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父亲

青海马健明

<h3>从很多年前开始,“爸爸”这个发音和我绝了缘。我的父亲,在他50周岁刚到那年,因为突发疾病逝去,从此,再发“爸爸”这个音对我来说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永不再出现。也自那时起,“爸爸”,成了心里不敢碰触的词,一说就疼,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把心里那扇密闭着的小门打开,一幕幕的看……。 前段时间,因为自己出生长大的大通煤矿因为很多原因即将消失不再,去见最后一面的想法撵着我把那片区域转了个遍,停停看看,但爸爸曾经工作过得地方,仍然不太敢注目凝视,甚至没有勇气拍一张照片。其实那个二层小楼本身再普通不过,甚至比其他周围建筑更斑驳,更旧,但那里留给我的记忆却最多也最温暖,父亲的影像因为这座二层小楼的烘托重新慢慢丰富起来,就像一卷尘封已久的胶片被重新拿出来,轻轻擦掉表面的灰,小心翼翼地卡进放映机里,关掉周围的灯,放映机的轴开始转动,关于爸爸的光、影、声音,自然而然地呈现开来……</h3> <h3>爸爸性格敦厚也乐观,博闻强记,涉猎宽泛。在我的记忆里从没见过他和谁红过脸闹过别扭,在单位如此,在家里同样是。妈妈性格好强直爽,为家里家外的事免不了会和爸爸口角,但最终都是父亲要么插科打诨要么幽默风趣的玩笑话让母亲噗嗤一笑,拳头打进棉花堆里一样的收场。那时候小,意识里还嫌弃爸爸有点窝囊,单位里的同事也和爸爸轻松随便地说话,很少见有上下级之间那种拘谨和小心,甚至我去的不多的几次父亲单位组织春游,他都是模仿丑角的样子或者唱一段搞笑的地方戏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妹妹你大胆往前走》这首《红高粱》里的主题曲,是爸爸每次聚会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也是把气氛推向高潮的点睛之笔。那时候性格相对内向,讷言也不敏行,但对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充满疑问,总觉得尴尬,丢脸。父亲亡故那年和哥哥去收拾遗物,在办公室里见到矿长,应该姓韩,他大哭不止,因为我从汕头回来匆匆,赶不及去送父亲入葬,也没见到父亲以前的同事们,但由此推断,相信很多人会哀恸难抑。记得爸爸一次用一个极端的方式打趣地描述他的性格,说即便明天拉着他去刑场枪决,今天他也会把肚子吃的饱饱的,好好睡上一觉,反正是死,多想无益……现在想想,爸爸的人生态度豁达,淡泊,处事柔和但热心真诚,家里亲戚们,有事爱找爸爸帮忙,父亲的朋友们,没事爱来我家串门,迎来送往,他总是微笑面对,不知道他的内心里烦过没,觉得难没?</h3> <h3>父亲爱好广泛,尤擅长动手修理。据奶奶说他十几岁时候就能把自行车拆装自如,小时候我家里的很多衣食起居的物件都是爸爸动手制作。小到水舀子,大到取暖的烤箱。基本都属铁器。有次他感慨自己手艺精良,说他做的烤箱如果拿到市场去卖绝对先成万元户。爸爸喜欢书法,他的字工整潇洒,但无章无法,属于自成一家那种。年轻时候喜欢欣赏别人的,后来自己开始投入地练习,姐姐参加工作那年爸爸送给她一幅扇面,“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做人”是其中的句子。爸爸爱给我买书,大概是发现我除了喜欢看看书以外别无长处吧,所以去桥头或者西宁都要领我去新华书店转转,已成习惯。小时候家里有很多连环画,绘本,再大点《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就经常出现在我的书桌上。后来爱上流行歌曲,尤其被“来自台湾的歌”迷倒,一盘10元左右的卡带算是非常奢侈的支出了,但印象里只要我提出来,爸爸从没有迟疑过,甚至有时候去趟县城或者西宁回来后故作神秘的在我面前拿出一本书或者一盒卡带,眉飞色舞地炫耀,基本是我平时念叨不已的某某的作品。小时候煤矿的双职工家庭在那时候算当地中等收入,但父母背后亲友团队庞大,日常开支不小,所以家里条件尔尔,父母也是节衣缩食。但爸爸从未在支持我的爱好上犹豫过,拒绝过。以那时候的物质贫乏收入微薄却能对孩子有求必应,即便盲目,但能做到的父母恐怕也是寥寥无几。他爱我如此,但我竟连一个拥抱都未曾还补过,这种怅然,痛彻心扉。</h3> <h3>很多年前,习惯了爸爸的好言好语对人,窃以为他有些软弱。上大学时候大通煤矿响应国家经济体制改革要求,企业裁员,工人下岗,煤炭产业哀鸣一片,所以父母单位出现欠薪,原本工资就低,又不能及时发放,那时候的困难程度后来才听朋友们说起,言犹在耳,痛还未散尽。