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子文选 牛肉与肥婆婆

妃子

<h3>牛肉与肥婆婆</h3><h3><br /></h3><h3>1<b>.</b></h3><h3><b><br /></b></h3><h3>我幼年时,乡村的丧事见过不少,村里没有电,晚上黑漆漆的躺在床上,但凡一声狗叫鸡鸣都丝丝入耳,更何况夜里凄凉的哭喊声在村子上空盘旋,沒有人不跟着难过的,论起所有的哭声中,再也没有谁比得上牛肉的悲怆。</h3><h3><br /></h3><h3>牛肉的女人肥婆婆是在吃完晚饭后突然倒在地上心肌梗塞死的,她走得像她活着一样大气,没有一丝痛苦,没有留下一句话,更没有一点征兆,就像村里突然在晚上停电了一样,牛肉的世界一下子黑了,自从肥婆婆两脚伸直对着神龛的方向无声无息地睡在堂屋后,牛肉一直精瘦的身板像弯一样,他坐在门前廊檐角落的木椅子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烟,要是在半小时前,肥婆婆还会朝他瞪眼,他会自觉把一根倘未吸完的烟在地上滋灭,现在倒好了,没有人管住他,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地一直不停地颤抖,像是一个小偷被人抓住,被盗者并不打算把小偷交给警官,而是想剁了小偷的手私了。牛肉一直会想到这一天早晚会到来,不是他先离开肥婆婆,就是肥婆婆会离开他,然后留下一个人在世上踽踽而行。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让他猝不及防,他连怎么哭没有准备好,他拼命地抽烟,直到前来悼念的村民纷纷赶来,牛肉才清醒了几分。他把采办后事需要用的钱交给侄子,以前他起了多少个早床赶集,只是为了省个过早的钱,他踩着露水出去,淌着露水回来,以后再也用不着那么早回来,没有人会等他,也没有人会再花他的钱。</h3><h3><br /></h3><h3>尔后牛肉又被其他的侄子叫来叫去,一会拿肥婆婆的衣服,一会找要他找明天下锅的米,稍后道士被请来,向牛肉要肥婆婆的生辰八字,家里的菜油要倒出来,家里的大钵碗要从睡柜里搬出来,还在半小时前,家不过是他们两个人世界,一个人刚刚倒下,他的世界就被入侵,每个前来吊唁的人,都带着一个世界跨进他的生活,他没有时间哀嚎,他活了70多个年头,头一次发现周遭还有一个世界。</h3><h3><br /></h3><h3><br /></h3><h3><br /></h3> <h3>2.</h3><h3>其实牛肉的世界从来不只肥婆婆一个人。</h3><h3>牛肉家有弟兄俩人,他是小的。他的大名早被人遗忘只因他的绰号早已深入人心,牛肉黑黑瘦瘦,高长个子,他是属于长着急了人,从我记事起他就老了,夏天一条短裤打着赤膊天天他门口仅有的一块水稻田里砍田埂的杂草,顺带把田埂越砍越细以来扩大田地的占有率,挨着他家田的粗人大爹叫苦不迭,每一年的春播他都要得重新垒田埂,到了第二年仍像蚯蚓般细不能落脚。从还是秧苗开始,牛肉的田里就没有一株杂草,就像他的屋子里容不下一只蚂蚁;就像他娶了肥婆婆后容不下别的亲人一样,他把自己晒得浑身冒油,也不舍得穿件衣服下地,长年累月如同被岁月风干的行走的木乃伊,他脸上的脂肪少得包不住牙床,笑与不笑脸部的肌肉没有任何变化,他的绰号"牛肉"不知是从什么起就有了的,因为他的辈份高,从未有人当面叫他牛肉,连我父亲那一辈,都要叫他爹爹,我们小娃娃们叫他什么都不是。