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一、作为地名的康定</font></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br></font></h1><div> 一直觉得情歌中的康定是一匹马、一座山和一朵云的混合体,是张家溜溜的大哥和李家溜溜的大姐放映在天边的一场凡俗的爱情片,打着月亮弯弯的银色字幕。</div><div> 由于遥远得不着边际,康定对我的诱惑本来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不确定的。然而,跑马山不会转路却是会转的,铁路、公路、国道、省道一直都在转个不停,转着转着就把我们转到了川西高原。我们看上去好像是有些被动,但实际上我们是主动的。早在几年前,我就在成都的宽窄巷子里,在一次摄影作品展上见识了康定。那时,照片上的康定比情歌中的康定更具体,更漂亮,更迷人。这个秋天,我和几个朋友再度结伴而行,我们势必要在康定情歌的来处,像亲手抓住一匹马驹一样,一把抓住康定。这一回,我们再不会让康定溜溜的城,轻易地从我们的手心和脚底下溜走了。</div><div> 很多年,我一直不觉得康定是一片幅员辽阔的疆域,不觉得它是一个具体的地址,可以用来通信,或是朝里边喊一声,就能听到许多亲切的回应。康定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抽象了,它既不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也不像是爹妈生出来的,倒更像是从嗓子里唱出来或喊出来的,除了音调和节奏可以把握之外,就再也看不到更多实实在在的陈设。因此,在我懵懂的青春记忆中,康定简直就像希望一样飘忽而又渺茫。而且,每当唱起《康定情歌》,我都会觉得,遥远的康定就像是一匹侧着身子的马儿,始终背对着阳光在天边吃草。但终于有一天,我知道这并不是事实。</div><div> 事实是,真正的康定离天边很远,离成都却不到350公里。真正的康定一点儿也不像情歌那么虚幻。数千年前,它曾经是古牦牛国的核心疆域;数十年前,它曾经是西康省的省会。现在,它仍然是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div><div> 事实是,当我为了一次旅行,而刻意要去弄清这些地理概念与历史渊源时,我已经到了不爱唱情歌的年龄。我圆润的青春开始打折,不再是溜溜的大哥。</div><div> 一点都没错,秋天简直就是一个让人脚板发痒的季节。每到这样的季节,我都禁不住就会这样想:如果再不出一次远门,如果再不做一次长途跋涉,痒是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脚板的。事实是,我们去康定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div><div> 事实是,这么简简单单地,我们就从这里到了那里。</div><div> 那天中午,火车将我们一行六人带到了成都。一下火车,我们就转乘公汽,直奔成都新南门汽车站,买好了下午一点十分去康定的车票。刚刚检票上车,热情好客的成都平原,就已经搭好了广袤的戏台,准备为我们表演一出精彩绝伦的川剧。首先登台的当然是新南门汽车站了,它一上台就做了一个非常滑稽的变脸动作:由于乘客少,汽车坐不满,车站就决定将发车时间由下午一点十分变成了两点半钟,硬是将我们的行程推迟了一个多钟头。等到汽车发动,缓缓驶离成都市区,进入成雅高速,才半个多小时的光景,大地也开始跟着变脸了——在新津、蒲江县境内,我们看见四川盆地将屁股一撅,就撅成了一片丘陵;在丹棱、雅安地界,我们看见丘陵将肩膀一耸,就耸成了一座座高山。车过雅安,318国道接着也表演起了最拿手的堵车绝技,左一堵,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右一堵,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接下来,黄昏降临,天空也开始将蓝脸悄悄变成了黑脸。随后,车出名山县,过天全县,再穿过二郎山隧道,川西高原便在暗夜里进一步绷紧了更黑更黑的脸。黑脸左一甩右一扭的,目的地康定溜溜的城也就越来越近了。</div><div> 我们一行六人在汽车上走走停停,颠簸了近十二个小时,才把不足350公里的距离走完。抵达康定县城的那一刻,无论天空和大地怎么变脸,我们都已经看不清了。直到凌晨两点钟,我们才在冷风嗖嗖的县城里下了车。寂静的街道上灯火阑珊,街道尽头的世界一片漆黑。我们一下车就迷迷糊糊地被一个藏族妇女领进了宾馆,此时唯一可以看清楚的,就是她家的宾馆名叫“银华”。宾馆和折多河只隔了一排房子。夜色迷离,寒气逼人,温度只有摄氏5、6度左右,而我们每个人都还穿着夏天的单衣。还没看清川西高原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就已经被它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幸好宾馆就在路边,省得我四处寻找,否则,我们真的会被这陌生的初秋的夜晚彻底击垮。</div><div> 关上门,洗掉仆仆风尘,我们就在康定溜溜的城中睡下了。我们听不见自己的鼾声,却能听见折多河水在梦中流得欢畅无比,那汹涌的涛声,简直就是世上最亢奋的一支催眠曲,它要用滔滔不绝的喧躁,来迫使我们安静。</div><div> 作为地名的康定就这样收留了我们的梦魂。那一夜,我们停泊在川西高原上的睡眠非常短促,大约不足四个钟头。天还没有亮,我就被一个康巴汉子粗犷嘹亮的歌声吵醒了——“呀拉索,呀拉索,呀拉索……”那歌声极富磁性,在折多河水的伴奏下,更是显得音域宽广,清澈透明。虽然歌声来得有些突兀,影响了我的休息,但很快就让我由怒转喜,并且很快就迷住了我。我确信,唱歌的人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康巴汉子,他的歌声似乎是想告诉我,康定生来就是一座溜溜的、会唱歌的城。</div><div> 我用双臂枕着头,笑了。</div><div> 早晨睁开眼睛,我仍然没有看清康定的模样。朦胧中,只觉得康定就在山上站着,在河边蹲着,在树林中藏着,躲着。康定仿佛一直在等着我们接近。</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二、非常道,非常雪</font></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br></font></h1><div> 拉开窗帘,霞光飞溅。</div><div> 我亲眼看见一个丰腴的早晨,正从跑马山的云缝里露出了胳膊。</div><div> 我在想,用丰乳肥臀来形容康定的早晨,该不会显得太过分吧?不信,你可以推开窗子,或是走到马路上去,看看那些高耸入云的峰峦,看看那些肥硕光滑的草甸,不用解释你就什么都能明白了。</div><div> 穿好衣服,仰望天空,曙色已在远山上忸忸怩怩地泛起了胭脂红。</div><div> 此时此刻,我们一行六人,满怀着疲惫与兴奋,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从折多河水的喧哗声中翻身起床。我们实在是太想早点儿看到,被昨日的夜色藏在被子里的川西高原了。我们实在是太想知道,情歌中的康定城,究竟长了怎样的一幅隔世的面孔。</div><div> 我们三个家庭、三对夫妻,出门前就把这次旅行定性为“蜜月之旅”。我们的首选目的地,便是离甘孜州康定县城不远的木格措,然后是被誉为“摄影家天堂”的新都桥,然后是塔公草原或八美草原。如果天气晴好,再然后,我们很可能还会趁势北上,顺便探访一下道孚、炉霍、德格,看看玉科草原、灯笼草原以及雅拉雪山。</div><div> 我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不停地探头探脑,朝四周张望。康定城内简短的街道和低矮的楼房,暂时无法阻挡我们的视线向远方伸展,与天际线形成对接或重叠。实际上,无论我们的视线怎样伸展,也无法逾越那些鼓胀鼓胀的,正在给云朵哺乳的山峰。它们最终只能反射回大脑,成为漫无边际的遐想。在神秘的高原上,我们的遐想正爆发出一种巨大的能量,它足以使山路起舞,使河水打皱。</div><div> 初秋早晨八九点钟以前的康定城依然是抽象的。此时薄雾不散,市声清冷,日光隐隐约约。唯一不抽象的是,在康定城里,我们正准备吃早餐,一位私家车主便跑过来向我们打听消息,当他得知我们要去木格措时,就和我们达成了一项非常具体的协议:他同意带我们走“非常道”去木格措景区,这样既可以避开景区大门,还可以站在最好的角度眺望贡嘎雪峰。所谓“非常道”,指的就是备受背包客们景仰的逃票线路。这样的线路很容易激活我们体内的冒险细胞,让人产生惶惶不安的兴奋感。尤其对于我们这些自费出游的菜鸟级驴友而言,“非常道”更是显得光彩夺目、魅力四射。要知道,这都是被价格高昂的门票给逼出来的。当然,还有一条“平常道”,是直通往木格措景区大门的,距离康定县城仅25公里,来回包车的费用大约200块人民币左右。