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以此文祭奠我爸。<br></h3><div> 每年我到墓地看他时,都坐在他的跟前默默流泪,回想太多他的往事……</div><div> 文革开始我刚读初一,12岁就无书可读,我爸忧心忡忡。他每天从书架翻找书籍让我读,《三国志》《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等就是那个时候绊绊磕磕开始读了,他告诉我读不懂硬读,读第二遍第三遍时就差不太多了,这个方法果真有效。《唐诗三百首》我爸一天给我讲一首,读书的兴趣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的。</div><div> 我下乡插队时还不到16岁,体重不到30公斤,是知识青年中年龄最小的,站在军用敞篷大卡车离开沈阳的那天,阴暗,毛毛雨,可我心情真好:这回可以独闯天下喽!</div><h3> 要开车的时候突然看见我爸躲在一棵树的后面看着我,说好的不用送我,他还是来了。车开的一刹那,我看见他用手抹着眼睛……</h3><div> 之后他每个礼拜必有一封信。</div><div> 那时真年轻,年轻真好!所有的艰难困苦、没着没落、无书可读绝不走心……</div><div> 我下乡的第二年,文革正火热进行,我爸刚50多岁,他没了高级知识分子的待遇,没了200元的高工资,跟我一样也被撵到边远的农村去了,他去的那地方异常贫瘠,白茫茫一片盐碱地,伙食里几乎见不到一点油星。</div><div> 我从我插队的农村去看他,给他带去了一袋花生米,他高兴坏了,走5里地买了好几瓶啤酒,喝酒时滚落了一颗花生米,他转着圈满炕这个找呀!</div><div> 下乡的第三年头知识青年开始分批抽调回城,竞争激烈,第一批没有我。我爸火速来信,就一句:先胖不算胖,后胖下不了炕!</div><div> 1977年恢复高考,我已经抽掉回城工作,出差在外地,接到我爸的一封电报:复习功课参加高考!我回信说原来初一的水平,恐不行,再说已经工作挣钱了,算了吧。他马上追来一封信,劈头就是:用你的右手打你的右嘴巴,用你的左手打你的左嘴巴。</div><div> 我爸是个内科医生,这个给人家看了一辈子病的医生最怕打针,讨厌吃药,恐惧住院。<br></div><div> 我陪他去拔牙,打麻药时他跟医生说我不怕拔牙就怕打麻药,你一定要轻轻的,等开始拔牙时牙医刚把钳子伸到他嘴里,他腾地站起来说今儿不拔了不拔了,明天喝点儿酒再来,酒壮英雄胆儿。</div><div> 他生病住院我去看他,一进病房看见护士拿着注射器围着病床追他,护士说每天都这么追他打针……</div><div> 我爸五音不全,酷爱京剧,差不多是个票友,每天跟着录音带唱《四郎探母》、《借东风》、《空城计》,哭哭唧唧、呲牙咧嘴,很是摧残人,我说范大夫求求你别唱了,要多少钱吱个声。我爸说,你以为我容易吗?马连良可以自由发挥,我可是一句都不敢唱错。</div><div> 儿子小时候我每次带他回家,我爸都用碳素笔给他画个黑黑的大双眼皮,他一边画一边说,这眼睛形状怎么可以长得这么简单呢?怎么就一条缝呢?人家是柳叶眉他是柳叶眼。</div><div> 我儿子上学的第一天,中午我早早 去接他,在学校门口居然看见我爸挎着照相机大老远地也来了,也等待着外孙子放学。</div><div> “ 我来给你孩子拍照的。”</div><div> “孩子第一天上学是当妈妈的一件大事,也是孩子一生最值得纪念的事情,留几张照片给你们。” 我爸说。</div><div> 那时我年轻,那时我的情感能力很弱,那时我根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儿,那时我没有懂得这细腻的父爱,那时我甚至觉得我爸闲得没事儿干。多少年后每看到这几张珍贵的照片我爸就浮现在眼前……</div><h3> 80年代初中国还没有电脑,他特喜欢,去日本居然背回来一台,那时还没有汉字系统,他就自己制作所有的常用汉字,并提出给我的小说打字,我每两天提供3000字的手稿。后来他打着打着,就开始改我的稿子了,一边改还一边说,这小说一开始就要制造悬念抓住读者 : 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蒙面大盗,一声血淋淋的尖叫…… </h3><h3> 我大喝一声 : 范大夫,你个打字员!有什么资格改我的稿子?后来看他乐此不疲,我就在手稿的抬头处粗体字标注 : “ 若改一字,男盗女娼 !” </h3><div> 有一天我爸笑着对我说 : 一个人若是啥本事也没有,什么生存能力和技巧都不会,就只好胡编乱造些四六不靠的文字混饭吃,那些作家都是这样产生的。</div><div> 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到了地下。</div><div> 我觉得我爸真是洞穿一切,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div><div> 但是至今我也认为是他伺机寻报,用恶毒的语言报不让他改稿的一箭之仇……</div><div> 后来见我爸把我发表的文章都剪贴整理成册,邮到国外的哥哥那里。</div><div> 记得我爸平反调令下达回城那天,那么多农民提着一篮子一篮子的鸡蛋鸭蛋,现宰杀的母鸡,围在车旁,他们都是我爸的患者,这些可都是他们家里最值钱的东西。</div><div> 18年前中秋的下午,我爸打电话让我下班后回家聚餐,我答应后调侃说,爸你又有度数了,顺着电话线都闻着你的酒味儿了,他呵呵笑说没喝,等你回来呢。</div><div> 那个晚上我因故没能回去。</div><div> 夜里电话铃声急促,我赶到时我爸已心梗猝死……</div><div> 后来我年年中秋到那片秋叶枯槁、有松鼠蹦跳的墓地去看望这个快乐的老头儿,我总是给他拿几罐啤酒,坐在他的墓碑前跟他絮絮叨叨,回忆他的很多故事……</div><div> 我爸历经肃反、反右、文革,他如履薄冰地度过了他的大半生命,文革时他戴着“反动学术权威” 的白袖箍,每天穿过大街小巷去医院扫厕所,回来后让我用毛巾擦拭后背铁丝抽打的道道伤痕。那时我年少轻狂、不谙世事,哪怕能体察他的一点点苦难,哪怕能给他一点点安慰,哪怕能听他只言片语地诉说!</div><div> 我站在他的墓碑前良久地慨叹:这是个多么生动、有趣、达观、有故事的老头儿!</div><div> </div><h3> 范大夫,你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上几年?看看这物资丰富的今天,好生鼓捣鼓捣这智能手机,一定加你微信,我天天微你,听你那来自灵魂里的智慧思想,生动活泼的调侃,感受你骨子里的高级幽默和趣味。我们一起去看春雨去看夏花去看秋叶去看冬雪,去看山去看海,去到酒吧要上所有品牌的啤酒,咱们不喝咱们就看着玩儿!你再也不用花上几分钟满炕找那颗滚落的花生米!还有,还有你愿意改我的稿子就改好了,随便你改,我绝不再说你了,真的,爸爸……</h3> <h3>我爸在日本留学时的照片</h3> <h3>我爸长大了,当医生了。</h3> <h3>我爸又长大了,继续行医。</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