抵着面,只说"您",背后却是一口一个"牛肉、牛肉……"</h3><h3><br /></h3><h3>村里没有人讲过为什么牛肉能娶到肥婆婆,不论是在我幼年还是现在,我都觉得肥婆婆应该属于名媛一类的女人。肥婆婆不是单纯的肥胖,她胖得得体,她坐在门前的大槐树底在,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干,她脸上的沉静蕴藏着丰富的青春往事,我能记事起,她起码有60岁以上,但我常常忘了她的年龄,她应该是个怀春的少女,也应该是位等着在洋行上班的男人的少妇,而她偏偏是一个农村穷困户且长得不起眼的男人的女人,她常穿纯白衣、白丝袜坐在门口,等着牛肉做好饭,二人坐在树下各自饮点小酒,有时候就酒的不过是几粒花生米,或是一条上午吃剩下鱼尾巴,他们都能咂吧着嘴,吃法如同法国上流社会的贵族,那怕是吃一块面包,也要点上洋蜡烛,铺上格子桌布般讲究。牛肉更是能将一根鱼刺唆着就能下酒的人,村里人形容被牛肉唆过的鱼刺都蚂蚁都不爬,每倒一次酒,他会用食指在瓶口反复擦试,然后将食指放在嘴里唆净,他的这种吃法成为村子的一绝,连他穷得叮当响侄孙子,也不会轻易来他们家,因为压根就没有指望能吃上一口菜。旁人见肥婆婆唯一干过的正经活,就是洗个衣服。她一年四季,头发整齐如一剪着齐耳短发,白晰的皮肤至老也没见斑点,浑身不染纤尘,哪怕农村搞双抢,也忙不到她头上,她一辈子没生过孩子,也从不抱别家的孩子,不逗别家的孩子,隐隐听村里人说肥婆婆原是大家人家的姑娘,因为有病生不出娃才改嫁给了牛肉,把得牛肉走了个火。更老的人却说牛肉背时,这一辈子都在侍奉一个不会下蛋的女人,把自己搞得断子绝孙,老了没有人守灵。</h3><h3><br /></h3> <h3>3.</h3><h3><br /></h3><h3>"断子绝孙",以前村里一有人丢了鸡拿着砧板在村子剁时,都会咒骂偷鸡贼断子绝孙,这是乡下最最恶毒的诅咒。牛肉娶了肥婆婆后,牛肉就断子了。在肥婆婆骤然离世的当天晚上,除了请的村里负重的八个壮汉守夜,再无外人,牛肉硬是充当了子女的职在肥婆婆身边坐了一个晚上,形容槁枯,第二天天黑入殓时,村里八个壮汉手持白稠子把肥婆婆抬进棺木时,屋子只有八个壮汉喊口号的声音,像河边的纤夫合力把一只艘船拉上岸,打着号子给自己长力,如果有个儿子,至少是由儿子亲手抱着肥婆婆的头送进棺财,至少有个几声豪迈的哭声,哭声越大,越显得对逝者的贵重。肥婆婆的去世没有给别人带来悲伤,村里人的会一边笑谈了他们死了没有人送终,一边羡慕她一辈子过得舒坦,连死都没有吃过亏,其实羡慕的人又没死过,怎知她在死前没有挣扎,没有遗憾,人永远拿自己无知的部分来揣测他人,连死都要妒嫉。就在负重的人准备盖上棺木盖时,突然惊天崩地出发一声悲恸的哭喊:"我的亲人啊,我的姊妹,你丢下我一个人,怎么活啊"只见牛肉一脚踩在搁棺木的条凳上,一手搭着棺木,另一手不停地用力拍打棺材边沿,头已伸进棺木内,他想挨挨她的脸。一个老人把全部感情都的放在这一声哭喊中,他反反复复地哭喴着:"我的亲人啊,我的姊妹……"再也没有其它的语言,老泪一把把落进棺木内,一时间村里本来来看热闹的人都呜呜哭了,突然间觉得肥婆婆死得值了。</h3><h3><br /></h3><h3><br /></h3><h3><br /></h3> <h3>4</h3><h3>其实肥婆婆活着更值。