但父母那会很少提及,只是默默地把每月300元生活费按时准准地汇给我,电话或信里都是爸爸的乐观言语和鼓励。大二假期回家,去桥头镇买东西,和父亲一起,路过邮局时他突然说起有次去给我寄生活费时遇上一年轻小伙,在他后面,手伸进父亲兜里摸索,他才意识到遇上小偷,怒不可遏,当胸一拳把那个小伙打到在地。我当时听了有点愣神,因为没想到平时那么老好好爸爸居然有这么勇猛的时候,虽是同一人所为但形象根本重叠不上,他说完还有点羞涩,可能是为自己的粗暴行为,但当时在我眼里却那么可爱,我那时候已高出他一头不止,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揽住他的肩膀,支持性地安慰,他似乎也感受到我的示意,像我的小兄弟一样靠着我前行,我表面平静沉默,但心里却五味杂陈,难以平复。舐犊情深,以父亲的一贯柔和居然能做出如此狂暴的行为,对我内心的触动震撼,无以复加。</h3> <h3>肥胖体态,是爸爸的名片。小时候有一次跟着爸爸去洗澡,煤矿都是大池子,工人、家属,老头,小孩的都泡在一起。爸爸那时候体重达到最高峰值,将近200斤,他又是中等个头,所以肥态可喜。那天池里水本就满,记得爸爸一下到水里,在里面泡着的几个男士立刻被漫上池边,嘴里一起发出意外的一声“哎哟”,爸爸仍然友好又大方地笑着,好像也在轻视他们不够“分量”,现在想来不禁莞尔。因为胖,所以吃力,晚上睡觉爱打呼噜,而且呼吸得艰难。有次去乐都他的一个朋友家做客,带着我,晚上我俩睡在炕上,爸爸的呼噜震天动地,以前在家各睡一室,只闻其声,但没想到那晚借着月光看他表情那么痛苦,呼吸不畅,心疼不已。赶紧用手在他胸口摩擦,希望他能舒服,良久他突然醒来,有点讶异,但也没多说什么翻身睡了。后来有次听见他给朋友说儿子好,晚上睡觉打呼噜时候不但没嫌弃还给他搓胸口。被我听见,心里也暖暖的,也发现爸爸是个内心通明但却不善表达自己。从那时候起,发现爸爸变小了,需要安慰依靠我了。上大学爸爸去西安送我,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到了学校我问这找那,跑东跑西。天热蝉噪,忙完回头去找爸爸,他居然坐在我的行李箱上,在一棵柳树下歪头打起呼噜了。心疼不已,觉得这种又热又闷的天气对他简直炼狱,赶紧叫醒他去宿舍,他的表情又一次的抱歉和羞涩起来,跟着我,好像是我领着他去学校报道一样。心宽导致体胖,在爸爸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心性简单,自然鸟飞鱼翔,海阔天空,不知道这是他先天得来还是后天磨练,这些从没有和爸爸讨论过,从没有时间,也来不及……</h3> <h3>从我上学开始到大学毕业,几乎每天都在重复读书、吃饭、睡觉的动作。那时候周末忘了是怎么过,无外乎和同学朋友打球或乱侃。现在后悔怎么就很少有过和爸爸交流沟通的情景。也许是因为我俩都不善于表达自身,而且他也不是循循善诱的家长类型,所以父亲到底有什么样的人生态度,什么样的世界观,他怎么看周围的变化,如何理解我的某些行为,等等等等,均成了未知,也是我的遗憾。在我人生成长的关键时刻,有他的陪伴,但也仅限于我的学生时代和工作的最初几年,搂他肩膀,搓他胸口,也正因为次数寥寥而被我记住。“父母在,不远游”,当我离开家乡想去外地打拼发展,父母义无反顾,克服巨大困难,从经济上、精神上支持我出去,但时不多久,爸爸却走了,从那时起阴阳两隔,永不再见。对爸爸的了解就只能从这些点点滴滴里串成线,却那么少,为人父后儿子刚开始奶声奶气叫我爸爸,心里的震颤也是因为这个发音居然在我的身上重新出现。也想让儿子去到爷爷膝边说长问短,缠着爷爷脖子买玩具要食品,这些是多么幸福温暖的景象啊,多想重新搂着他的肩膀,如果父亲还在,他也应该像其他老人一样佝偻了吧,也更需要我来扶着他搂着他吧,也想和我一起看中国国家队踢比赛吧,也想和我纵论国事,指点江山吧…… 我想他了,很想他,一直都是,但不敢给人说。</h3> <h3>心里一直有个结。很想爸爸,但不敢开口。很想提他,但总是禁言。心里一想都会难以平静,更何况写成文字时的创痛。所以关于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少言少语,稍有碰触,立即逃开。情状好像自闭。这次去故乡煤矿,看到爸爸的办公小楼,再也难以抑制,所以专门写点内容出来,是对我这么多年幽闭内心的一种释放,余光中对乡愁的理解还包含有对母亲的怀念,所以我的乡愁里也有对在坟内的爸爸的眷恋,不光告别煤矿,也要向父亲说再见。 抬头天已大亮,今天适逢汉族同胞清明,都是悼念,哀伤都是一样的。都要去见,都在想念。 再见爸爸,所有的言语就总结成几句,今生今世短暂,我们后世见,不送不接。拥抱你。</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