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生命并不脆弱</h3><h3> 俞天白</h3><h3> 得知我患上巨型肝癌的那一刻,我既不觉得惊奇,也没有恐惧,更没有怀疑是否误诊的焦躁,只觉得荒唐与对病源的种种猜疑,这种疾病怎么落在我身上? 惘然若失,但也不过是我生活被打乱了的那一类"失"。就是没有罹患绝症特有的天昏地暗的恐惧、惊慌与悲凉。当天晚上和平常一样,一落枕就入眠了,而且一觉到天明!</h3><h3> 据说这种病灾临头却懵懂得麻木的反应,叫"钝感力"。或许我拥有这种"力"。但生长于中医之家的我,对涉及生命及生存质量的健康,却有一套独特的生存认知并深入骨髓,认为人的机体不是完美无缺的,人吃五谷,哪有不被病害侵蚀之理? 不完美、五谷不调、小毛小病,都属正常反应,不要一发现某处不适,就惊慌失措。人类能够生存、繁衍、发展到今天,体内早已形成自我愈合的机制。一般病痛,心理一放松,机体会调度自身修复能力使之愈合的。医药是强化这种自我修复机制的手段,而不是干扰、破坏这种自我修复,如果不顺此而为,没病会变有病,小病会变成大病的。可以说,保持平常心态,起居有规律,饮食能适度,对无病者是最好的保健品;对于有病者,就是最有效的药石。积极之道,是适当的舒经活血运动,以增强激活这一机制。</h3><h3> 四十岁刚出头,我曾一度心律不齐,检查结果,竟是房颤! 我懵懵然,根本不想去深究房颤有多么严重,既未求医,也不问药,照常生活。三十多年过去,心脏却没有再闹毛病。1996年,一年一次体格检查,轮到眼科,医生将左眼一查再查,说黄斑变性,相当严重,你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很正常的嘛,什么叫黄斑变性?他没有回答我,说了句这就奇了,转身招呼室内所有医生,都来检查了一遍,诊断一致。我依然懵懵然。弹指到了翌年体格检查,到眼科医生面前才突然想起,问道:据说,这只眼睛黄斑变性,是吗? 医生说,是的,但不要紧。再到来年体格检查,才又想起来,再问了一次,回答的是淡淡的四个字,是的,没事。每年到这一刻,我都要问一次,答复越来越淡漠。20年以后的今天,我有了这样推想,如果第一次检查出来就惊慌不安到处求医问药,那才是真正的劫数。我还曾经是高血压患者呢,60岁左右,发现血压超标,下面接近一百,有人说,下面高,最不好。因我母亲高血压,有家族史,内人就监督我天天服降压药,如此过了五、六年。有一年夏天,血压正常,停药以后,就忘记了继续服用。体格检查时,医生建议我坚持服降压药,我却当成了耳边风,至今血压稳定……我这一健康与生存认知,也属于以生物范式,认同并顺应世界的自然秩序吧?</h3><h3> 但是这一回,不能照抄老谱了。内人的姐姐就是罹患癌症去世的,人财两失,其惨绝人寰的痛苦,记忆犹新。确诊我为"巨型肝癌"的肝外科专家吴志全教授,也不容我有片刻迟疑,争分夺秒地帮我转到他们中山医院住院。到这时候,病房里那些正在同类病痛中挣扎的病人,强化了我对此症严重性的感知。但我仍然只有罹患此症的不解与遗憾,不时呈现于脑际的,却是王羲之 《兰亭集序》 中的"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八个字,寿长、寿短,听随化育吧,每个人都有生命到头的时刻,何况我已到耄耋之年,只向医生和家属提了一个要求:只要让我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除了化疗放疗,其他治疗手段我都接受。这才知当今世界医学界已接受了过度治疗的教训,尤其是癌症,并有了"靶向治疗"的概念。因我的肿瘤太大,无法开刀,中山医院肝肿瘤内科主任任正刚教授给我做介入治疗。我躺上手术台还不到半个小时,便听他说好了! 我意外得差一点跳下手术台,脱口而出:名不虚传呀! 从此,每隔两个多月,就做一次介入治疗,半年,肿块便缩小了一半,然后给我做射频消融术,都属创口只用创可贴一封的微创手术。不到一年,癌细胞完全消失了,也就是说,治愈了!</h3><h3> 我的老友、《新民周刊》 主笔胡展奋,是几十年来始终采访上海医疗卫生系统的资深记者和报告文学作家,见多识广,接触名医和重大医案无数,一直关心我的病情。得知如此干脆利落,立刻给我发来这样一封短信:太好了! 奇迹啊! 然后一连三个感叹号!</h3><h3> 有朋友却笑问:会不会当初误诊了?</h3><h3> 这当然是玩笑。我如释重负,却又有一种顺理成章的必然。为何? 这次沉疴,无非是我惯有的淡然面对疾病的一次新演习罢了。以往是知病而不急于求医问药,这一次,经受了重症病人治疗中的种种折磨,不过是从另外一个维度,印证了我持有的观点:人的生命体并不脆弱,脆弱的是人性。</h3><h3> 生死由命,修短随化,"命"也,"化"也,都是以内在生存机制作依托的。直面生死的绝症,免不了生的留恋,死的悲哀,或者心愿未了的遗憾和对病痛的恐惧。留恋也罢,悲哀也罢,遗憾也罢,都源于与亲人的永别,人间种种的美好和自身对亲人、对事业目标的强行割舍。亲情,人间种种美好与未了心愿,对于每一个人,都有割舍的那一刻,不愿割舍而强行割舍,最坚强的人也会变脆弱的;应该割舍的坦然割舍,不应该割舍的也能够断然泰然地割舍,便是人性的超越。这一次,不管是不是、应不应该割舍,都没有侵占我的心灵,骚扰我的安宁,哪怕是片刻。是憨,是傻,是愚,是痴,还是真的所谓"钝感力"起了作用,或者看透了人性的弱点,我都说不明白。</h3><h3> 我只是相信,人迟早都要过这一关的,该来的都来吧,保持一份平静与安详,以生物范式认同并顺应这一变局,让躯壳内的机体增强活力,尽可能配合医生治疗,是我唯一应该做的。我做到了。</h3><h3> 历经一年,住院出院六次,一而再地送上手术台,每天服药无数,却从来没有想去找医生详细究问这些治疗会出现何种后果,也从来不问服的是什么药更不去研究任何一份药物说明书,谢绝了亲友介绍的种种土的洋的治疗方法与药物,只是阅读我喜欢阅读的书刊,关心我所关心的社会动态,兴之所至,还给医生和护士写赞美诗。凡是来探望我的领导和亲友,都说我不像一个重症病人,始终谈笑自若,介绍发病治病经过与感受,一如在说别人的故事,哪怕鼻孔插着输氧管,左手吊着药水瓶,右手连接心律监测仪,下面插着导尿管,体温38度以上,一般人都难以忍受的时刻。</h3><h3> 2016年12月1</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