再加上木格措景区门票和观光车船票,每个人差不多要支付300块左右的人民币,这在我们看来,简直就像拦路抢劫。因此,试着当一回“坏人”,试着逃一回票,就算是对某些不合理现象最有效的抗议吧。至于逃票能否成功,那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当然当然,我们也深知逃票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甚至也有可能会败露,但我们宁愿相信,我们其实并不是真的要逃票,而是要抓住一次冒险的机会。我们毕竟都是老实守法的体面人,一辈子偶尔冒那么一两次险,做点不体面的事,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太刺激、太奢侈了。</div><div> 就像康定曾经叫“打箭炉”一样,木格措也曾经叫“野人海”。但不管它曾经叫什么,它现在都已经是中国高原湖泊景区中的明星大腕了。我不止一次地在网上、画册上、照片上见过这一片由高山海子、原始森林、草原花甸、叠瀑温泉构成的童话景观。据说,木格措景区面积已达300多平方公里,仅其中的芳草坪、七色海和杜鹃峡等几处景点,就已经不止一次地让我梦魂萦绕、血脉贲张。</div><div> 打定了走“非常道”的主意,我们就开始慌慌张张地吃早餐。康定城里的早餐异常单调,也没有什么特色,一碗牛肉面中找不出两片牛肉,价格却比省会成都还要高。</div><div> 吃完早餐,我们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慌慌张张地登上了一辆柳州五菱面包车。上车前,我们再次与私家车主确认线路和租金。私家车主是个40岁左右的康巴汉子,他说,只要我们肯出600块钱租用他的车,他就可以帮我们逃票并免费充当导游。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们最终以400块人民币的价格达成了这笔交易。</div><div> 不幸的是,我们刚一上车,还没有完全走出康定城区,三分钟前还鲜亮着的阳光一下子就闪不见了。我们沿着没有阳光的山路蜿蜒而上,一小时左右就到了亚拉神山的某个峡谷口。此时气温已骤然降至摄氏5度以下,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私家车主将面包车停在路边,示意我们下车拍几张照片。这时候,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忽然钻出了几个老外,抢在我们之前占领了有利地形,与我们争抢起风光来。他们在刻有“亚拉神山”标志的石碑前,没完没了地摆姿势、做表情,我们只好冒雨等待。然而,等了很久,我们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淋湿,也没有等到在石碑前留影的机会。于是,我们只好悻悻地回到车上,继续沿着“非常道”朝木格措方向进发。</div><div> 气象学上有一个专用名词叫“华西秋雨”。这个季节,川西高原一旦下起雨来,没有十天半月是很难安分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我们就碰上了华西秋雨,这确实是一件很要命的事。如果仅仅只是小雨丝丝也就无所谓了,可问题是,就在我们到达与木格措景区毗邻的红海草原边缘时,雨丝一眨眼就飘成了零零星星的雪粒子。当汽车开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红海草原中心地带时,雪粒子一翻脸就舞成了鹅毛大雪。气温也在不断下降,直至降至摄氏零度以下。我的脑袋开始有些发胀,嘴唇也有些发紫,高原反应正实实在在地向我袭来。我们几个人喘着粗气呆立在红海草原上,瑟瑟发抖,进退两难。尽管我们都穿着有内胆的冲锋衣,却怎么也无法挡住这突如其来的风雪。我们不得不决定再次回到车上,目瞪口呆地望着红海子朦胧的背影,举着相机却无心掀开快门。</div><div> 木格措是无论如何也游不下去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和身为私家车主的康巴汉子商量,请他带我们返回康定城里。与此同时,我们也试探着,看他能否酌情退还一部分租金给我们,毕竟我们连木格措景区的边界都还没有跨入嘛。</div><div> 然而,我们的话刚刚说出口,就被私家车主断然回绝。我们不再多说什么。我们愿意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木格措就这样冷漠地将我们逐出了它的领地。</div><div> 雪花一挥手,把秋色藏进了衣橱。</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三、九月的电热毯</font></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br></font></h1><div> 从康定城到新都桥必须经过折多山口。据说,折多山口一直都是川西高原上最早诞生初雪的地方。这里,六月飞雪、八月飘雪都算不上什么新鲜事。相比而言,我们的家乡江汉大平原则更像是另一个世界,那里,骄阳依旧炽烈,大地一派葱茏。</div><div> 我们真的是要去新都桥了。新都桥是不是一座桥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是一座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小镇。川藏公路南线和北线在此交汇,然后分岔,像两条张开了口的布袋,将康定以西的藏区雪域风光尽数收入囊中。如果不是一拨又一拨背包客,在进藏或入滇的途中遇见了新都桥,如果不是数码相机和互联网,替高原上空的飞鸟说出了真相,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康巴小镇周围,究竟堆藏了多少美的秘密。</div><div> 我们是从康定城直接奔新都桥而去的。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在木格措,被雨雪左右开弓,打得措手不及,狼狈逃窜。当汽车从海拔4000米以上的红海草原,一路下滑到半山腰时,我捂着被雨雪扇得发烫的脸,对我的同伴们说了声:还是去新都桥吧!</div><div> 于是,我们就回到了康定溜溜的城,退掉了溜溜的房,重新租了一辆溜溜的面包车。那一天,一切都是溜溜的,除了心情。</div><div> 我们沿着川藏公路(318国道)折多山段逶逦而行,一路辗转、盘旋。所到之境,高处白雪皑皑,低处细雨濛濛。80公里的路程,竟然耗费了我们四个多小时的光阴。到达新都桥时,天依然吊着那张又长又灰的老脸。雨,则是越下越有激情。</div><div> 我们各自撑开雨伞,跳下车,带着高原反应,在恍若隔世的路面上小心翼翼地走,步子迈得稍快点儿,就会感到心跳气喘,头晕目眩。我想,若是没有华西秋雨,九月的新都桥本应该是一片灿烂辉煌的光影世界,与天堂的模样不相上下吧?况且,一年四季,川西高原上所有的雪山、草甸、峡谷、河流、湖泊、树林和村庄的静美、秀美、壮美,以及原始之美、自然之美、神秘之美、古朴之美,差不多全都集成在它的身上,无论是一起一伏,一颦一笑,还是一弯一拐,都备受中外驴友和摄影爱好者们的景仰。老实说,我甚至是在还没有找到爱它的理由之前,就已经莫名地爱上了它。</div><div> 说着说着,新都桥已经赫然横在我面前了。在雨中,我左顾右盼,却怎么看也看不出新都桥究竟“新”在哪里。在这个小镇上,我所看到的桥是旧的,街道也是旧的。这里的房屋即使是新的,但由于青石块筑成的墙壁没有经过白石灰粉刷,所以看上去也依然是旧的。更有趣的是,这里的旧似乎与岁月无关,与历史无关。这里的旧,是无法描述的那种旧,在单纯与简陋之间,在丰富与驳杂之间,在肃静与躁动之间,旧和旧交叉着,重叠着,让人无法理顺自己的思绪。所以,我宁愿相信这就是神秘本身。</div><div> 要知道,新都桥还有一个相当欧化的名字,叫“东俄罗”,谁也说不清“东俄罗”,这个神秘的符号中究竟藏有怎样的人间况味。</div><div> 在二郎山外的公路还没有来得及向甘孜境内伸过手来之前,“东俄罗”一直是沉睡着的,它不认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怎么认识它。是川藏公路一把拽醒了它,让它站了起来,动了起来,敞亮了起来。当川藏公路继而又从汉语词典中,将“旅游”、“采风”、“婚纱照”这样一些新鲜的词汇纷纷带进藏区时,它才猛然醒悟到,原来这个世上不仅仅只有牦牛、马匹和羊群的脚印,不仅仅只有青稞酒、酥油茶和糌粑的气味,还有那么多眼花缭乱的时装、家电、食品、手机和钞票在四处招摇,还有那么多红男绿女,在天地间纵情穿越。从此,寂静闭塞的“东俄罗”改头换面,雪藏了自己的乳名,开始干起了旅游接待的营生,而且,没过多久它就声名鹊起,成了中外驴友和背包客的集散地。