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外婆戴上老花镜,翻动着墙上的挂历,又开始念叨起来:快要过年了,要是你外公在呀,这个时候,他是要做腊肉的,到木匠房里要好多木屑,再去找竹篾筐,木炭......少一样都不行,熏出来的那些肉啊,喷香的。腊肉分成六份,一份留着大家过年时吃,另外五份是给五个儿女走时带回家的。而那些过去了的年的影像,就这样在外婆的絮语中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b></h3><h3></h3><h3><b><br></b></h3><b>母亲的几个兄弟姐妹,工作成家后都没有留在外公外婆的身边。大家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会越过天南地北,汇聚到外公外婆的家中。因此,年,对于外公外婆来说,是全家人难得团聚的日子,显得格外珍贵。他们亦是要提前作准备的,准备的过程热闹而又隆重,外公一趟又一趟从菜场买回新鲜的牛肉,猪肉,鸡,鸭,鱼......将它们洗净晾干,然后,熏的熏,腌的腌,卤的卤。外婆当然也不会闲下来的,她要为我们孙辈的做棉袄,雪白的棉花是当年新下来的,棉布亦是合作社从省城里刚进的,裁裁剪剪的时候,外婆定是要与外公商榷着我们的高矮与胖瘦的,奇怪的是,外婆外公的心里仿佛有一把尺,凭借着想象就可以准确地度量出每个孩子每年的成长,从来就没有过差错。等到外婆的棉袄做好的时候,屋子里也就开始飘荡起各种食物混合后散发出的香味,那是一种特属于湖南的外公的年的味道,嗅一嗅就足已让人垂涎三尺。那时,我们家还在南京,回外公外婆的家,交通很不方便,需坐船到武汉,再由武汉坐火车到长沙,然后,又去赶去县城的长途汽车,好不容易到了县城,如果错过了途经外公外婆家的那趟班车,我们就要在县城的汽车站住一晚,漫长的异地冬夜很难熬,父亲母亲就开始用言语激发我的想象力,他们让我猜外公在做什么好吃的,外婆在炸什么形状的油角,于是,我们便开始了对于外公的年的味道的想象与渴望,而正是这样的想象与渴望成为我们归家途中暗夜里的期盼和温暖。 </b><h3></h3><h3><b><br></b></h3><b>过年前的那几日,外公外婆,每天都会在班车经过的时间,去到路口守望,守望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归期。而我们在见到外公外婆的那一瞬间,亦是顿忘旅途的所有疲惫,一种无以拟比的温馨与柔情,充斥着我们每个人的身心。这样的守望,外公外婆一直会坚持到家中所有人都到齐了后才会结束。有时,我们先回去了,想替代外公外婆去车站,外公外婆却坚决不让,他们说要亲自迎接每一个人回家。外公外婆说这话时,我看见,母亲的眼睛里有晶莹闪烁。冬天的湖南,亦会下雪的,白色的雪花飞舞过山坡,落到了外公外婆的肩头,班车误点很久了还没到达,熟人见到风雪中的外公外婆,就说,今天可能不会来了,车子。外公就笑笑,说,再等一下,再等一下还不来,我们就回去。外婆在旁边,夫唱妇随地点头附和着。好几次,我给外公外婆送伞时,都看见,他们的眉毛上亦是染上了雪花。 </b><h3></h3><h3><b><br></b></h3><b>作为寻常人家的老人,能给予儿孙们最多的也许就只有关爱和牵挂了,而正是这样的关爱和牵挂,丰盈了他们的羽翼,系动着他们的情思,使得飞到天涯海角去的他们,念念不忘的永远是外公外婆的那句话,年到了,要回家。当然,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们不是每一个年都可以顺利回去的,回不去的我们就只好给外公外婆写信,寄照片。在南京过年,是很没趣的,弄不好,做错事,还要被母亲教训一顿,没有一点年的味道。而在外公外婆家,有个说法,这个说法来自于外公,如果过年时不开心那么一整年都会不开心,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每个人都不许发脾气,小孩子捣乱也不准指责。母亲也不能例外,同样要遵守外公对于年的规定。于是,不能回湖南的年,就会变得不像个年,因为那不是外公的年,没有外公做的菜,外公定的规矩,外公带来的欢乐。同样的,少了我们的外公的年也就少了许多乐趣。记得有一年,母亲在单位收到外公发来的加急电报,电报中声称外婆重病了,要母亲速归。然而,等我们一路辗转颠簸回到家时,却看见外婆正在门口晒着红薯片,对于我们的到来,她是又惊又喜,精神好着呢,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原来这一切都是外公的精心策划,三年没见面,他太想念我们了,他怕母亲又请不到假,所以,就谎报了一回"军情"。虚惊一场后的母亲冲着外公嚷道,都是被那份电报的,我好酒也没买好烟也没带。外公亦不为自己的捉狭行为辩解,他只是笑着,望着我们很开心地笑着。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一生为人诚实耿直的外公,为了想见见自己的孩子,竟然做出了一回,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回,违背了自己行事原则的事情。 </b><h3></h3><h3><b><br></b></h3><b>印象中,外公外婆的家曾经就是我们的天堂,那里承载过太多太多我们的快乐与幸福。而这种快乐与幸福,嘎然而止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依然是快要过年的时节,我们回去了,可望见的却是哭肿了双眼的小姨站在雪地里,她说,外公去了,就在前一天的夜里。而那时,我们正在途中,满心以为可以再见到亲爱的外公。我不知道我的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我亦听不见小姨他们在我身后喊着什么,我只是一味地朝外公外婆的家奔跑,我不信,我不信我的外公就这样去了,快要过年了,过年了外公是要等我们每个人都回家的。没有了外公的年,那还叫什么年。然而,等我进屋后,真的就看见外公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躯干笔直,脸色已蜡一样的黄,我发疯般扑了过去,摇撼着外公的身体,可是无论我怎么样的呼唤,也唤不醒我亲爱的外公。仅仅是几天的功夫,外婆就发如雪,苍老了很多年,外婆说,你外公走了,我就没家了。我说,外公走了,带走了他的年。 </b><h3></h3><h3><b><br></b></h3><b>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也早已在岁月的磨砾中淡化掉许多痛苦的或是快乐的事情。年,仍旧是个亲人团聚的日子,不同的是,外婆在哪儿住着,哪儿就是我们年的归处。外婆说,要是你外公在啊,这个时候,他是要做红曲鱼的,买回来新鲜的草鱼,洗好码上盐,晒得半干,再切成块,加酒加红曲粉,放入坛子里,十天半个月后,拿出来蒸了吃,那个味道啊,真是好!外公虽已离去,但他和外婆共同经历的那些岁月,却深深地刻进了外婆的记忆里,而外公的年,亦成为外婆最为亲切的怀念。 </b><h1></h1><h1></h1><h1></h1><h1></h1><h3><b><br></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