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

安梦丹

我要纪念的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纪念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忘却。

确切地说，他们并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可他们真实的来过。

我无法记住他们，他们已经离开很久，久到岁月风化剥蚀了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来过的所有痕迹；有的我们甚至从未谋面，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有的，只是在婴幼时期有过短暂的交集，然后天上人间。

我写他们是为了更好的忘记，清楚明白的忘记，忘记是活着的需要，是生活的需要，是人生的需要。

我活着，这正是我写他们的意义；我活着，也使得他们的死亡有了某种意义，被见证的意义。

姐姐

母亲的第一个孩子。七岁时死于脑膜炎。是脑膜炎致死还是因治疗脑膜炎注射青霉素过敏致死，连我的父母都不能有确定的结论。他们说，她因发烧被送到医院，很快就确诊为脑膜炎。住进医院的第二天，早上，她还吃了油条，喝了豆浆，由此可见，那时候家里条件不错，母亲还没有下乡，家里没有多的孩子。吃完早点，医生便给她注射，然后就突然不行了，然后就没了。当时家人并不知道是什么夺去了那个孩子的生命，是后来的医疗常识让他们回忆起来才明白，应该是青霉素过敏致死。

父母每次回忆到姐姐，都赞叹她的聪明。她三四岁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城镇居民粮食都是定量发放，每家给每个人蒸的米饭都是定量的，那个小小的孩子竟然在某一次蒸饭前将大人碗里的米用小手偷偷抓到自己的小碗里……

我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记忆。她离开了，我还没有到来。

兄长

母亲的第二个孩子。父母重男轻女，他承受了父母最多的宠爱，但也许他孕育在最缺吃少穿的年份里，因此，无论父母如何宠爱，都无法弥补他先天的不足。

我跟他相处时间最长，但对他的记忆最模糊。感觉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到我的生活，他似乎也一直游离于我们的生活之外，或许他注定就没有属于过这个家庭。

他只年长我一岁，我们是一起成长起来的。我应该称呼他哥哥，但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这样叫过他。作为兄长，他从来没有得到我的认可，我内心充满了对他的不屑。他几乎不会主动与人说话；他笨手笨脚，行为古怪，能将让所有小孩尖叫的毛毛虫往嘴里送；他很自私，从来就不懂得关照他人；他在学校没有学到任何东西；……直到上个月，我读到一篇文章《普通人怎样识别地球上的自闭人》我才突然意识到，他或许就是一个自闭症患者，在他成年之后，家里的人也发现他越来越不懂事，行为举止也越来越偏离正常人，他几乎不怎么出门，一出门就不知道回家，总是家里人一次次将他找回家，那时候我在外面求学，他的生活情形都是从父母那里听说的，我也从没有真正关心过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父母四处找寻，但终没有结果，时间一长，我便渐渐将他遗忘了，甚至有时候还庆幸他的消失至少不再让慢慢变老的父母继续受他的折磨……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地球上有这样的一群人，即便知道了，又会怎样呢？又能怎样呢？我无法得知，即使是今天，那些自闭症孩子的生存状态，那些有自闭症患者的家庭生活状态，也该是难以言状的吧。

妹妹

我们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是在一起的。那天家里没有大人，只有三个孩子，大我十一岁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我，妹妹。记得那天早上起来，我和姐姐站在妹妹的摇窝边，准备抱她起来，我只有摇篮那么高，我看着那个才几个月大的婴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她两只小手半举着，没有半点动静，姐姐不停的叫她，拿手去触碰她，可她就是没有半点动静。最后，姐姐叫来隔壁的大人们，我们才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也一动不动。我不记得我哭过，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没有想念过她，因为这些东西我还没有学会，我还在鸿蒙之中。至于妹妹为什么突然就没了，没有人去追究，好像也不值得追究，那个年代，谁出现了谁消失了，似乎都是极其平常的。后来，我外出读书，在一次与父亲的散步聊天中，父亲告知我，妹妹是因为我们喂她吃饼干，结果饼干卡在喉咙使她窒息死亡的。小小的婴儿还没有咀嚼食物的能力啊，两个小小的孩子又怎么懂得这些？当年父亲闻迅赶回家处理后事，当他抱起孩子，就明白了原因，但父亲没有告知任何人，也无法告知任何人。将三个那么小的孩子放在家，谁之过呢？

我当时并没有追问父亲，为什么只有三个那么小的孩子在家。这一定是他心底不可触摸的痛，那个年代，那样窘迫的生活，那样的政治环境，那样上进的一个青年，他的艰难的处境可想而知。

不好的制度总是导致贫困。贫困则容易让社会、让家庭、让个人在不该缺失的时候缺失，在该在位的时候缺位，东奔西突，顾此失彼。

越贫困，人便越不能活得像个人，人自己也越不能懂得好好待自己、待同类。

我集他们一体而活着，不仅变得强大，而且变得平和，你有那么多的不满，你有那么多的看不惯，那么多的憋屈，可你还活着，你能自由地呼吸，你可以创造，你还有无限的可能！而他们，那些只在生活的舞台上跑了个龙套的我的兄弟姐妹们，他们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这个舞台，就已经丧失了出演的权力和机会！他们离开了，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离开了，夭折在摇篮里、病床上……

我活着，我知道他们都来过，虽然我经常忘记他们。但我不能装作他们没有来过，我写他们也是为了忘却，清楚明白的忘却，是为清楚明白的活着。我得认真地活着，替他们，替自己！

长按识别二维码

或搜素公众号"安梦丹"加关注

微信号：yakk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