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里的旧时光》

由之

曾经有一次去一家Estate Sales淘宝，一般来说家庭举办Estate Sale的原因是房主年老搬去了公寓或者不在了，有些笨重多余或者意义不大的东西就此贴个标签廉价卖出去。这次Estate Sales的原因是前者，我到的时候已经开卖了一阵子了，有一本装订精美的书册被遗弃在地下室书架的一角，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本16开大的书册看起来是特制的，十分精美。全是由双面透明的塑料薄夹组成，这样一来纸被夹在当中固定，两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书册页数也极多，厚得如同一本百科全书一样，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信纸和照片。

上午的阳光，斜斜地从地下室窗口照了下来，我转过半个身子，避开后面来来往往的人群，慢慢地一页页翻着这本我不知道该怎么命名的书册。

这本书册，似乎承载了他的一生。

从最早他还是个幼童开始，发黄模糊的相片下面同样衬着发黄发脆的信纸，应该是一封叔叔的来信，流利的花式字体看起来赏心悦目，好像是在祝贺幼童拿了个什么奖，而落款日期，还是二战时候。

接下来的几页信纸，形状大小都不一样，寄信人有他的家人，还有他的朋友。从便笺的三言两语到长信的洋洋洒洒。笔迹或端庄或华丽或简拙，内容从问候到叙事五花八门；信纸也是各种各样，有不知道从哪本笔记本上扯下来因地制宜的也有抬头烫金正正规规的，后者是一封高中学校通知书----儿童已经成长成了翩翩少年。时间的跨度，也因此进入了五十年代。

在清晨的阳光下，我时而快速地翻页，时而注目于某段文字，看着他慢慢地在信纸中成长----高中毕业他参了军，有家人寄到军队的信；退伍后他进了大学，在大学里他交了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女朋友，有着来往呢喃的信，但那段时间的信不多，可能是另外有本情书合集，也可能就此散了；毕业后去了欧洲旅游因此有很多寄回来的明信片；是一个啥啥乐队的粉，乐队主唱给他回了信；结婚时远方朋友发来了贺信；工作年末公司的信函。。。。。等等等等。他的称谓，从儿子侄儿到先生经理到父亲爷爷；信纸的颜色，渐渐从苍黄变得洁白；信末的落款日期，也正一步步向现在靠近。

很快到了八十年代末，他从公司退休了，在一份公司例行公事/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后，有着他一家去亚洲游玩的明信片，有着他一生的挚交好友的往来信件，有着后辈亲朋逢年过节的来信。。。。慢慢慢慢，信越来越少，不知道是人慢慢老了，还是人慢慢少了。

应该是他的时光，慢慢慢了。

这厚厚一本，忘了有多少封的信件，也记不清有多少页的书册，记载着他生命中的种种似水过往，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再到独自一个人，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再到独自一个家，从这边到那边，从这里到那里，从这头到那头。

书册没有名字，也许对他来说，并不需要起名字，那里面有他一辈子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辈子的闪耀和沉积，一辈子的亲情友情，还有爱情。

其实这本书册不应该在这里的，除了信件主人或者社会学者，没有人会对它感兴趣。我猜测着为何它被遗弃在这里？是老人忘了或者不珍惜？还是老人不愿也不敢再次翻开他的人生，所以留在了这里？

我宁愿它是后一种------对于风烛残年的老人，或许有时候回忆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它不仅仅都是欢笑，也有着伤痛。就算是回忆里的欢笑，也在时刻提醒着你时光的远去。生命的残酷，也许就体现在回忆里，就像夫子临川的喟叹：逝水如斯夫！

是的，有时候，回忆是一种刻意去遗忘的过往，你以为忘却了其实并没有。它就躲在重重时光背后，当信纸上熟悉的字像月光照入窗口一样映入你眼帘，那被假装不经意忘却的过往，一瞬间宛如凛冽枪锋，穿过由时光叠起来的岁月迷阵，呼啸而来长驱直入地刺入你心房。

所以瞑色莫上高楼，楼上使人愁。

太上忘情，不是因为无情，是因为深情，才要相忘？

是因为信笺里的旧时光太重？重得难以承受？所以老人会选择把他的回忆留下？留给某个想追溯旧时光的旅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依然在红尘里挣扎的你我，临到头来，会不会有老人的那份洒脱？愿意把过往的甜蜜或者苦涩，留在它们起初的时光？

我合上书册，在阳光里闭了会眼，把它插回角落的书架。

回顾一生，所谓风动旗动，都不过是当年心动。

如此而已。

写到这里，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突然想到半阙已经记不起来历的词句，用来做为文章的结尾正好：

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是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