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家乡

张二林

<h3>我不知道若干年后有谁还记住清泉的美好,她的诸多特征正在慢慢消失,变得平庸乏味。</h3><h3>也许,清泉一直是如此的平庸,只是因为我的现实和期待日趋强大,内心所能真正支配的部分愈来愈少,欲望的火焰让我后退到这个位置时,一切美好都浮现出来,她只是珍藏了我内心的宁静和一种很少苦恼的生活!</h3><h3>仅希望自己能记下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家乡。</h3><h3>武陵山脉经过两百余里的蓄势,在五峰这个位置时已变得成熟巍然,泗洋河梨开了其中一座贫瘠而壮丽的山脉,河左边的峰峦异常陡峭,高高的耸立,右边平缓向上延伸,直至一堵形同关刀的悬崖底部,这中间不乏有一些阔地,清泉村就散落在这些可怜的阔地上。</h3><h3>这是一个温暖的地方!</h3><h3>我曾攀上高高的树丫,蹲在树下的狗几乎变得同猫一样小巧,但我的目光依然被一些树影阻隔,我没有看到比这更美好的世界,因为这是何其大的一个地方。</h3><h3>我很心虚所记录的事情是否真实存在过,记忆是一张薄如翼的纸,往事是撰刻在上面的字,一行一列有序排列,回忆是一支涂改笔,总试图把往事修正成现在所希望的样子。</h3><h3> </h3><h3><b>水田坪的米香</b></h3><h3>清泉最为鲜活的时候是在我十二岁前,我踩着小板凳半伏在散发着新鲜泥土的窗台上(村里一大部分房子都用泥土夯实成墙体,房顶盖瓦),捕听水田坪的稻米摔打在陈旧的板仓上,发出的厚实的梆梆的响音。</h3><h3>声音中浸润着新米的糯香,漂散开来,我知道一个季节的来临。</h3><h3>水田坪临泗洋河,山势上扬前在这里做出一个细小的调整,形成小小一个坪地,相对周临的高山沟壑,这个坪地清晰可爱,基本浓缩了一切美好的东西。</h3><h3>泉眼起于关刀崖下一路涌泻穿过整个村子,至水田坪时已形成可以胜任灌溉的溪流,刚好这里地势平缓,适合种植水稻。</h3><h3>有米是件幸福的事情。</h3><h3>存在这个观点应该在我16岁前,因为米是一种神奇的食物,在过年和我们生病时父母才会拿出一点点,用热水瓶上面一个金属的盖子当作器皿,放在火坑上烹制叫&lt;沾沾&gt;的美味食物,和现在有电饭煲做的饭完全一样。但在那一刻,饭在我们词汇释义里是用玉米面做成的,这个用米做的&lt;沾沾&gt;,等同于药,治百病而且美味无比。但凡听说有米饭吃,哪怕胃出血,水田坪以外的孩子,不用任何菜干上三五七八碗绝对无任何问题。</h3><h3>稻谷稀少,所以我们的嗅觉还没有完全接纳这种纯正的米香,一旦这种香味出现马上变得突出,几公里外就能感受到。</h3><h3>今年特定托人从老家带来了点新米,我期待这种纯正的香甜再次出现,饭被媳妇摆上桌子后我才发现,这种期待中的场景叫人失望,我就压根没有感受到这个美妙的过程,哪怕我在刻意的捕捉,心里上的落差就像看自己喜欢的两支劲旅踢球,开场十分钟就发现比分是10比0。</h3><h3>我的经历覆盖了我过去拥有的美好,这种味道仅仅存在记忆中,毕竟带着马达的脱粒机也取代了厚实的板仓,它加速了等待丰收的过程,让太多的结果一瞬间就呈现。</h3><h3>我也有了吃水田坪甚至任何一个地方的米的基础,却发现自己感受不到真正米的味道,这和我们不断拔高自己幸福的起源线一样,让人遗憾。</h3><h3> </h3><h3><b>讲故事的人</b></h3><h3>99年起到2011年间,清泉永远都是灰黄两色,村庄里许多人和我一样只是在春节回来,大地肃杀,偶尔的青色被大面积的枯槁稀释,如同许多老者一样单薄不显眼。时间抹去一切,而且这份工作他一直在努力做着,明天,我也会和这些曾经的魁梧的长者一样,看着曾经的孩子变成现在的壮年,自己缓缓沉入暮色。</h3><h3>曾经日头依旧,一切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也许是变化的十分缓慢。村里有许多会讲故事的人,他们并没有使用生动华丽的语句,因为大家都是农民,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俏皮的笑容从这些因常年体力通支而变的僵化的面庞上绽放出来,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轻松,这个时候没有谁责怪我们坐在泥地上,没有谁责怪我们上次考试才得了32分,大家静静的注视着讲故事人的面颊,期待下一个玩笑的出现,真正的段子永远就那么几个,只是不同人的描述总能让我们感觉到新的新鲜,就像翻一本熟读多次的书,情节的设计已经耳熟能详,但依然一次次的阅读,其实我们在意的是这个情节带给自己内心的那份喜悦或者是忧伤,而不是书的本身。</h3><h3>我家在清泉盖过两次房子,第二次时,我七岁,父母的严厉加上贫困的家境经常出现的窘迫使得我每天过得小心翼翼,每天吃饭都等帮忙的师傅吃完才能上桌。</h3><h3>例外出现在一名叫吴恢龙的叔叔在家帮忙,这人个子不高,微驼的背就像待发的弓隐藏着莫大的力量,整天用一条破毛巾裹缠着头发。