尤其是近几年来,新都桥梦幻般的白云蓝天、花海草甸和彩林雪山,已经成为各地的新人们拍摄婚纱照的上选场景,越来越多的情侣慕名而来,试图用黑色西装和洁白的婚纱,续写簇新的“康定情歌”。从此,客栈林立的新都桥,也患上了难以治愈的失眠症,永远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拥有羊羔一般恬静踏实的深度睡眠。</div><div> 那天,我在秋雨中仔细地打量着新都桥,看看能否找到我在图片上见过的某些标志性画面,能否找到某个似曾相识的镜头,或是与我的想象相吻合的衔接点。然而,我在镇子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因此,新都桥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相当模糊的,甚至有点儿失真。再加上高原反应从中作梗,就不得不令我产生出许多幻觉,譬如:这是不是一座神经错乱的小镇啊?蓝天是不是放了长假?白云是不是罢工了?到处都是空落落的,湿淋淋的,晕乎乎的。偶尔还有乌鸦从路边的白杨树上扔下几声聒噪,引发我们这些外来人一阵阵的耳鸣。这时侯,就连雨声也开始变调,纷纷将清脆的滴答改成了沙哑的颤悠,我们的心情随着雨水的颤悠而继续下沉,很快就沉到了谷底。</div><div> 天黑前,我们热切期盼这雨哪怕是暂停片刻也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在街道上,从容地走上一个来回,将新都桥的新与旧看得更加清晰。然而,这么简单的愿望终究还是遭到了雨的驳斥。我们仍不死心,执意在雨中又转了一大圈,谁也不愿意待在郁闷的宾馆里束手就擒。我们就这样皱着眉头,从西走到东,目睹着白杨树和高原柳在雨水中淋浴,目睹着形形色色的藏寨、客栈挂着形形色色的招牌,沿川藏公路一字排开,在鲜花和树丛中守株待兔。朦胧中,那些裹着暮气的山峦,依然是草色弥天。山坡上的经幡和六字箴言,依然是肃穆庄严。从镇子中间流过的小河,依然是浑浊而又肤浅。</div><div> 我们心里非常清楚,是雨水打翻了季节的调色板,扰乱了美的秩序,让高原的画布颜面尽失,让仁慈敦厚的天空变得面目狰狞。不过,在川西高原上,雨水毕竟不是常态,雨水背后的晴空才是。晴空之下,新都桥的另一身装束,才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如果不尽早出现,那我们就会义无反顾地绕开它,直接去一个没有雨水的城,或是去一座阳光普照的山,与清朗的秋风握手言欢。</div><div> 但此刻,我们不得不停在新都桥。我们只能被雨水牵着手东游西荡。泥浆溅到鞋面和裤腿上,冷风呼呼地撞向胸口。转眼间,天就要黑了。我们在镇上找了一家干净的餐厅,吃了一顿并不怎么可口的晚餐。然后,我们住进了一家由雅安人经营的汉族宾馆,准备将歇一宿之后,等到来日,看看天气再决定去留。</div><div> 九月的新都桥昼夜温差极大,尤其在下雨的夜晚,寒冷和潮湿同时来叩门,生活中就不得不多出了一些防范措施。听说,就在我们到来之前,这里已经下过两场雪了,这时候,所有的宾馆客栈,都已经使用起了电热毯。天哪!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夸张,但仔细一想,若是不打开电热毯,你疲惫的身体或许在一夜之间,就会被潮湿的床单读上一千遍,直到把你唐诗一样的关节读出宋词般的风湿来。想想风湿这狗东西虽然很是令人生畏,可这毕竟是在九月中上旬啊,出发的时候我还穿着T恤衫,总不至于一嗅到风湿的气味,就无条件地向电热毯缴械投降吧?很抱歉,我没有做到。我只想开启电热水器上的花洒,接上大半桶热水,和爱人一起泡泡脚,然后就钻进被子。</div><div> 那一夜,我们用冰冷的身体抵挡住了电热毯温柔的诱惑。</div><div> 冷雨敲窗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天明。半夜里,忽闻新都桥藏族中学里一群醉了酒的学生跑进宾馆来滋事,他们踹着房门大呼小叫,和宾馆里的汉族老板娘胡搅蛮缠了很久,才意犹未尽地离去。之后,雨声、耳鸣声,和粗野的脚步声开始纠集在一起,彻底剥夺了我们做梦的权利。次日一早,我们去意已决,不管折多山下的这座康巴小镇是不是摄影家的天堂,是不是户外发烧友们的集散地,是不是婚纱飘荡的伊甸园,是不是东俄罗或者新都桥,都已经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肯定是要改变行程的,最好是向不受雨水困扰的丹巴和小金一线靠拢。</div><div> 接下来,我们将一路向北,向东。我们的脚步将在川西版图上划一个不规则的椭圆。</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四、阳光在撒谎</font></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br></font></h1><div> 早晨和早晨是不一样的。</div><div> 雨停了。酿造雨水的云彩,出乎意料地倒挂在了新都桥上空。千山虚寂,万谷静笃。又一个新鲜的白日正从川西高原上腾云驾雾、缓缓而降。我们看见了。</div><div> 早起的乌鸦在窗外的白桦树上呻吟了很久。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鸟,也跟着乌鸦一起应和,——它们说的是藏文还是汉语呢?这悲怆的呱呱声令人顿生惆怅。我们听见了。</div><div> 收拾好行李,吃完早餐,我们准备立刻撤离新都桥,向北而去。就在此时,天空突然抛出霞光千缕。在飘着经幡的山顶和屋顶上,大朵大朵的羊脂云也在不经意间裂开了一条条缝隙,顿时就有清风朝缝隙中灌注了一汪汪梦之蓝。但这一切都留不住我们了。我们相信,比红萝卜还要新鲜的早晨明天还会有的,在丹巴藏寨或日隆藏寨,我们肯定还有机会,将同样的早晨从地平线上连根拔起,抛向我们无限敬仰的高空。所以,我们对新都桥没有过多的留恋。就算天底下所有最好看的蓝都齐聚在一起喊我们留下,我们也不打算留下了。我们已经将搜寻的目光转向了新都桥北边的八美和东边的丹巴。</div><div> 从康定到新都桥,再从新都桥到八美,其间的距离差不多是相等的。散落在山坡和沟谷边的马匹、牦牛和羊群们,它们仿佛占尽了天下的祥和,它们粉红的奶头下吊着漫不经心的原野,日月星辰都像铃铛一样被它们反复摇响。这时,你会想起“岁月静好”之类的有气无力词句,想起无聊的诗歌和神圣的经典。如果此时天空是新的,你就会觉得一切都是新的。只是,在新和旧转换的过程中,说不定你忽然就消失了、遁形了,像露珠一样在人间蒸发。你说不定还会脱胎换骨,被另一个自己替代。然后,天的尽头就有了你的飘泊。啊,是这样的,云在云中,雨在雨中,风在风中,真实在真实中。在天边,目光的尽头,你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你像一阵风,不留痕迹地飘走。</div><div> 早晨和早晨的确是不一样的。</div><div> 那天,我们在离开新都桥之前,险些遭到了一群私家车主的围攻。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在康巴藏区,由于许多地方不通公汽,租私家车就成了游客们出行的唯一选择。平日里,新都桥作为一个重要的旅游集散地,街头常常泊满了形形色色的私家车,车主们人多势众,整天坐守街头,虎视眈眈。你只要和其中任何一位车主接洽,都有可能引来一大群同伙的掺合。他们七嘴八舌,把你围得水泄不通,弄得你不知所措。如果你势单力薄,说话的语气稍微生硬一些,或是行李太多,一个人拿不下,就很容易“授人以柄”以至被迫挨宰。虽然出行前我已经了解到,近年来新都桥已经成了许多驴友的伤心之地,但我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在此遭遇到同样的刁难。当时,我们已经谈好了要租某个私家车主的车,可另一位车主硬是将我们的两件行李抢过去放在了他的车上。两位车主同时与我们相持着,不依不饶。如果不是一位八美的藏族司机从此路过,问清缘由后帮我们解了围,则很难预料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div><div> 这就是旅途和远方,凶吉未卜却又魅力无穷。如果没有这些,世界也许会显得过于平淡、无趣。我们心里清楚,此刻,我们遇到的只不过是一段无聊的插曲,虽然颠来倒去地将我们折腾了很久,但我们对于川西高原的记忆,也将由此而成倍地加深。</div><div> 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脱身,许多问题都没来得及想明白,我们就仓促地登上了另一辆去道孚县八美镇的面包车。依然是一辆五菱荣光面包车,它的主人就是刚才路见不平帮我们解围的藏族司机。川西高原似乎对柳州五菱情有独钟,就像我对广西柳州情有独钟一样。想想,这也是一种缘分吧?与我们同时登上面包车的,还有两位腼腆的藏族少女,她们是理塘县人——仓央嘉措的小老乡,她们在新都桥藏族中学就读。她们要搭我们的顺风车去塔公寺拜佛。乌鸦的叫声始终挥之不去。车窗外奔驰的苍穹,闪过一幕幕深不可测的宝石蓝和羊脂白。