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馍馍的记忆

老木

在青海，范指馍馍，是用面食蒸做的馒头、花卷、或火烤的锟锅、烤饼。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无论是馒头、花卷，还是锅盔、锟锅、烤饼，全都是用青稞面和其它少量的一些杂面做的，不像今天，只要是馍馍，那肯定都是白面的。每一次做馍馍，母亲都是经过缜密计划的。一次做几个，这几个能吃多少天；哪几个是外出干活时带的，哪些是放在家里吃的，哪些又是给我们兄妹吃的，这些都是一一分配好了的。只要向馍馍伸手，都是按计划和分配进行的。一块馍馍捧到手里，就像掬着一捧水那样小心谨慎，生怕会漏掉一点，洒掉一点。无论是在田间地头，在麦场，还是在家里，一块黯然如土、朴实如土的青稞面馍馍，加上一缸子清冽洌的开水，就是我们生命的最有力的保障，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馍馍是我们的主食,也是唯一的零食。一日三餐，其中两餐必定是馍馍。吃过了饭，我就尽情地玩乐，身体在运动，体力在消耗，肚子里很快又觉得变空了 ，但是离下顿饭还很遥远。怎么办？只有再去吃馍馍。而且，还不是任由我随便去吃，须得请示了父母，经他们调查确认我确实需要吃的情况下才能得到批准。然后由他们亲自经手，将馍馍从一个安全稳妥的地方送到我的手里，一边提高了嗓门严厉地叮嘱和警告我：把馍馍拿好，拿牢，要是洒了馍馍渣子，看不把你的皮剥了，不把你打死才怪（其实这是母亲为了不让我浪费馍馍的一种警告）！我两手捧着馍馍，对父母的赐予又感激又恐慌，一边就小心翼翼地吃起来。洒落一点馍馍渣子，立刻捡起来塞进嘴里。小孩子吃一块馍馍，其整个过程大都是在大人们的监视下进行的。为的就是防止我们不心痛馍馍而洒了馍馍渣子，洒下了又不捡起来吃了，这种浪费是可耻而不能容忍的。为一块馍馍，有求不应的遭遇也是习以为常的，有时为了吃一块馍馍，父母的要求我是顺口必应；有时我就只好挨着，一直挨到正式的午饭或晚饭开始为止。因此，那时候的馍馍总是无比地香甜而可口。

对一块白面馍馍的渴望，几乎成了我那时候唯一的梦，美丽却又那么缥缈。一年到头，只有在过年、中秋和其它某种特殊的日子才能吃几个白面馍馍。所以，那时候的我对过节的期待就显得特别殷切而热烈。一颗快乐的童心，因此又徒增了多少的辛酸和无奈！儿时的我一年当中别说有白面馍馍吃，往往是连杂粮也吃不到头。只要谁家做白面馍馍，我们的嗅觉很快就会捕捉到那种诱人而让人垂涎的香味。得到一块白面馍馍,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马上吃下去，而是拿着馍馍往外面跑，童心盛不下这种巨大的喜悦和幸福，一间屋子盛不下，整个家院也盛不下。要把这种喜悦和幸福公之于众，要让别的孩子看见并分享我的喜悦和幸福。当我手捧着白面馍馍，出现在别的孩子面前时，就把鼻子凑近馍馍嗅着，伸出舌头舔着，翻来覆去地欣赏把玩着，然后掰一小块塞进嘴里，香甜而陶醉地细细嚼着、品着。不小心洒落一点馍馍渣子在地上滚，就迅速地蹲下身去拣取，好像拣的是自己的半条命，直到把馍馍渣子抓在手里，然后吹一口，立即放进嘴里。就这样，在无比珍爱地赏玩、无比惬意地享用的时候，也毫无遮掩地炫耀着自己的喜悦和幸福。在那一双双羡慕、妒嫉而可怜巴巴的眼睛前，我无法想像还有什么比现在更让自己感到骄傲的。

无论是谁，对手里的一块馍馍都显得那么虔敬而谨慎。馍馍在手里，并不是随便地抓着、捏着，攥着或夹着，而一律是捧在手心里，五指并拢不留缝隙，且向里弯曲围拢，将馍馍紧紧地围拢在手掌中，恭恭敬敬地揣在胸前，离眼睛约有一尺左右的高度。吃时并非将馍馍送到嘴里，而是像佛教徒拜佛叩头那样满怀敬意地向馍馍低下头去。那时候有不少从甘肃来的讨饭者和货郎，不提讨饭者有多惨，单说那疲惫的货郎，进村子一见人，有气无力地张口第一话就是给点馍馍。当村里生活条件好的人家把一块馍馍递给他时，他就像一个濒危的人接到了一颗救命仙药一样，他弯下腰，双手犹如掬着一捧水那样，小心翼翼地，颤颤巍巍地伸过来接住馍馍，然后感激涕零地蹲下吃起来。他吃得那么香，香得似乎把什么都忘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个个货郎的形像：他们双手捧着馍馍的那个姿势，他们干枯的脸，他们无神的目光，他们嚼动的嘴，他们下咽时滚动的喉结。我就深深地感受到，他们在一条苦难的大河里漂流了多久！因此，手捧一块馍馍，我永远改变不了对它的那种深情感恩和呵护。

如今，一看到孩子吃馍馍，便使我不由得很生气。并不是怕他贪吃而造成食物短缺，而是他对待馍馍的态度太随便、蛮不在乎、冷漠、轻慢。馍馍都是用优质白面做的，细白的面粉，香喷喷的佐料，做得精致玲珑，式样多变。但是，拿在孩子的手里，就像握着一块石头，或像攥着一件尚可凑合的玩具。总是一幅爱吃不吃的样子，吃得有一下没一下，边玩边吃，常常忘记了手里的馍馍，馍馍渣子随地洒，视若无睹地践踏过去，不想吃了，人在哪儿，就把馍馍放在哪儿，再也不去管它。面对此情此景，我很痛心地骂过孩子，打过孩子，又把我吃馍馍的记忆一次次打开给他讲，甚至还给他讲小时候为了一块馍馍与邻居孩子打的头破血流的事。然而，孩子的眼神总是那么疑惑和不可思议，在他的心目中，那简直就是我有意制造的一个荒唐骗局罢了。是的，孩子出生在一个食物空前丰富，物质生活相对优越的年代，他无法体会和懂得一块馍馍的价值。但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姑息他对待一块馍馍的那种态度。除了孩子的行为，我在逛街、走路的时候，时常会看见一块块白生生的馍馍被扔在地上或垃圾箱里的情景！对于我的孩子，我有信心让他从根本上认识馍馍和尊重馍馍，而对于别人，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有提醒他（她）们：你们扔掉的不仅仅是一块馍馍，你首先扔掉了你自己，另外还扔掉了许多最最宝贵的东西！特别时我在项目部固定的两年，经常看到泔水盆里有整块整块的馒头扔进去，有的甚至一口都没有吃，我还注意观察过，往往扔馒头的多是外聘工人和零工，按应该说他们的生活相对比较更应该能够珍惜食物，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生活困难的人对食物的浪费越厉害。我也在经常想，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们的心态，是何原因造成了那么多的食物浪费？至到现在，我还没有想明白，也许我永远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