</h3><h3>他喜欢小孩,喜欢讲故事,还喜欢唱戏,唱红灯记中的鸠山。</h3><h3>不仅是我,许多同来的长辈也喜欢听他讲故事,他可以把一些平时听过无数遍的笑话掐头去尾,组合出一个新的来。在大家体力难以续支的时候,会有人用很粗俗的吆喝:唱一个!</h3><h3>恢龙叔叔会用应声起那句: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h3><h3>我不知道这句戏词真正的唱法,可他吐出的每个词句都是如此浑洪有魅力,瞬间吸引大家,多年后终于听到了完整的红灯记,我居然认为这远不如吴恢龙叔叔唱的好。</h3><h3>几天前回老家遇到这位长者,他已经认不出我就是当初无原则听他指挥,经常去水井帮他灌凉水的孩子,带着一些羞怯很尊重的对我笑了笑。当即我通过记忆完全还原了许多许多场景,包括当年每位处的位置以及脸上的表情,两种笑容对于比如梗在喉,我像一台突然断电的计算机,终究没有还原出恢龙叔叔让大家快乐的句子,和那些好笑的故事,还有当时开心的自己的心情。</h3><h3><b>路</b></h3><h3>在我有限的接受教育过程中,一直印象深刻的记着阡陌交通这个词,如果花一点时间,应该能想起这个词的出处,但此刻我脑子中,一直是盘绕着清泉很早时前存在的一条条小路,她们有序的出现,就像我行走在上面一样,不断变化周围的景色,最后完全代入场景。</h3><h3>这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村庄,在这个村庄里最有魅力的应该是这些路了,如果她们还存在的话!</h3><h3>―――――</h3><h3>一个纯粹的崇尚农耕文明的世界里村民所羡慕和褒奖的也是谁家的地整的漂亮,庄稼长得好。我读书时开学初,要和母亲背一些小麦去兑换现钱,我们穿过大半个清泉,走经很多条的小路,负重让她佝偻着身子,也许是因为离地面更近,母亲会不断的评价:谁家真会种地,挨着他们田边路都要好走一些。</h3><h3>这些宽40公分左右的小径,大都护在熟田的边缘,田地对于农民是最大的财富, 1公里的直线距离可能因为要避开几块像样的田地要多走几倍,但这并不防碍组成为这里最完美的通行网络,况且我们从不吝惜多走一段。也因为鲜有直线条状的路,往往须绕经三四户人家,母亲偶尔可以小坐休息,与他们聊天讨论今天的收成以及咒骂不合理的天气。</h3><h3>老练的长者会把浮土培到路面的中央,让低下去的两边可以在雨天形成排水的明沟,这些路中央的浮土被往来的路人的鞋底反复研磨成了细细的土粒,像被铁夯密密的击打过一般硬化板结,在太阳的照射下形成与大地完全不同的高傲的色彩,他们从水田坪向上延伸,精细的切割着相邻的稻田。他们也会穿过树林,像我们偎依在母亲腿边般的卧在高高大大的橡树树荫下,两边匍匐来的矮小的灌木被树林的主人大气的铲除干净,太阳被树叶遮挡了大部分光亮和温度,这是最好的路,只是隐藏在这里面的路,都呈之字形迂回向前,因为土地尤为珍贵,能耕种的区域全部被开垦,树林只能生长在异常陡峭的地方。</h3><h3>1995年姐姐来宜昌读书,我们要在鸭儿坪村才能坐上凌晨6点出发去县城的车,在这之前我们要步行走过这条长8公里完全隐匿在树林中的路,这条路要翻过三个高高的山岗,虽如此依然被用低下劳动力让她越过悬崖时都平坦开阔。我们一家人在一个叫岩口子的山坳休息,父亲背着新漆好的梧桐木箱,远处卧着横冲荒完全淹没在黑色中,低沉的山风吹灭了火把,在一边黛青色的天光中,这条通往村外面的路如此的宽阔。</h3><h3>――――――</h3><h3>2012年村里开始修水泥马路,三米宽的水泥路异常迅速,它野蛮的梨开历年被珍惜的田地,这些优秀的农民有了更切实际的想法,地已经不是宝贵的财富,马路离自己家近最为重要,全村都想尽办法把水泥路引到自家晒场上。</h3><h3>曾经精心整理用来护住土壤的矮石墙,在现代工具面前像折断老者因岁月而干涸了血管仅余下皮囊的尺骨和桡骨一样容易,它用比我们行走更快的速度从水田坪就推到了关刀崖脚下。</h3><h3>低劣的水泥路面轻易切断了百余年的自然泾流,路边的硕大水渠夸张着身躯显露着的末流工业的痕迹,流水的声音被枯枝败叶完全淹没,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被挖掘机翻新的泥土上还有倒伏的庄稼,即使她们在秋天依然会有饱满的谷粒,在此刻依然被遗弃,毕竟有了更为关心的事情:谁家又添置了摩托车!</h3><h3>2014年我和妻子从长阳回家,我很兴奋的向她描述曾经我认为最漂亮的小路,路边蓬在一起狗尾巴草下隐藏的只能听见哗哗声响的袖珍水渠,几年清澈可见底的山泉水井,磨的发亮的青石台阶,几段四季都能拾到水果的林荫小道。</h3><h3>这是种单一文字的表达方式很难说明的一种失落,熟地里的野草蔓延来覆盖了大部分的小路,小水渠干涸龟裂,令人羡慕的稻田已改种普通作物。</h3><h3>整个清泉像被人遗弃的老者,瘫坐在路边焦虑无助,和我一样,她也在寻找回到家的路!!</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