远处山顶的雪光和霞光同样挥之不去。</div><div> 在车上,我听见两位藏族少女管司机叫“阿布”。头发蓬乱的“阿布”挂着两张油黑的刀形脸,他驾驶的面包车正以60码左右的速度,迎面撞向川藏公路北线的一道道风景。公路两旁的青稞刚刚收割不久,金黄的麦茬为起伏不定的坡地保留了一块又一块均匀的暖色;沿途的山体如同马背一样,平滑而又富有光泽;雨后的河流水位陡涨,泥沙俱下的浪波覆盖了秋色初染的河床,同时也拍碎了一切事物的倒影。所以,就在黑脸“阿布”带我们绕进村庄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大面积的空白。</div><div> 因此,心情和心情也是不一样的。</div><div> 黑脸“阿布”并非刻意要带我们去浏览他的村庄,而是因为他的手机忘在了家中,他要回家去拿他的手机,至于这会耽误我们多长的时间,似乎不再他考虑的范围。</div><div> 黑脸“阿布”的家宛如一幅油画镜框,镶嵌在山脚下一片平坦的空地上,两栋石头砌成的小楼紧挨在一起,一栋坐北朝南,一栋坐西朝东;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水泥路,像极了从大路上剪下的一根脐带,不经意地绕到了他家的大门口;粗细不一的树枝编成的围篱,将房屋侧面的菜地与水泥路隔开,让传统生活与现代气息互不干扰;叶子刚刚被秋风熏出了黄边的钻天杨,在房前、屋后和路边站得十分任性;一条不足一米宽的又清又浅的小溪,扭着水蛇腰正要从高原柳和钻天杨的胯下悄悄溜走……</div><div> 我们索性借此机会参观了黑脸“阿布”的家。看上去,他的家境还算殷实,除了他开的这辆五菱荣光面包车之外,他的家门前还停放着一辆农用拖拉机和一辆摩托车。家门口,黑脸“阿布”的老母亲挂着满脸的褶皱和高原红,正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她一连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却又觉得十分亲切、温暖的藏语。“阿布”家门外的晒场上,还有一条白色的小狗,也在友善地朝我们摇着尾巴……</div><div> 未征得主人同意,我们不敢贸然进入黑脸“阿布”的房间里,但我们仍然可以觉察到,他们的居家用品和他们的生活一样简朴。他们对衣、食和大部分日常用品都不是太在意,只要能穿暖、吃饱,只要可以对付得过去就行了。他们唯独在意的是神器、住房和交通工具,尤其是神器,那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马虎的。康定新都桥周边山区的康巴藏人,对房屋的选址和造型极为讲究,不管住在多么闭塞的山坳里,他们的房屋都要尽可能地与周边的环境和谐相处,每一幢房屋的墙面都被装点得绚丽多彩,即使到了冬天,万木凋敝,他们的房屋也依然生机勃勃。我一直留意着康巴人的屋顶,它们很有趣。在新都桥周边的康巴地区,常常可以看到暗红色琉璃瓦的屋顶,羊角形的飞檐直指天穹,故作抒情言志之状;也有简洁素淡的屋顶,平铺直叙,就像康巴汉子们直来直去的人生。那些没有条件在屋顶和飞檐上做文章的人,也会尽力把门窗上的文章做足。因为在他们看来,门窗是感应神灵和远方的镜子,是福祉放飞和接收的便捷通道。所以在康巴藏区,每一扇门窗都描红绘彩,热烈而又醒目地宣示着它们对神灵和远方的呼应。</div><div> 此刻,半黄半绿的山坡,孤寂宁静的小楼,低矮的木质围篱,树影下细小的清溪,碧蓝如洗的天空,还有老人和狗……这情景又一次让我想起了天堂。我以为,天堂的模样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以前,我一直很认同博尔赫斯所说的“天堂的模样就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但现在,我开始怀疑了。嗯,天堂不应该是纸质的。天堂至少应该有树,有围篱和清溪,有起伏不定的彩色山峦吧。</div><div> 天堂和天堂是不一样的。一个半天就这么过去了。</div><div> 我开始怀疑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事物。我开始怀疑一切的真实和虚假。因为这一天,天气预报撒谎了,雨水撒谎了,阳光也撒谎了。天空一会儿深蓝一会儿铅灰,云朵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我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我看不见远方,远方被搁置在雪山顶上。我所能看见的近处,山却是魔幻的,拥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炊烟和牛粪;水是魔幻的,拥有魔幻现实主义的清澈和浑浊。</div><div> 那一刻,我怀疑房屋却相信窗子,我怀疑汽车喇叭却相信流水潺潺,我怀疑路途逶迤却相信雾气升腾,我怀疑树干挺拔却相信草色匍匐。因为那一刻,我的眼睛撒谎了,呼吸也撒谎了,唯有饥肠在肚子里说了几句真话:咕咕,咕咕……</div><div> 嗯,对了,在川西高原上,饥饿和饥饿也是不一样的。</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五、八美是什么美</font></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br></font></h1><div> 面包车带我们离开了黑脸“阿布”的村庄。有阳光露脸的时候,他的村庄和我们随后在路边看到的村庄一样,都是那么接近天堂的模样。这让我们激动不已。</div><div> 大约半个小时后,车到塔公寺,天色开始骤变。两位藏族少女朝“阿布”挥挥手,跳下车,踩着初雪融化后的积水和新鲜的雨水,消失在雾气稀疏的塔公草原上。而我们的下一站将是八美。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变化无常的天气确实让我们充满了恐慌。</div><div> 说起八美,忽然就想到了:美其实也是一种常常让人感到饥饿的暗示。正因为有这样的暗示,我们才会如此酷爱上路的感觉。在路上,美要么是迎面扑来,要么是我们迎面扑向她,那种填不满的饥饿,才是世界上最快乐的饥饿。况且,川西高原上的每一座山,都像图钉一样,将美稳稳地钉在地上,风吹不动,水冲不走。况且,在新都桥以北,穿过塔公草原,进入道孚县境内,还有一个名叫“八美”的好地方正等着我们——呵呵,一个美就足以要人的命了,更何况是八美噢!</div><div> 新都桥是汉语的新都桥,一说你就能听懂。可八美毕竟是藏语的八美,地地道道的藏语,不是谁都可以听懂的。所以,一路上,我始终不敢相信这是在九月,触地即化初雪,刚刚涂改了狼毒花的色彩。我不敢相信,一件冲锋衣已经裹不住午后的体温。冷,已经不容分说地在我们的神经末梢上停顿下来。</div><div> 出门在外整整四天了。我们在路途上持续奔波,直到一抬头就可以和乌鸦交换歌声,和云朵交换眼神。耳鸣的时候,我更能听见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草原正在哈哈大笑,笑季节的荒诞和牛羊的憨实。而泥土,则依然是一声不吭地想着春天的事情。中度的高原反应一直伴随着我,使我不敢相信许多事物的真实性,它们总是晃来晃去的,犹如乱花迷人眼。而我一直在想,再过十天半月,或许几场雨滋过来,几阵风刷过来,草色就不再绿了,更多的冷空气就有了翻山越岭大动作。可我就是想象不出,到了那个时候,塔公草原的秀发上还能留下几朵情人的插花。我只能继续想象着——八美,是的八美,不管它的脸上有多少条褶皱,或是有多少颗青春痘,可它都是八美;不管它的土地有多么瘠薄,或是有多么肥胖,可它首饰盒里的金银珠宝,都不会少掉一个数字。</div><div> 汽车在川藏公路北线噗噗奔驰,草原雪峰历历在目。既然塔公到了,那八美也就近了。按照藏语的说法,塔公意为“菩萨喜欢的地方”。连菩萨都喜欢的地方,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传说塔公草原曾经是文成公主远嫁松赞干布时走过的地段,山坡上漂浮的云朵中,说不定还游曳着文成公主沉鱼落雁的芳魂呢。</div><div> 川西高原到了塔公这里,海拔高度已经升至3700米以上,黑色柏油路宛如黑色牛皮带一般,束紧了大地的腰身,使得塔公草原更加英姿勃发,傲气逼人。这时候,塔公寺金色的塔尖显得格外耀眼,远远地望去,白雪皑皑的雅拉神山与塔尖之间,仿佛暗藏着一条神秘的等高线。此刻我并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刻意制造了这种神奇的视觉效果,但我宁可相信,这一定是人与神之间达成的某种默契。</div><div> 在得不到官方媒体关注的情况下,多年来,塔公和八美完全凭着自身的天生丽质,在背包客的长短镜头和日志攻略中名声大噪,成为川西高原上最魅惑的小镇之一。而在此之前,它们已经不止一次地蒙受过神灵点化,因此,你应该相信,草原是有耳朵的,它听得见昆虫唱歌;草原是有鼻子的,它分得清牛和马的汗味,分得清藏人和汉人的体气。