲只要说是上班去了,肯定爷爷他就是在打麻将。以八十多岁的高龄敌战那些青壮年,爷爷往往是将他们杀得一败涂地片甲不留,而爷爷他并没有丝毫的成就感,一分一角的麻将他哪会放在眼里?他庆幸的只是终于又把日子给消磨掉一些了。他最大的收获应该是培养了一批队伍,孙辈中无论子女媳婿,人人都喜欢陪他打麻将。孩子们回家是他最隆重的节日,他会在这一天里拒绝所有的牌局邀请,而在家里安静地等候一上午。</div> <h3> 父亲本就厌烦爷爷打麻将,而为这厌烦,他可以历数其种种罪状。比如说我家过去繁华荣光富甲一方,都是因了爷爷打麻将之故,输了祖上留下的成十上百亩良田,父亲曾亲眼看见要赌债的人到家中禾场里扒还未收进屋的稻谷粮食,而导致父亲来年读书无着,为辍学父亲躺在我大爷爷——爷爷的哥哥床上嚎啕大哭一场。而最让父亲不能原谅的是,每次爷爷打牌归来我奶奶都好饭好菜侍候,有时还打鸡蛋给爷爷吃,而身怀六甲的我奶奶即父亲的母亲濒临死亡之时爷爷却还在外面打麻将,我奶奶是带着深深的爱与遗憾离开人世的;父亲说奶奶走时肚子起起伏伏,想是腹中的胎儿因活活受闷而蠕。父亲他忘不了爷爷带给他的伤害,而这一切伤害都源于麻将,所以他要在家里禁绝麻将之嬉,而这种禁绝毫无疑问又会引起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争端。我和兄弟们当然理解父亲的感情,但有时又难免不当和事佬,调侃地说幸亏爷爷当初打了麻将,要不然跟大爷爷一样划成地主,站在台上挨亲人的批斗也够残忍的;再说父亲如果当时真再读多了书,文革时恐怕就不仅只游乡游街"架飞机"那么简单。至于爷爷对奶奶,夫妻之间的感情谁能说的清楚呢?既然奶奶自己都虽苦犹甘,做儿子的就算了吧。况且老年人适当打打麻将,还可以健脑长寿,有益无害。<br></h3><div> 也许是鉴于众怒难犯,父亲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由得爷爷去玩。只是到了后来大家都打起了“赖子”,而爷爷他又强烈抗议说那是痞牌不想换脑筋,孙子们就连我在内也再不愿意陪他玩了,每当大家热火朝天地准备红中开杠时,我都可以看出坐在旁边的爷爷他十分落寞。</div><div> 由外人的夹道欢迎到亲人的不闻不问,爷爷嗜好了一生的麻将终于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日暮西山。孙子们回家的日子不再是节日,而是他的疼痛日,每当桌子摆定麻将"哗哗"倒下时,他就一个人悄悄地走到屋外,坐在那把被搬家时遗弃的破旧沙发上,微眯着眼睛向远方眺望,极目处是什么从没有一个人知道。</div> <h3> 也许爷爷是在遥想当年吧,年轻时他可绝对是个走州过县的神勇人物,从他在麻将场中的风范就可以看出他的风采。爷爷他读过私塾能识文断字,我能认好多繁体字就都是他教的,晚年的他还常常戴了老花镜看孙子们写的文章。最难得的是他始终勤劳,春耕秋收不离田地,农闲时在外面跑江湖做生意,这种时候除了打麻将,有时也会发生许多事情。我奶奶只要一提到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多皱的脸上总是会神采飞扬向往不已——我这里说的奶奶是我的继祖母,她总是用最好的语言形容我爷爷“威风得很”,她是我爷爷一生中用尽心血的女人,是我爷爷最大的隐私。<br></h3><div> 奶奶个子小巧玲珑,皮肤光滑,最大特点是喜爱打扮,她每次出门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光鲜整洁,六七十岁时还戴着乳罩,头发乌黑发亮,浑身香气四溢,哪怕后来病瘫了,她都还每天坚持洗口刷牙照镜子。从这一段白描中可以想见我奶奶年少时的风华,而奶奶恰是在还待字闺中时,就把她青春最美的风华交给了我的爷爷。<br></div><div> 每一个人生都充满了争取,我爷爷和我奶奶就是他们奋力争取得来的。虽然奶奶喜爱我的爷爷,但她拿了“八字”注定要嫁给别人,而我爷爷也早已是有妻室之人,他们的相爱方式只能是偷情。他们偷饮着爱的琼浆,直到奶奶结婚直到爷爷有了我的父亲和叔叔,然后我的亲奶奶又去世。这也许就是他们的宿命——当我爷爷终于成了自由身时,我奶奶却还要侍候身患痨疾的丈夫,最不幸的是她接连又遭受了丧子之痛。孑然一身的爷爷决定带着她逃走去江南,两个爱中的人儿以为从此将天宽地阔相爱无虞,谁知偏恰巧被父亲发现并着人阻拦。