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锁着一扇门,里面居住着最重要的人。我们只是遥远而恭敬的守望着,任时光沾满岁月的灰尘,自己不敢走近打开,也绝不允许别人靠近,因为我们知道——一旦打开这扇尘封的门,自己就会如潮水决堤一般的淹没在久久的悲伤里,不能自拔……<br></b><b> </b></h1><h1><h1><b>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而我的父亲,他永远的停留在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时间不是可以冲淡一切悲伤,它只是把波涛汹涌转化成了风平浪静,而那份悲伤依旧在心底暗流涌动,深邃而绵长。</b></h1><b> </b></h1><h1><b> 多年来,无数个春天,我都在思念中提笔,却又都难以为继,不仅仅是因为悲伤而无法直面,还有害怕自己的不甚了解而造成一种冒犯。今天,我决定忍住悲伤,不怕泪水汇成大江……</b></h1> <h1><b> 父亲是1932年出生于黑龙江省青冈县,1947年参军,服役于第四野战军。在枪林弹雨中由一名卫生员成长为一名军医。这其中的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绝不是一个“九死一生”可以囊括,但其中的滋味和故事,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和战友的生离死别,统统锁在他的心底,他从来不提,我们更无从知晓。他是如何从东北以怎样的方式一步步的丈量着战火纷飞战斗到南方,又如何千百次的历经劫难又化险为夷,没有人知道。父亲去了,见证过的只有锁在箱子深处寂寞无言的它们——那是一些奖章和立功证书,其中还有一份平反书。哥哥姐姐们亲眼目睹父亲的又一次劫难,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因参加的是赫赫有名的第四野战军而被带高帽批斗打倒,每日里游行,我想他是幸运且坚强的,我听妈妈说过有很多人经不起侮辱和污蔑而选择了自杀,那是一个苦难的且不知道何时才能平静的年代,感谢老天,在父亲忍受了很多之后终于还他清白,这些是在哥哥姐姐的记忆里,刻在她们幼小懵懂的惊恐里。姐姐说,父亲被贴大字报,被揪到台上批斗。一次她看见一群人推搡着父亲,给他戴着高帽子游行示众,人群喊着打到某某某(爸爸的名字),她吓傻了,父亲看见她,竟无言以对,刚好看见地上有一枚毛主席像章,他拾起来,轻轻的拂去上面的灰尘递给她,平静地安慰她没事儿,回家去吧……我不能想象他当时心中何等悲苦凄然,是否心里满是无月的漆黑和死寂……<br></b><b> </b></h1><h1></h1><h1><b> 这所有的苦难岁月里没有我,我出生的时候,一切都归于风平浪静。所以我也无法估量那个时代给父亲刻下了怎样的伤痛,作为至亲的人,我不能了解也不能分担,我感到无比的悲哀。</b></h1><b><br></b><h3><br></h3> <h1><b> 我大约六七岁的时候,他会给我讲《唐诗三百首》里的李白,讲杜甫的《石壕吏》,好像我当时并不太感兴趣,现在我才明白一定和他的经历有关,但他口中却只字未提战争中的种种生死离别是多么的触目惊心。冬夜里我早早钻进被窝,搂着猫,听他讲古人怎么生动的对韵,讲苏东坡和佛印。他还经常在晚饭后一个人坐在里屋吹口琴拉二胡,拉得最多的是《二泉映月》,以至于在他离开很多年后,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听见这首《二泉映月》,我的心立刻千回百转,泪染衣袖。<br></b><b> </b></h1><h1><b> 我还记得,父亲带领医院员工一起在院子里的很大一片的空地上种了胡萝卜,秋天收获的时候,家属都去帮忙收萝卜,我不记得那么多的胡萝卜是不是都分给了每个家庭,我只记得六七岁的自己在胡萝卜地里快乐的像只蝴蝶,那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完美的胡萝卜,胡萝卜漂亮柔嫩的叶子在风里飘啊飘的,在那个阳光晴好的午后。</b></h1> <h1><b> 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发现父亲的话很少,常常把自己包围在沉思和烟雾之中。其实父亲的语言是很有感染力的,而且字正腔圆,条理清晰,我听过他在单位讲过笑话。但他似乎很少有兴致说话,我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就是觉得他的沉默让我有压力,有点儿怕他,就尽量躲着他。我羡慕别的同学家里大人孩子其乐融融的感觉,而我的这种感受主要体现在过新年。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一起包饺子,放烟花,挂灯笼,守年夜玩扑克,我抱着小猫这边玩玩那边转转,我的任务就是看住小猫,别让它跳到桌子上偷吃。</b></h1><h1></h1><h1><b> </b></h1><h1><b> 父亲是军人,不是政客。