我们是汉人,虽然在新都桥熏染了一夜的藏香,可草原依然认出了我们。草原说,拿钱来吧,我让你看个够!马儿说,拿钱来吧,我让你骑个够!可我们还是下意识地捂紧了口袋,准备赶在下一场雨水洒落之前扬长而去。</div><div> 目送两位藏族少女下车之后不久,我们在另一处有佛塔、经幡、场院和金顶的地方,请黑脸“阿布”将面包车停下来。因为我隐隐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我好像不止一次地在照片上见过它了。这里应该是塔公草原上一个标志性的场景吧。我们在此停留了十几分钟。看看天,依然大面积地阴着,不过天色还早,还不到正午。再看看地,刚刚和夏天分道扬镳的地,地面上的积水零零星星地浮现着这个世界的神秘倒影。最后,我又看了看苍茫无际的草原,忽然间我发现,那些被牛羊啃噬和人畜践踏过的草,正在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初雪后的天空亮出了玩命的一绿。我知道,那是春天的回光返照。</div><div>继续向北。路过土石林,八美正在八里之外等着我们。天色又一次灿亮起来。</div><div> 继续向北。没过多久,汽车就像减免债务一样,豪爽地替我们减掉了这最后八里山路。一拉开车门,午后的阳光“嗖”地一声就泼在了我们的身上,高深莫测的八美也“嗖”地一声飚到了我们面前。</div><div> 和八美的阳光比起来,我们一大早在新都桥见到的吞吞吐吐的阳光,以及在黑脸“阿布”的村庄里见到的不温不火的阳光,简直可以被当成赝品扔掉了。八美的阳光那才叫“上上足赤”啊!我们一下车就差点儿被它亮瞎了眼睛。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八美的阳光至少有八两重,金灿灿的巴掌一搧过来,脸上立马就会泛出一道道红印子。</div><div> 立足未稳,我就开始眯着眼睛朝四周张望。然后,我试着问自己:八美究竟是什么美啊?我一时竟难以对答。我只能告诫自己,八美只不过是我们去丹巴的一个中转站,据说它曾经是老乾宁县的县城,但对于它,我们的确没有必要知道得太多。我们只是从它的门前路过,只是在它的地盘上转一趟车而已。在我朦胧的印象中,八美仅仅只是一个镇子、一条小街、一座寺庙、一群喇嘛;仅仅只是一场法会、一堆香火、一座村庄、一片树林而已……总而言之,八美既不是汉家的公主,也不是藏家的外孙,而是川西高原上一道道山梁和一条条沟壑的活体标本,人和牲口,庄稼和草,经幡和云朵,永在其中,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川流不息。</div><div> 八美不承担任何一种具体的美,它是上苍馈赠给川西高原的一枚橡皮图章,可以为一切看不见的美提供担保,也可以为一切看得见的美签字画押。</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六、天边甲居</font></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br></font></h1><div> 川西高原的秋天,雨雪和阳光是两个对立的极致。它们的快速转换,总是让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人措手不及。</div><div> 木格措和折多山口的雪花很会编故事,轻轻松松地,就把我们的尴尬编入了九月的寓言。新都桥的雨水和八美的阳光更是当仁不让,不仅要把我们的狼狈编成回忆录,还要把我们的窘迫编进教科书,以便将来我们温习这段功课的时候,会保有更充沛的激情和更多的感叹。我想,爱编你就编吧,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我们要去丹巴,我们要去甲居藏寨,把我们失去的晴天找回来,把川西高原的常态找回来。</div><div> 我早就听说过甲居藏寨。我觉得,人在众神居住的地方将身心安顿下来,这样的居所就应该叫甲居。关于甘孜丹巴和甲居藏寨,我暂时讲不出更多的来龙去脉。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看见阳光给雪山镀金,雪山反过来又给村庄扣上一顶白色帽子;如果你看见秋风将青青水果擦红,水果反过来又给门窗系好了风铃,你就不会怀疑,甲居藏寨绝对是中国最美的乡村了。门前挂满了苹果和梨,路边开满了格桑花的村庄,虹彩和流霞起舞的村庄,你走着走着它就会让你飞起来的村庄,——这就是甲居藏寨。云抱着它,雾搂着它,树摇着它,水捧着它,它简直就是一幅高挂在天边的彩色唐卡。</div><div> 每一个乳白色的早晨,亚肖神山和卡帕玛群峰上都看得见灵光闪烁。神山与群峰下的彩色碉楼也有灵光在闪烁。环绕着彩色碉楼的黄苹果、红石榴和金沙梨,更是比灵光闪烁还要闪烁啊!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便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div><div> 你知道这些年我走过的地方已经不算少了,即使是在大香格里拉区域,我也没有见过如此令我失魂落魄的村庄。甲居藏寨当然是个例外,它一眼就能认出我是个乡下人,来自另一种村庄。我的村庄是平躺着的,坦荡无垠,一成不变。我的村庄在见到甲居藏寨时,必须将脖子仰起来,将头抬起来。我带着我的平原村庄,来和这样一座高高在上的村庄相会,心跳不加快,肯定是不正常的。</div><div> 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我们一群人都是江汉大平原的孩子。棉花、黄豆和稻谷的孩子,跟雪山、彩林和大峡谷扯不上任何关系,跟碉楼和格桑花一直保持着最陌生的距离。想到这里,我的心跳又加快了不少。</div><div> 然后,我和我的同伴们就顺着上山的路,越走越高,雾气从左肩飘到右肩。然后,越走越深,直到能亲手触摸藏寨古碉楼的门窗,能亲手从压弯的枝头上摘下一枚熟透的果实,并在树丛遮掩的、只有声音漏出的细流中,试探一下泉水的温度。然后,心就腾空了,身体就飞起来了,人就不认得自己究竟是谁了。</div><div> 我们差不多是用了半辈子的光阴,才给自己挣来这么一次做云的机会。我们在别人的村庄飘来飘去,淋漓尽致。这样的感觉,足以弥补我们的生命在平地上的所有亏空。</div><div> 几年前,我们就已经约好了要去川西高原。我们有六个人,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我们选择九月上中旬,从晴天出发,进成都,经雅安,出天全,过泸定,走了上千公里之后,竟然走进了绵绵不尽的华西秋雨。抵达甘孜藏族自治州州府康定的第二天,雨雪便被冷空气全面激活。在木格措、新都桥和塔公一带,雨水开始肆虐,雪花也开始往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岗抛撒白色传单,实行白色恐怖,对即将泛黄的树林和草甸实施暴虐。我们只好一路北上,试图穿过道孚县八美镇,向天气晴好的小金县、汶川县一带转移。那天中午,车到八美,雨水才有了短时间的停顿,太阳在我们的头顶上刚刚抛下一个媚眼,我们就听见以盛产美女而闻名的丹巴,正在百公里之外向我们发出呼喊。</div><div> 载我们进入丹巴的车,依然是黑脸“阿布”的五菱荣光面包车。他先是让我们在八美镇上耐心等待,等他顺便捎带一两个客人,增加一点额外的收入。因为在他看来,只要车上还有空余的座位,那就不能算是包车,那他就有权捎带其他的客人。我们没有和他计较,只能陪着他在八美街头傻等。大约等了一个多钟头,终于等来了两位身穿喇嘛服装的中年人。我们六个人,加上两个喇嘛和黑脸“阿布”,一共是九个人。九个人挤在一辆微型面包车上,朝着丹巴方向颠簸。乌青色的道路在延绵无尽的群山之间舞动,高原的曲线成熟丰满,迎面扑来。一路上,我们的身体随着山势与沟壑的升降而起起伏伏,骨架随着路况的优劣而摇摆不定。面包车不停地往我们的眼睛里喂山、喂水、喂牦牛,却始终没有喂一块面包来填饱我们的肚子。与此同时,在八美上空激烈燃烧的那一轮太阳,还没有进入丹巴地界,就再次被一场大雨浇灭了。</div><div> 大雨垂注,责令车窗紧闭。大雨将视线切断,车内的空气也因封闭而变得越来越污浊不堪。我和另一个同伴开始晕车,直到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那一刻,我们的世界仿佛从内到外都变成了地狱。我们越来越感觉到,从八美到丹巴的路,比鬼门关还要狭窄凶险、湿滑漫长。幸好,后来雨下得小了一些,车窗可以打开一点缝隙。就在我朝车窗外呕吐的过程中,一条汹涌的小河撞进了我昏昏欲睡的眼瞳。</div><div>这就是传说中的东谷河。我的心情为之一振,晕车的感觉顿时减轻了一半。</div><div> 我对着车窗的缝隙做着深呼吸。心想,幸好有东谷河一路相迎啊,否则,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此刻,车窗缝隙以外的山色一派空濛,所有被称作风光的东西都逃离了现场,唯一可以捕捉到的景象就是浑浊的河水,越流越急,一边叫啸,一边翻滚。