</h3><h3>80年代初在我们村家家户户风生火起地做起铝制品生意时,牛肉家开了小卖部,也许是捞了偏门,生意出奇地好,村里人对于他们绝后的家庭格外体贴,总觉得在心里上胜出一筹,特别是瘌痢伯家,家里生了四个儿子,分别取名有名、有利、有福、有财,都长得黑黑壮壮,偷鸡摸狗,方圆十里,莫不害怕,唯独不惹牛肉家,看见他家的鸡撞上来,定要绕着走。也许是一个人没有了孩子,在这个世界最是无惧,因为没有怕被伤害的。</h3><h3><br /></h3><h3>因为经营着小卖部,牛肉打货总趁着天未亮去胡店镇上,天麻麻亮的时候挑着两只竹筐回来,又赶着做饭。肥婆婆一直坐门口大树底下的陪着村里人闲聊,她家门口并排着三棵大槐树可避天遮日,别家的门前用竹扫帚像画大字般撇两边,她家的门口用高粱杆做扫帚一扫帚盖一扫帚,地扫得像打了青油般光亮,村里的老老少少都爱去他家门口扯几句,春夏秋冬,莫不如此,肥婆婆与人聊天从容淡定,一问一答,面带微笑,带着再大烦恼而来的人,回去时也是心平气和。</h3><h3><br /></h3><h3>肥婆婆家门庭尚且干净整洁,三间瓦房里更是不染纤尘,蚂蚁走在他们家也会失足滑倒;蜘蛛无从下手牵网。他们北边一间卧室仅一张床,从他们结婚到死,都在这张床上渡过,打的货也放在卧室,夜里照看着踏实;中间是堂屋,堂屋的北方沿墙壁排列着一口口的酒坛子,用沙包密封着口,堂屋南边挨墙摆放着一张油着黑漆的大桌子,幽幽放着光,桌子上面摆放着洋火、拆包的饼干,那时候饼干是按片卖的,一片饼干一分钱或两分钱。稍微值钱的东西都锁在神龛内,如味精、烟、花生米,花生米是油炸好后,用一个琥珀色的玻璃瓶子装満一瓶算2元钱,谁来买时,再倒出来用纸临时做个简易的包装包走,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帮爸爸买花生米,一路走可以一路偷偷地吃点,而牛肉总是用纸包扎着严严的,像在包一个溃疡的伤口,他怕小孩们在路上偷吃,大人以为份量不足。</h3><h3><br /></h3><h3>牛肉包花生米的纸是用侄子的作业本或教科书,牛肉的亲哥在为他们家族留下四男三女后撒手人寰,埋在村里最南边,从他的坟墓再多走一步,就是朱湾,现在那座坟已成界牌,界与两个村子之间,在冬天里的庄稼都收割完后,越发突兀地彰显出那座坟的孤独。一个人孤独地走得太早,早到村子里还没来得及达成共识将村子北边河堤上最高的一处作为公共坟地,在牛肉哥之后去世的人,都落实了的好处去,仍像在村子生活一样,集中到一个点上,大家一起过清明、一起过七月十五、一起享用新伙伴们入伙的烟火钱。唯独牛肉的哥一个人独处,他的寡嫂一人扯着七个孩子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她时不时跌跌撞撞地跑去那座孤坟上用手抠着坟头的野草哀嚎,如果是六月天里棉杆正茂盛,整个南边的田野郁郁葱葱,那座孤坟掩在其中,看不见顶,那凄厉的哭声却在田野里没处掩藏,整个村子上空,都弥漫着凄凉,他们整个家庭状况是个沉重的负担,没有人劝得起,就是见过世面的肥婆婆也不出面,任由牛肉的寡嫂哭累了,再爬回去做饭给孩子们做饭。 寡嫂只给了最小的侄子上过学,牛肉包花生米的纸源非常有限,时不时问我们小娃们要,却没给过小娃们一颗糖,但大家都习以为常,牛肉一直把钱捏得死死的,他把一分一厘都交给肥婆婆管,交得实心实意,交得妥妥当当,他像从来就没有一个死去的哥,没有一群嗷嗷待乳的侄子,他把他能够给予的,都给了肥婆婆。也许他只够爱一个人的能力。