他恪守着正义和正直,做事一丝不苟严肃认真,他是见过世面见过生死的人,他宁愿安贫乐道也不愿意流俗于市侩,他以自己的学识挽救了很多生命。他不接受病人的馈赠,也不要供药商的回扣,他真的做到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干部、好党员。</b></h1><h1><b> </b></h1><h1><h1><b> 这期间,我在这个家里渐渐长大,我并不懂得何为亲情血缘,直到我第一次无意间看到父亲鬓上的白发,心里莫名其妙的发酸。当有一次回家发现父亲在打吊针时急忙询问,他说只是被汽车剐了一下,没事儿,我却忍不住掉下泪来。我才发觉这个我躲避惧怕的人对我很重要。</b></h1><b> </b></h1><h1><b>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父亲共同生活的时间也不过20年,而他离开我的日子已经超过了20年,而且仍然在无限期的加长。小时候总是急着长大,长大干什么呢?远走高飞离开牢笼吗?想想真傻,我真希望时间可以重回起点,让我慢慢认真的来过,我愿意选择不再长大,让我不必有这么多的遗憾。我多么希望人生可以倒过来活,让我一出生就懂得什么是重要和宝贵的,而现实中却总是让我们在一次次失去后得不偿失……</b></h1> <h1><b> 父亲的肺不好,每年冬天春天都要吃药打针。那一年我以为和每年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错了。感激老天让我陪伴了他最后的几个月时光,我给他拿来很多书,他看不清楚,我就读给他听。当我给他读《上下五千年》、《三国演义》时,我每次刚刚开始,他就把每段故事讲下去……那短短的岁月,是我这一生最接近他的日子,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平静忘怀的岁月……<br></b><b> </b></h1><h1><h1><b> 我发现没有我想象那么简单时,是97年的日全食。我兴致勃勃地递给他几张胶片,让他看太阳,那次他看了很久,顺着我所指的方向,他叹息着说看不见,我的心如坠无底深渊,我安慰他会好的,一定会好的……</b></h1><b> </b></h1><h1><h1><b> 接下来,是父亲发现他的一条腿有些麻木,我扶他走动,作为医生他告诉我这次怕是不能好了,我鼓励他,和他聊心理学,聊信念的重要。我们约定这次病好了,我带他一起去旅游。</b></h1><b> </b></h1><h1><b> 父亲的病没有如我期望那样有所好转,夜里咳嗽时呼吸不畅,反复的坐起来又躺下,他开始出现幻觉,常对我说,你看院子里有个带白手套的老头,电视机那儿有个人……在他清醒的时候,他提起烟叶,其实他是不吸那种自制的烟的,我还是出去找人要了些拿回来,他说味道不好。那时我整夜不睡觉也睡不着,白天晚上都在他身边,而我能给他的只有守护和安慰,那时候的我太年轻无知,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照顾好父亲,更不懂得和不会给他做点儿清淡可口的饭菜。</b></h1> <h1><b> 后来,父亲的一只脚坏死,表面呈黑色,时常半昏迷状态,我无法体会他的苦痛和挣扎。一次哥哥姐姐都在家,姐姐扶着父亲坐起来,我给他静脉推强心药,强心药必须慢慢的推,我发现父亲的身体摇摇欲坠,就像秋天树上枯萎的叶子,他闭着双眼,嘴角有口水流出来,我瞬间泪流不止忍不住抽噎,我那爱干净的父亲,总是把皮鞋擦得锃亮的父亲,正在一点点凋零……哥哥接过我手里的针示意我出去,我跑到没人的地方绝望地痛哭一场,我多么希望有奇迹发生,哪怕用自己5-10年的生命换给父亲,我也愿意……<br> </b></h1><h1></h1><h1><b> 父亲,我的父亲,他吐了几口暗色的血,带着他所有的不为人知的故事走了,他没有告诉我人生是什么,生命是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说,连同他的起伏跌宕的过往,全部,带走了……</b></h1><b> </b><h1></h1><h1><b> 接下来,麻木渐渐取代了悲伤,我开始盼望人真的有灵魂可以飞入天堂,我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我忍住胆怯,只想多看父亲一眼,我亲眼看着他在炉火中一点点化作飘向天空的一缕缕青烟,我觉得他已经无所不在也无所不能了……</b></h1><b> </b><h1></h1><h1><b> 父亲离开后,我总是梦见他。一次梦里很荒凉的小路上,我遇见他,我说回家吧,他指着不远处一所低矮废弃的砖房,说不了,我就住那儿。我大哭,直到哭醒……</b></h1><b> </b><h1><b> 那年的秋天,我一个人远走他乡。一走就是20年,我还是常梦见父亲。每逢清明和十月一,给他烧纸的时候一并附上一封信,告诉他家里人的近况,告诉他来世我还希望做他的女儿,我要让他给我讲他的故事,我要陪他一起走遍山山水水……</b></h1><h1><b> </b></h1><h1><b> 我知道,我所有心里的话,他一定听得见,听得见……</b></h1><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