</div><div> 没过多久,雨下得更小了,面包车也开到了牦牛谷。忽见河面上有无数股热气在蒸腾。黑脸“阿布”随口说道,这里就是有名的牦牛谷天然裸浴温泉。</div><div> 关于“裸浴温泉”,其实我早有所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上它。更奇怪的是,我们中间居然没有一个人为此感到喜悦和震惊。仔细想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冰冷潮湿的旅程早已经将我们折腾得身心疲惫、目光呆滞了,这会儿除了食物、阳光和蓝天白云之外,能够提起我们兴趣的东西已经屈指可数。</div><div> 的确,快乐和美好无论以什么方式呈现,都是需要前提的。前提不在了,快乐和美好即使还在,也和我们没有多大的关系了。</div><div> 你知道,当雨水、泥泞和饥饿一齐砸向旅途时,我们的心情会塌陷成什么样子。心情一旦塌陷,所有的风景都不再风景。所以那一刻,牦牛谷留给我的印象,仅仅只有简单、直白、浑浊与零碎。</div><div> 据说,牦牛谷温泉是国内罕有的几处至今仍保留着裸浴习俗的温泉之一。一年四季,温泉水从裂开的地层源源不断地注入河谷,常常惹得附近的藏民们胸口发烫,随手就在河岸边建起了几口简陋的汤池,性情所致,他们就会旁若无人地将自己剥得精光,直接扔进池中。经过一番浸泡和搓洗之后,岁月的尘垢顷刻间就会青春焕发,化成激情荡漾的混合液体。与此同时,藏民们“一生只洗三次澡”的美丽传说,也被这一池池漂浮着汗垢的泉水温柔地拆穿。况且,在丹巴县东谷藏乡,裸浴的出现,本来只是证明了藏民们对于身边自然资源的合理利用,但经过某些媒体别有用心的“揭秘”渲染之后,裸浴一下子就被曲解成了后现代主义的行为艺术,变成了类似于偷窥的八卦新闻。</div><div> 我们无意中亲眼目睹了藏民们“裸浴”的场景。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些香艳的画面呈现,更没有任何视觉上的官能刺击。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平淡乏味。山坡上倾泻而下的雨水,已将河水彻底搅混,烟雨迷蒙之中,仅有三五个男性藏民赤裸着身体,在温泉中兀自享受这一份天赐洪福。看看他们悠然自得的样子,看看那一副副烂醉如泥的表情,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div><div> 我们是乡下人,来自另一种村庄。我们的大平原一望无际,却永远也无法替换这千山吐珠、万壑藏宝的秘境川西。但反过来想,他们会不会也是这样看我们的平原呢?</div><div> 雨水是在我们到达丹巴县城之前才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我们目送着黑脸“阿布”的面包车转身离去,目送这个与我们的人生旅程有过短暂交集的陌生人,从此远离了我们的视野。接下来,被雨水淋湿的太阳已经晾干了翅膀,它又一次拨云而出,并在远山上画出了60度的斜角。只是,其锋芒再也不像八美的阳光那样咄咄逼人。</div><div> 我们找到了重回人间的感觉。此时的大渡河水也在丹巴县城里为我们摆好了接风的筵席。这是阴晴转换得最迅猛的一天。我们在失而复得的阳光下,首次见识了丹巴的温婉和谦让。在大渡河谷,群山的最低处,是丹巴给了我们第一个亲切的好脸色。</div><div> 丹巴县城名叫章谷镇,海拔高度约在1800米左右,居民以嘉绒藏族为主。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最小的中国县城之一。章谷镇坐落在大渡河畔的峡谷地带,它背靠着高山,面对着的,除了大渡河水之外,依然是无休无止的高山。</div><div> 章谷镇仅有一条十分钟就可以走到尽头的小街,没有高楼大厦和繁华市井,无所谓宁静,也无所谓喧嚣。然而,越是在这样的地方,个人的存在感就越是突出。相反地,在成都或者塔公草原上,我们的身心不是被繁华淹没,就是被宁静吞噬。所以,一到丹巴县城章谷镇,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沿着大渡河边的街道走来走去,把红尘飘逸的街道走透了,再去爬仙风道骨的山。我们要让自己动起来,要不停地用劳苦奔波,来验证快乐的质量,验证我们在天地间那份真实的存在感。</div><div> 不错,我们确实是存在着。我们听着远方的呼喊存在着,踩着别人的脚印存在着。</div><div> 黄昏时,我们从章谷镇背后的一面山坡上走下来,在大渡河边找了一家川味餐厅,特意点了一条被雪山之水喂肥的大渡河鲤鱼,品尝了一顿丹巴峡谷的味道——那是一种被高原日渐疏远了的水乡的味道,它的特质似乎更加贴近我们远在江南的籍贯。</div><div> 那一夜,丹巴县城用没有雨水的天空,收留了我们游荡在川西高原的第一场好梦。</div><div> 你知道,我一直不擅长讲述琐碎的故事,却擅长描绘天地的表情。甲居藏寨就是这样,在丹巴县城章谷镇七公里以外的聂呷乡,它拥有一副恍若隔世的面孔。你看着它,你把镜头拉近,再拉近,它还是远在天边;你看着它,你把镜头推远,再推远,它还是近在咫尺。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飘渺的乡村,它古老幽深,腾云驾雾,亦真亦幻。数百栋藏式碉楼,散落在树丛花影间,以大金河谷为起点,一层一层向上推进,最高处的那几栋碉楼,几乎快要把自己推到了绝境,——那可是卡帕玛群峰下雪线的位置哦!我猜想,那几栋碉楼显然是想模糊掉自己的身份,让所有的仰望者都难以断定住在其中的究竟是人还是神。而在卡帕玛群峰的另一端,在大金河谷底,甲居藏寨的身份永远是明朗的,它们属于离尘埃最近的村庄,享有更加便利的俗世生活。它们可以将脚伸进河里,只要它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将春水搅混,将秋风拦截在深谷,或是将几个苹果扔到河对岸。河的对岸是另一座山,姓名不详,但同样是高个子,有着褐色胸肌般的悬崖,崖壁上挂着一条条又细又长的瀑布,还有一座很小的村庄伏卧在谷底。谷底没有格桑花,没有玉米和苹果,只有雪山融化后的涓涓细流,在石头上撒欢。</div><div> 没见过天堂的人,很喜欢随手就给甲居藏寨也扣上一顶“天堂”或“童话世界”的帽子。而我不喜欢给我钟爱的风景乱扣帽子。一直以来,天堂和童话总是被过度消费,再也经不起肆意挥霍。我本是乡下人,始终认为村庄就是村庄,天堂的神圣和童话的纯净,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它的好或者不好。</div><div> 甲居藏寨说到底还是一座村庄。是村庄,就会犯所有村庄都爱犯的毛病,譬如闭塞啊、愚昧啊、顽固啊,还有脏啊乱啊等等等等。我们在甲居藏寨看到的一切静美,都是缘于它的陌生、新鲜和遥远。我们对它的迷恋,也是缘于它有巍峨的亚肖神山做背景,有茂密的混交林做依靠,有层出不穷的花果做装饰,有直指蓝天的碉楼和旗幡做点缀。与我们单调的平原村庄比起来,甲居藏寨更具有立体感和神秘感,更具有原始性和宗教性。天构神造的地形地貌、生态和气场,不留痕迹地消解了所有令人不快的症状,让村庄与生俱来的缺陷,都变成了观赏不尽的资源。</div><div> 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有看清楚,这个村庄究竟拥有一颗什么样的灵魂呢?</div><div> ——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七、高处的人生</font></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br></font></h1><div> “甲居”是什么意思呢?我用手机百度了一下。从互联网上我了解到,“甲居”的藏语本意是“百户人家”,可我偏偏喜欢用汉语的本意去解读它。读着读着我就读不出声音了。我隐隐感觉到,我的平原村庄怎么看都像是一张铺在地上的水粉画,甲居藏寨则更像是一幅挂在天边的彩色唐卡,亚肖神山及其卡帕玛群峰自然就成了天的栅栏和边框。我不得不用朝拜的眼神仰视它。我失魂落魄的原因或许就在这里。</div><div> 九月秋高,却高不过甲居藏寨。我带着我的村庄仰望着别人的村庄,然后朝它走去。</div><div> “高处不胜寒”——谁说的?其实,高处也有暖,譬如,在甲居藏寨,我们随处可以看到,那一块块阶梯状的大小不等的田畴,正被秋日的阳光近距离地照耀着;那些因为有人外出务工而长时间空着的碉楼,说不定不久以后就会有新鲜的故事要发生。作为以农耕为主业的加绒藏族的一脉,甲居藏寨的坡地和洼地上,既然有在暖中茁壮成长的玉米和红薯,就必然也有在暖中日渐膨胀的希望。玉米、红薯和希望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但因为我们的到来,它们仿佛就有了本质的关联,如同一根电线骤然接通了内心。</div><div> 我们从苹果、沙梨树下走过,头和肩膀偶尔与果实相碰,神经末梢不时泛起一阵微弱的酥痒。