</h3><h3><br /></h3><h3><br /></h3> <h3>5</h3><h3>也许他只爱一个,却浑然不知。</h3><h3>听大人们讲牛肉与肥婆婆抱养过一个儿子,儿子来时已有七八岁,他死了亲爹后,被熟人牵线牵到牛肉家,孩子来时面黄肌瘦,他的亲妈妈仍给孩子穿了一身新衣服,让熟人送来。那孩子胆胆怯怯,从不敢上桌子吃饭,初来的几天听说天天在吃夹了食,以前在家从未吃过饱饭,那个小胃受不了牛肉家的荣华富贵,时常半夜起床拉肚子。甚至有一次没来得极下床,直接拉到了床上,牛肉开始管制孩子的食量,天天用一个老瓷碗装一碗饭菜,给孩子吃了完事。再后来牛肉买了一头小牛,儿子就与牛为伴,天天放牛回家后在屋子廊沿下挂的竹篮子里取一碗饭吃,没几天,儿子跑走了,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只穿了那一套来时穿的新衣服。小时候觉得世界上最富有地方,就数牛肉家的神龛,现在我数来数去,神龛里不过就是小麻花、糖、饼干、花生米这几样是可以直接来吃的,我们却惦记了整个童年,之所以说"我们",至少我弟也是这么想的,小时候问他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弟说去做牛肉的儿子;再大一点,弟说开一间跟牛肉家一样的小卖部。他家的神龛一直上锁,钥匙始终没有离开他们的视线,也许是对锁住的东西格外好奇,因为不轻易得到。当我听到牛肉领养的儿子跑了这件事时,感觉到弟弟的梦想是破灭了一个的。村子里的人在议论纷纷:自己家的侄子好几个,都要到断粮的地步,不论领养哪个,寡嫂都不会有意见,况且还是屋前屋后住着,他们两口子都是铁石心肠的人,怨不得断子绝孙。越是到我年长,越是体会到肥婆婆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能顶住可畏人言过自己的生活。</h3><h3><br /></h3><h3><br /></h3> <h3>6.</h3><h3><br /></h3><h3>肥婆婆死后,牛肉家的生意淡了很多,大家都不愿去家里供了灵堂的屋子买东西,总觉得晦气,哪怕肥婆婆生前是多么喜庆的人。大家都忘了曾经受过她的开导,曾经坐在他们的槐树下面聊别人的是非,一个人一死,除了钱带不走,其他的都走了。牛肉一个人又被生活打回了原形,他潦倒地生活了两年,忙不迭地把二侄子过继到了自己的门下,他经历过肥婆婆凄苦的丧礼仪式,他需要一个哪怕是名义上的儿子把他送进棺木,他需要他闭眼后的哭声。他变得越来越胆小,以前不畏的言行,以前不理的世俗,全部在肥婆婆倒下的那个下午,随着前来吊唁的人涌进来,他再也听不得村里人拿着刀跟砧板在外剁得哐哐响的声音及钻心的"断子绝孙"的诅咒,他觉得每一声咒骂都应在他的头上,他紧紧地搂着侄子的儿子,叫着孙子,孙子…… 牛肉在肥婆婆死后的第三年的春天,也死了,他怕走得太晚,再也追不到肥婆婆。</h3><h3>他们死后,那间瓦房也消失了,连同那并排的三棵树,也不见了,现在,村子也消失了。 </h3><h3><br /></h3><h3><br /></h3><h3><br /></h3><h3><br /></h3> <h3><br /></h3><h3><br /></h3><h3><br /></h3><h3>未经授权,请勿用稿。</h3><h3><br /></h3><h3>fenzi300</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