这件关乎隐私的大事不仅在族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而且也从此结下了父子间永不停息地深深的怨恨。后来,奶奶的丈夫死去,两人来往更加频繁,父亲见他们始终恩爱难断,只得妥协,但坚持要履行手续。终于,在我爷爷58岁那年,他和我奶奶拿到了一纸结婚证明,历经几十年的风雨坎坷,他们总算成了一对虽不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却合法的夫妻。</div> <h3> 没有谁能够洞悉和明了爱情与亲情之间的秘密。爷爷与奶奶的结合成了家庭里最大的头绪,无论什么事情发生,都总与这个头绪有关。而爷爷做为一家之长,自然在家里具有绝对尊严,哪怕是发生了这件在外人看来算做荒唐的故事,都丝毫不该也不能影响到他的威信。于是,大到做生意赚的钱、小到喂鸡下的蛋,都成了能干的爷爷向奶奶表达爱意的最好礼物。特别是在奶奶病瘫以后,爷爷更是把历年做生意积攒的银钱,尽数拿出来给奶奶医治和补充营养,奶奶住院数月的日子里,吃喝拉撒全是他一手料理,我曾亲眼得见我74岁的爷爷他给奶奶把尿,那样子小心仔细得仿佛对待一个孩子。奶奶没有像医生预言的那样死去,我爷爷却拖垮了原本硬朗的身体……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父亲他当然不忍心看着他的父亲这样疲于奔命,父子间的摩擦时有发生,而这些摩擦在我爷爷看来,就是儿子在向他的尊严挑战,这是他无法忍受的,结果往往导致更为激烈的争端。<br></h3><div> 一直到奶奶去世,到我们阖家搬来城里,这些争端累积起来,成了父子间永远也无法解开的死结;谁都知道结头在哪儿,可没有哪一个主动地想要去打开它。而我却从他们彼此的言行间捕捉到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他们的心灵始终相通!他们于对方甚至有一种惺惺相惜近乎钦佩的默契。爷爷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父亲是在刀尖上过了一辈子,而且常常用父亲的坚强不屈,来教导我要正确地面对人生的种种磨难与不平。最令人叹惜的是90岁的爷爷病倒在床时,总是体贴说父亲也老了不忍心拖累他,爷爷他英雄一世却是自求速死近乎绝食般地离去的……父亲也经常讲爷爷一生不易,年少即独立支撑门户,奶奶死时叔叔才两岁,不到四岁上叔叔又得了"进口痢"疾病,一吃就拉直拉得脱肛突出好高,每天都要换八九块尿布,人瘦得皮包骨头,爷爷洗洗涮涮一手料理,硬是又当爹又当妈地把叔叔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悉心抚养他长大,然后又读书成家。父亲说爷爷除了性格刚强固执喜欢玩麻将,他几乎没有其他恶习。只要爷爷病了,邻居们就会看到一个老人或牵或背着另一个更老的老人去打针看病;父亲他耐心细致地侍候,让爷爷挺过了一个又一个生死关头。爷爷90岁去了,按理也算是寿终正寝,可父亲他几次哽咽流泪泣不成声。就在决定给爷爷买碑时,因家里经济拮据,我提议是否由四个孙子出钱承担算了,父亲却执意地说这是他手里的事、是做儿子应尽的责任。</div> <h3> 一对父子、两个男人,表面看是相争相斗了一生,实际上却是彼此依恋相扶相惜走过了艰难的坎坷岁月。仅仅因了交流的障碍,却整整隔膜了一辈子,徒留遗憾。作为孙子,面临着祖父辈们的纠葛是痛苦的,我不可能轻松地回望他们的过去,虽然我力图冷静清醒,但心理上的负担依然沉重。农历腊月初九是我爷爷去世一周年的祭日,去年的悲痛情绪沉淀至今,已渐渐变成理智,我平静地写下上面这些文字,但愿没有惊忧九泉之下我最亲爱的爷爷。<br></h3><div> 爷爷,你若隔世有知,你当知道父亲对你深切、幽远而绵长的思念。你永远活在父亲心中!</div><div><br></div><div> (2003年1月6日)</div> <h5><i> 编后语:近日在某期电视节目《朗读者》中,著名表演艺术家斯琴高娃朗读了贾平凹先生的一篇散文《写给母亲》,不禁让我又一次想起了我的祖父。祖父去世十几年,而今他的儿子我的父亲也已年逾八十,晚年生活远比孤独的他那时要好,不仅有母亲陪伴身旁、儿女孙辈环绕膝下,还请有专人保姆照护料理,可我却常常会十分强烈地想起祖父。值此清明节来临之际,且以此旧作祭奠、怀念我深爱的爷爷!祝爷爷安息!</i></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