我们贪婪地拍照,时间已经到了午后。在一处鲜浓的树荫下,我们一人一罐八宝粥,简单地解决了午餐问题。然后,我们再去果园里摘梨、摘苹果。我们从树缝中往上看,那些星星点点的碉楼,被山体和林莽分成了无数个单元,虚虚实实,明明暗暗。它们中的一部分是飘渺的轮廓在云中出没,另一部分则是厚实的墙壁挡住了光阴。无论远近高低,我们怎么也看不出碉楼的年龄。我的心跳谦虚得就像自言自语。</div><div> 在亚肖神山持久的庇护下,甲居藏寨这一带的山体上,植物是按层级分布的,自上而下,恪守着各自的秩序和本分。果实则总是在低处成熟,然后大摇大摆地登上集市或案台。那么,我们呢?这一天里,可以说我们的幸福正在大量地外溢,因为,我们平生第一次用摘苹果的手,给我们即将老去的日子抹上了一层釉彩。</div><div> 想一想,幸福其实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啊!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竟然可以让我们辛苦一辈子,复杂一辈子。</div><div> 你知道,所有凡俗的生活都是在低处展开的。我们路过的区域,海拔1000米以下的世界,通常是红尘滚滚,一片喧嚣,每一条河流都学会了说脏话。海拔2000米以上,山河静寂,天空魅蓝,每一汪湖水都眨着清纯透明的眼睛。</div><div> 我相信,甲居藏寨是主动把自己从低处擎至高处的,从海拔2000米到3000米以上,甚至更高。卡帕玛群峰如果能将雪线朝山顶上回收1000米的话,那么,甲居藏寨或许也会跟着将上升的幅度推高1000米,一直推到鸟飞绝、人踪灭的境地——你简直无法想象,那些舍生忘死的草木和破云而入的人们,需要对自己的信仰怀有何等的虔诚,才能和神一起修渡出海市蜃楼般的命运哪!</div><div> 以我们这些平常人的体力做推演,从大金河谷最低处的第一栋碉楼开始,走到卡帕玛群峰下的雪线边缘,和甲居藏寨顶端的最后一栋碉楼做一次零距离接触,估计至少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如果没有充足的食品饮料殿后,这种接触很有可能还会半途而废。</div><div> 你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是的——我要说的是,高处的生活和低处的生活完全是不一样的。在低处,最接近尘埃的位置,你可以很方便地去河里汲水,去商店里买盐,去县城里读书。你还可以轻松地翻土,播种,锄草,将收获的粮食搬进仓房,将散养的牲口赶回畜圈。但高处就不是这样了,高处有低处不曾遇见过的烦恼和苦衷,高处当然也有低处体会不到的悲哀与绝望。你可以想象,在海拔三米以上的斜坡地带,要花多大的心血,才能让柴米油盐各就各位?要耗费多少精力,才可以将水缸灌满?还有,在每一个高高悬挂的昼夜里,你去哪里浣衣洗菜?去哪里净身沐浴?去哪里治病就医?去哪里为亲人埋骨?……不在高处的人很难想象得到,一个老人从天上走下来,披着满身霜花去山下以物易物,然后一步一步返回到云中的过程,该有多么艰辛;不在高处的人很难意识到,一个孩子从寒气中打开家门,天还没有亮他就要穿过黑森森的林间小径,去人间烟火稠密些的山寨寻找学校的过程,该有多么苍凉……</div><div> 其实,这一切对于甲居藏寨的藏民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就算粮食再难搬运,但终究还是要归仓的;就算羊群再怎么分散,但终究还是会聚在一起,被赶回羊圈的。这就是宿命。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常态。而对于这些习惯了将日子安顿在高处的人,我的敬佩和担忧都是苍白无力的。因为他们就在这里——在你不熟悉的岁月中活着,固守着。一年又一年,石之坚硬,树之挺拔,雪之单纯,风之傲岸,草之执着,都长在了他们的生命中,化进了他们的血缘中。因此,他们有足够的肺活量,可以对抗高海拔的闭塞;他们有惊人的耐力,可以抵御高海拔的贫困。</div><div> 等闲观世外,虔诚看内心。高处的生活就是这样的。</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八、野花是众神的眼睛</font></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br></font></h1><div> 心有神灵的人都在高处,即使他们安居于大金河谷底,在我看来也依然是在高处。</div><div> 若是没有冷风盈屋,甲居藏寨是完全可以做到夜不闭户的。若是没有游客纷至,甲居藏寨同样可以做到路不拾遗。你不得不承认信仰之神圣,唯有信仰能使无力者有力,让悲哀者前行。</div><div> 我们试探性地进入过一户藏民家中。那是位于甲居藏寨中段、海拔2300米左右的一栋普通碉楼,它不属于云端,也不属于低谷。在各种花草和果树的簇拥下,碉楼的檐壁和廊柱飞花点翠、抒情言志,古老的图腾和现实的崇拜尽显于其中。碉楼的外表看上去灿烂而又庄严,坚实而又华丽,然而,碉楼内部的居家摆设却让人深感惊诧:里边既没有一件像模像样的现代家具,也没有任何一件城里人常见的高档电器。我们可以推测出,这个家庭的日常生活水准,基本上还停留在我们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水平。也就是说,他们用于世俗生活(尤其是衣、食、坐、卧)的每一件家什和器皿都是简单粗糙的,远离潮流和时尚。然而,凡是与信仰相关(关乎内心)的各种祭祀用品,则一律是极尽华美与精致,绝不敷衍潦草。由此可见,他们对待信仰、对待心灵的态度是发自本能的,是与生俱来的。他们的基因里仿佛早已布满了神性的染色体——难怪这一方水土和这一方人的性情是如此吻合啊!</div><div> 忽然明白了:同样是乡下人,他们都是神的孩子,而我们不是。我们永远只能是棉花、黄豆和稻谷的孩子,跟众神拉不上关系,跟经书和六字箴言一直保持着最陌生的距离。我们从千里之外来到甲居藏寨的初衷,原本只是游玩而已,可是,不知不觉中,我们游玩的动机,竟然悄悄转换成了朝觐的理由。我们开始朝觐这天、这地、这树、这草,朝觐这些被心有神灵的人们倾心护持过的一切事物。</div><div> 你知道秋风起时大地会身披金甲。只不过,也许是因为我们来得稍稍早了一些,时间才刚刚进入九月中旬,甲居藏寨一带的山体,才刚刚从大地的衣橱里翻出了第一件黄金甲,只不过是随意地抖了抖,尚未来得及正式加身,我们就已经被其灼灼光华映照得盼顾生辉了。我们将目光伸向高崖,伸向格桑花怒放的坡地,在一栋虽然废弃已久却依旧气势恢宏的古堡式的碉楼附近,我们试图让午后的时光和我们一起蹲下来,在古老的翠柏树下,一起坐看过眼烟云。</div><div> “众神死亡的山岗野花一片”——我们在诗歌中读到的景象,已经被大面积地复制到了甲居藏寨的山岗上。那是离废弃的古碉楼不远处,临近大金河峡谷的一面陡坡,阳光夺目,野花缭眼,它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见识了这座藏族村庄的神秘品质。飘扬的经幡和沉闷的鸦鸣,正在另一片林子里矫正着我的视线和听力,将我迷失的魂魄拉回到正轨。但我想,正轨不一定永远都是笔直的,它一定也有自己的弧度与弯曲,就像这里的每一条通往神灵的陌路。其实,我们何尝不是被每一条正轨的弧度和弯曲召唤着、引领着,通向光明和美,通向爱和永生的呢?那大美无言之处,我们且称之为风情、风华、风采、风俗、风韵、风景或风光。与正轨相对的,便是传说中的邪路或歧途,即使没有弧度与弯曲,也一样能通往邪恶与地狱。幸好,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那里。</div><div> 我深信野花是众神的眼睛。什么样的势力都拦不住野花的苏醒。</div><div>这个秋天,已经有太多的野花在甲居藏寨遇见我们,与我们相视一笑,陪我们照相留影。野花的目光是慈悲的、宁静的,心胸也必然是宽容的、明亮的。野花肯定能记住我们的脸,只是,我们连野花的名字都还没有弄清楚,就要如此仓促地脱离它们的关照,重回凡尘度日,带着低矮的欲望与蹉跎。</div><div> 幸好,甲居藏寨已经向我们证实了,能够把神灵供奉在生命中最显赫的位置,让神灵永远在心中矗立的人,才更懂得敬天,敬地,敬人,敬自然;才更懂得自觉,自信,自知和自爱。虽然我们一直也有梦想、有愿景、有激情甚至还有野心,但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心中一直都缺少一尊神灵,无论是万能的耶稣,还是无处不在的如来佛祖。缺少了神灵,我们凡俗的日子里也必然缺少了各种神器,无论是替人蒙难的十字架,还是普渡苍生的莲;缺少了神灵,我们脆弱的生命也必然缺少了承受磨难和牺牲的韧性与勇气,缺少了抗拒各种诱惑的淡定与从容,缺少了顶天立地的磊落与赤诚。</div><div> 幸好,我们被甲居藏寨带到了天边——</div><div> 在那里,云翳之下,飞鸟掠出的影线和流霞射出的光谱,已经替我们写好了圣歌与箴言;在那里,群山之上,每一朵野花都能教会我们,如何在瘠薄的尘土中,活出缤纷的姿容。