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力量

数码叮叮

每年公司里圣诞节的一个传统项目是去东区的街上给无家可归者送温暖，发放简餐与御寒的袜子、手套、帽子之类生活小物品。

每次我们的桌子一摆开，常在那一带游荡的人们就自动聚集过来。大多是被毒品侵蚀的灵魂们，皮肤苍白、头发蓬松、膝盖弯曲、精神不振、衣着不合体。但是他们会很守规矩地排上队，依次领取我们准备的东西，然后礼貌地说了谢谢之后离开。

看见他们，总是会感概一个人的人生如果稍有行差踏错，可以如何沦落，从而也对照出在自己看来不算成功的人生其实衣食无忧，然后可以做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已经非常幸运。

除了觉得自己幸运之外，去年的圣诞节前，稍微有点不同。

在公司发出号召去东区给无家可归者送温暖活动的邮件之后，收到公司里一位大牛Pete给全公司的公开邮件，以他的儿子John的名义请求每个人对无家可归者表达善意。

再过了几天，又收到Pete的邮件，解释他的请求的背景。才知道27岁的John十月在香港因为吸毒过量意外死亡。John曾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年轻人，在世界各地都尽可能地帮助街头流浪的人们。Pete想让John的善意能继续在世间传播。

这封邮件里还有19页的附件，是Pete花了许多心思写给John的追思文。从父亲的角度，Pete没有认为John走上吸毒的道路以致于最终吸毒过量死亡是一件让他家里蒙羞的事情。一字一句里流露的是满满的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舔犊之情。

Pete列举了John的体育、音乐、数学、厨艺、手工各方面才能，也赞赏了John对母亲与家人的尊重、对陌生人的善意之情，在他眼里，John就是一个完美的天使，到人世间带给了他和他的夫人许多欢乐。

Pete还提到了他是如何受到John的启发，在一个学会做了一个关于科学家和工程师不同思维方式的演讲，他是多么希望John也对此引以为荣。

读Pete的邮件的时候，除了因为自己母亲的离世能深深理解他心里的悲伤之外，没有想到过了几个月会因为北温的一个小项目有缘和Pete合作，可以有幸读到Pete提到的这个演讲的内容。

和Pete合作的项目的内容对我是驾轻就熟的，本来单就技术分析的部分而言可以转给别的同事，可是因为是难得的和Pete合作的机会，就在本来就排的满满的日程之内把项目硬挤了进去。

项目组里还有另外一位以有艺术创造力著称的同事，专门提一些看似不着边际，但让人思考的问题。只是在这个小项目里他的想象力受到了严重挑战。他提的几乎每一个问题，都被我认为跑题。于是，我在和Pete一起的项目会上感慨说和工程师与地理学家合作是不一样的。

第二天，Pete给我发来了他在John的追思文里提过的那篇专题演讲的关于科学家与工程师思维方式不同的PPT，并附言："希望你能觉得有共鸣。"

他以大家熟知的科幻电影Star Trek里的两个角色：一个是理智科学思维代表的Spock，一个是感性艺术化身的Kirk来比喻公司里常有两种类型的人才。Spock倾向于发现结构，通常可以有整套方法来回答问题，Kirt倾向于从事物的复杂性里发散出有意义的问题。

对号入座，Pete的这个小项目组里Kirk和Spock都有。每当那个像Kirk的同事方向略偏的时候，Pete就问一个问题：如果修改了某项条件，是否会改变结论？结果是好几次这样的问题之后，那个同事就自动纠正方向，最后同意我们一开始就制订的项目执行策略。

在这个过程里，和Pete的合作如行云流水，有许多不需要过多解释的默契。知道Pete在给我分享他的演讲内容的时候，心里是多么怀念John。但从没有和Pete直接谈过John，明白曾经拥有过的亲情突然失去，Pete心里会有多大的伤痛。那么，在他继续前行的路上，让他的分享有意义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吧。

项目结束，细细反思，从许多层面上，我也从Pete的分享里受益匪浅。

到公司工作的头几年一直顺风顺水，可是在三年前做了一个项目失败，一直没有从那个阴影里走出来。加之母亲的突然辞世和独行太久之后的方向感缺失，前一段有少年时期才有过的陷入迷雾里的感觉。在和Pete他们合作的过程里，被他们所认同，即或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也感觉元气在恢复。

Pete把给John的追思文在全公司分享，分享的是自己心里最脆弱的部分。他是深深懂得脆弱的力量的吧，因为他唤醒了被分享人们心底深处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