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G42高速公路昆山出口下来后,沿着长江南路一直往南。已经到了乡镇一级,可是公路修得宽敞整齐,路上车子非常稀少,几乎没有。公路的两旁绿化搞得非常漂亮,四季都有各种颜色的鲜花开放。偶尔也会看到河道里一只光秃秃的水泥船湾在河边,船舱里堆满了生活垃圾和各种颜色的塑料瓶子,一尾破旧的橹横在船稍,看得出已经好久没有下过水。这是一只被废弃了许久的农船,如今被当成了垃圾场。隔不了几十米,又会看到大大小小的厂房,是各种彩钢厂、机电厂、制衣厂,是它们支撑着这里的繁荣吧。偶尔,裹着头巾穿着棉袄的大妈,推着一辆三轮车慢慢地穿过马路。环湖大道边上有无数崭新的别墅,它们一律有着非常洋气的名字,诸如左岸花园、柏庭公馆等。别墅区晚上漆黑一片,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住着人。这里是我的家乡,苏南的一个小镇,是我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像一个赶时髦的乡下姑娘,擦着口红穿着高跟鞋,头上却戴着一朵鲜艳的大红玫瑰花。</h3><h3> 我的所有亲戚邻居们对于大规模的拆迁似乎都非常满意。它们原本破旧的住宅小楼经过面积换算,都换成了现在漂亮的公寓房,几乎每家都有两三套。至于被拆迁的土地用来干什么,他们不关心,因为那是政府的事情。当然,他们希望拥有得更多,因为晚饭后的串门聊天几乎都是围绕着房子的话题,谁家又在县城买房了,原本多少钱现在涨成多少钱了,等等。失去了土地的人们,他们现在靠什么生活,这对我来说是个谜。因为我看到的只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新楼,而房子是不能当饭吃的。也有很多人从事着类似于小区维护、道路养护、河道管理等工作(比如我的一个叔叔看管着一个水运用的水闸,我问他这项工作需要他做些什么事,他说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晚上住在那里就行),可是这些工作能有让人吃饭穿衣的产出吗?我很不懂。他们很多人对我和某人的工作与收入也很感兴趣,问我们现在做到什么了(意思是什么官职),我说我不是什么官,工资也不高,他们将信将疑,很世故地知道这不便多问,也就不继续了。但也有人表示遗憾,笑着说:“你看,你们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啊,谁谁谁学历不如你们高,现在都是镇上什么什么长了,权利可大呢。”</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大伯的儿子,我的堂哥,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粗糙、老实,年轻的时候(估计现在也还是)靠打工干活存钱。前两年,他的儿子,一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小伙子,大学毕业后想留在南京工作。我应堂哥之请求帮他联系了同学所在的一家企业,从事技术管理工作。可是。没过两年,小伙子告诉我说,他想辞职回昆山,理由是现在的工作太辛苦而工资又少房价太高交不到女朋友等等。去年,我回老家,堂哥告诉我说已经帮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子,女朋友也有了,已经订了婚,可是现在的工作依然辛苦工资不高。他问我,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帮他找一份工资高一点的不用那么辛苦的工作,具体什么工作,他说不清楚。他听说好多人喝着茶就可以挣很多钱。堂哥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又是怯懦又是着急。我知道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跟我开这个口。他的儿子,那个已经订婚了的一米八几的小伙子,穿着很时尚的衣服,站在几米远的地方偷偷地往我们这边看着,留意着我们的谈话。我另外一个表姐,儿子现在宿迁上着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本三学校,现在已经大三了。表姐问我认不认识大学的老师,能让他上研究生,否则按照孩子现在的状况,家里又没有门路,估计很难找到一份满意的(喝茶挣钱)的工作。</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年轻人的前途让长辈们操心,但又不知道该如何操心,情急之中就来找我这个省城工作的亲戚,朦朦胧胧中觉得我是有办法解决问题的。最关键的,他们觉得只要我愿意,就肯定能办到的——现在办事,门路是最重要的。</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我的家乡,这个已然变化了的苏南水乡,人人都匆匆忙忙地往前赶着,酝酿着一种看起来充满希望的新生活,当然主要包括着一套房子和一份工作。</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老人的生活确乎都有很大的改善,人人都有了社保医保。老爸老妈仅养老金每月就可以有几千块。前阵子老爸还买了一辆新的电动三轮车,这辆车子给老头的生活增加了新鲜、动力和速度。老爸每天骑着它买菜上麻将馆,每月固定的日子去银行取固定的养老金,载着老妈去跳广场舞。这辆小小的电动三轮车让老爸的生活跟以往有那么点不同了,他每天兴致勃勃的。但老爸也还是有很多烦恼,其中之一是平常必不可少的人情来往花钱太多了,他心疼。</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我有一个小舅,每年过节,老妈都让我给小舅送烟,当然是软壳装的中华烟。老爸对此很不满意,因为他这一边的亲戚,姑姑呀伯伯呀,我一般都是送食品礼盒,大包小包的看起来很热闹,但老爸清楚那其实花不了多少钱,虽然姑姑伯伯也都有孩子,而这些孩子通常不怎么送老爸礼物,但既然我在城里工作,老爸觉得多少要讲究点面子排场,这一边倒送礼的亏吃着也就算了。可是一条中华烟就要好几百,外加红包就更多了,老爸于是就觉得每年都是我们家吃亏。可是在家务事上,他从来拗不过老妈,只好随她去了。老爸只敢在私下里跟我说他的委屈。</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前阵子我接到一位小学同学的电话,儿子结婚请我回家喝喜酒。我接到电话非常意外,因为我跟她已经几十年没有联系过了,她的儿子我更是从未见过。当然,类似的电话我还接到过很多,有孩子结婚的,有儿女考上大学请客的,有生了孩子报喜的,而对于这些当事人,我基本都不认识。但是,不管我愿不愿意,不管我能不能参加(我当然是不可能为了这些事情特意回老家的),只要受到邀请,都得送上我的红包,红包不能根据自己的感情多送或者少送,同一种关系的人必须送一样多!这一次,又是老爸替我送去了一千元。这就是我老家的人情:不牵涉感情,只跟钱有关,明码标价。当然这样的买卖,大多数人是不吃亏的,你来就有我往,基本相互扯平。但我们家情况不同,老爸的两个孩子都在外面工作,他觉得送出去的礼金没有机会收回,他很是苦恼。</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某人陪我一起回家。这几天他很兴奋,每天一大早就起床,拿着手机到处走到处照,说是为了了解苏南新农村建设情况。我懒得陪他。他于是嘲笑我对家乡的无动于衷。我翻他一眼:“你不懂,眷恋老妈的被窝,那才是最为深沉的情感!”说这话的时候,我从窗户往外看,对面楼栋口,设计得很别致的报箱架子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金属衣架,上面有鞋子在风中晃晃荡荡。</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这次回家,我带了何伟的《寻路中国》,我想学着书中的视角,试着去发现我在情感上已经熟视无睹的家乡,试图去讲述一些无处安放的故事。杜拉斯说过,一个人不会因搬家而同自己的童年时代脱离关系……我的出生地点已被粉碎,即使这样,它也不会离我而去。这句话给了我温暖和力量,尽管家乡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而我相信它会在跌跌撞撞的前进中有所选择有所回归。让时间去选择一切。</span></h3><div><br></div><div><br></div><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