</div>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ed2308">附评论:游记该往何处写 </font></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从何蔚“新感觉游记”说起</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孟德明</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我愿意把“写作”说成“创作”。文学总是面临着这样的课题,无论是选取素材、组织语言,还是艺术孕育,不能重复自己,不能模仿他人,这样的付出虽然艰辛却来得有意义。在一些人把浅阅读当作时尚的今天,哪怕一点点的创作出新与超越,也是文学上的乐事。</div><div> 作为中国文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游记,它更为久远。写到今天,出现了许多不朽之作。像明末文学家张岱就是难得的高手,他的用语精准简约,总会让所见所闻呼之欲出。再有徐霞客、郦道元等,单凭脚力就遍游奇山秀水,作了详实记载,兼备文学与地理双重价值。诚然,时至今天,写的多了,就给人趟出了一定路数,在文学体例中游记写作的惰性较为突出存在。人们在遵循与突围中就游移了这许多年,突围之作少之又少。</div><div> 随着时代的更迭,加之眼下交通网线的提速编织,人们的饱览风光也由阅读变为踏在脚下,任何引人的地方都已不再久居于期望里,而是在人们跃跃欲试的行程中。与之相适应的,就是文学游记有所突破的呼唤。可文学的出新求变又何其难矣,因为它需要的首先是观念转变,又需要一些新的写作元素出现。这些时日,手边拿着何蔚的系列“新感觉游记”,随他游历遥远的康定跑马山、新都桥、甲居,就有了一种远在天边的迷离。让我对于游记的写作理念也随之调整准星。读着读着,脑海里就出现了唐代诗人杜甫诗中的两幅画面:“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公元763年“安史之乱”评定后,杜甫终于回到了他在成都栖身的草堂,欣喜之余,他拿起笔来,一改他往日的忧思诗风,写下这首于为数不多的抒发激荡情怀之作,境界开阔而悠远,清新豪放。</div><div> 我试图把这两个有别的画面作为游记写作的两种姿态,前者是侧重书写山川的奇秀,后者则着重体现人文的沉淀。人文的内容,被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直至如今涌现出的文化散文做了很好的消解,我一直以为这是散文写作的一大功绩。文化与散文契合,也是文化与艺术的联姻,使文化借助散文平台展现出异彩。在以前靠脚力行走的世界,游记更多是带给了人们异乡的贴近和新奇体验,随着作者去“看别人家门口熟悉的风景”,当然伴随其中的还有艺术的感知和智性的启迪。殊不知,在地球几近成为村落的今天,人们对于作家的游记创作,对于那些风情、景物的表述就有了更高的期待,期望着具有时代意义的面孔展现,而不再是像导游员一样的复制解说。</div><div> 前些年,评论家张守仁先生看到吉林女散文作家格致的作品时,不无赞叹地评价到:“格致的出现无疑是新散文领域的一个事件。” “我等待了十多年,终于等来了打通文体界限的佳作。”可见这样的散文探究是稀少的,也无疑是可贵的。我们的散文也需要一些人士做这样的出新,为文学探求出更大的空间感与可行性。阅读何蔚的系列游记,立马让我想起了如上话语。</div><div> 何蔚有着游记写作出新的自觉,他总在期望从散文的意义与概念上做着消解。游记后来的发展一度产生了许多概念,比如无限风光、壮丽图画,比如艰辛跋涉、战胜困难,人云亦云中,这样的词语就有了人为拔高的迹痕。这里的文学的所谓意义,其实是单向的,线性的,它会引导语言向着同一层面发展,看似千万个声音,其实更像仿制一类声音。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久居一地往往你感受到的只是孤寂和单调,就不会轻易发出简单的赞叹来,因而这样的景物便不太真切。而真正的艺术总是致力于坚持不懈的溶解的。只有在这样的溶解里,才会有着新的建构。何蔚散文便没有出现那样一些慨叹,他总能让心绪把控在惊异与平和之间,在兴奋里,又有着平静的表述,这样的平静让他的文字有了张力,也就有了体积。他写康定,由一次摄影展上认识,直到走进了,面对惊喜他却做着自己语言上的内敛,“我为了一次旅行,而刻意要去弄清这些地理概念与历史渊源时,我已经到了不爱唱情歌的年龄。我圆润的青春开始打折,不再是溜溜的大哥。”(《作为地名的康定》)。他写甲居藏寨,“我们在甲居藏寨看到的一切静美,都是缘于它的陌生、新鲜和遥远”(《天边甲居》)。静美则是迷人的,让你久居此地时,就不会停留在这样的表象层面,而是做着更多的思考,这就是作品体现的智慧的力量。正是在这样的铺展里,他的对于康定的贴近与远观同时闪现,出现多元,进而加大了容量。</div><div> 据我所知,何蔚有着写诗的经历,这让他在游记里既有叙述的畅快,又有诗意的升腾。他总能适度地调动视觉、听觉、触觉等各种感觉来。他说康定最初的印象,“情歌中的康定是一匹马、一座山和一朵云的混合体,是张家溜溜的大哥和李家溜溜的大姐放映在天边的一场凡俗的爱情片”(《作为地名的康定》)。由歌声联想到几个画面,把对一个地方的印记表达出来了,而这条牵系的丝线则是他的情感,他在叙述中,总是留足了情感的空间,让他的智性得以流露。</div><div> 何蔚也知道,时间顺序和空间顺序是游记寻求突围面临的两大制约,他的思考是深远的,他的突围手法也是有效的。他笔下的游历没有按照移步换形的程序行文,在他以为那样的写作来得过于简单,他懂得把景物按照自己的心绪来梳理。这样的过程才能确保完成新的文学架构。王安石在《褒禅山游记》里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 熟悉的地方没风景,这是游记的首要条件。何蔚深谙此理,在作品中忠于践行。何蔚总是把揽在手中的风景,又放在远方之远去细细审视,放在神秘世界去表达。他在充满疑虑与爱惜中就完成了这样的表达。这组散文,他取名为《往天边走》,正暗合了他的用意。远方在文学意义始终有着奇幻迷离的引力,像海明威笔下的搏击惊涛的大海,像梭罗眼里的瓦尔登湖。他说康定,“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抽象了,它既不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也不像是爹妈生出来的,倒更像是从嗓子里唱出来、喊出来的,除了音调和节奏可以把握之外,就再也看不到更多具体的陈设。因此,在我懵懂的青春记忆中,康定简直就像希望一样飘忽而又渺茫。”(《作为地名的康定》)他立足在现实已经到达的地方,不是像那些游人样说上一句“看景不如听景”,而是充满了警觉、疑惑与敬畏。这就使作品连同他的景物一起神奇起来了。它不是“地上长的”,它“像希望一样飘忽而又渺茫”。这就构成了他笔下的康定。</div><div> 何蔚笔下的神秘之处还在于他游历中的世界充满神秘色彩。关于文学的神秘性,法国作家莫里斯•布朗肖有过精彩的表述:“文学带有神秘性吗?是的。文学唯有在神秘的王国,而不是在庸俗常见的世界中存在。文学的神秘性意味着文学必须一再地超越日常生活领域,向一切未开发、未知的世界以及不存在的领域实行超越。”有那些名称,打箭炉、木格措、八美、丹巴、折多山,等等,这是些颇具特色的神秘符号,不是简单的汉字能够理解的,它是当地民族语言的汉译,本身就有了言近意远的指向。正像那句诗所说“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样的指向也是迢遥的,是渺茫而又可期的,这符合人的游历“喜新厌旧”的心理反应。一连串神秘的景致就形成了何蔚作品的奇特力量和艺术韵味。《阳光在撒谎》写在八美的所见。奇幻变化的天气甚至连气象预报都难以准确预测,这就是高原的特征,因为气象预报的只是全局,很难捕捉的每个局部,就有了扑朔迷离的小气候:“那一天,天气预报撒谎了,雨水撒谎了,阳光也撒谎了。天空一会儿蓝一会儿灰,云朵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我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我看不见远方,远方被搁置在雪山顶上。我所能看见的近处,山却是魔幻的,拥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炊烟和牛粪;水是魔幻的,拥有魔幻现实主义的清澈和浑浊。”一切都在这样的真真幻幻中,而这一切,就成为何蔚式的艺术再现。他的大胆,他的把所见的变形技巧,让也许习以为常的事物有了魅力。</div><div> 在我以为,何蔚的散文创作是安静的,也是持久的。他的这些“新感觉”的求索足以让我们树立起游记能够突破的信心。</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