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续四，完结）

美友9729641

这一日傍晚，姐弟俩一齐去了父亲陶令仪的家。虽然来省城读书好几年，静姝从未踏足过她父亲家半步，偶尔她父亲路过她学校，约她出来吃饭见面，她亦是冷冷的，在校门口跟父亲寒暄几句就算完了。她对他谈不上恨，但也做不到原谅，从他离开她母女开始，父女已然成了陌生人。敲开那扇门时，她又犹豫了一下，然而静嘉早已咚咚地擂起门来，门开了，露出了令仪那张恼怒的脸，他骂道：“毛崽子，敲门没个轻重，不怕吵醒你妹妹来——”他愣住了，他对于她的突然来访十分惊讶，倒不知道该请她进来还是不该。静嘉嚼着槟榔撞开他，已经大步走进去了，一面走一面头也不回地招呼静姝：“老姐，进来坐。”

从他侧着的胸前低头经过时，她闻到了一种味道，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童年的味道，那正是父女情深的时候，她是他的小棉袄，是他前世的小情人。她最爱冬日里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或者夏天的汗酸味，他总是笑呵呵地让她去摸他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子，逗趣道：“我们家静姝以后想嫁给谁？”小静姝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指着他摇头晃脑地笑道：“爸爸，爸爸，嫁给爸爸！”

“我们家静姝”而今就拘谨地坐在他家的真皮沙发上，环视着四周，他家里很有点气派，一堂欧式家具，挂着水晶大吊灯，大理石地板，装饰得跟老式的宾馆似的，富丽之余带点过了时的俗气，而且满坑满谷胡乱堆放着婴孩的衣服和尿布，静姝不得不稍微推开那堆杂物。她父亲就坐在右面沙发上，左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右手夹着一支烟，头微偏向另一侧，他闷头抽着烟，父女俩坐得这么近，却又无话可说。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这两年老了许多，茂密的黑发中夹杂了许多白发。

屋里弥漫着奶香和尿腥味。

保姆上了茶之后，赶紧去屋里通风报信去了。静姝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哎哟哟，我们家是大少爷回来了，够脾气啊，犯着这么锤门么！好歹是自己亲爹老子挣钱装的，等他死了就留给你了呢。”一个女人锐声骂着，穿着真丝睡衣从房里奔出来。她一手抱着个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半岁孩子，一手指着斜躺在沙发上的静嘉正要开骂，见了静姝，她呆了一呆，问道：“这位是？”随即看向令仪。令仪尴尬地咳嗽一声，道：“那个，是，是我女儿静姝。”

“那个”半躬身站起来，喊了一句“阿姨好”，顺便打量了她一眼。静姝是第一次见她后母，这样一个女人，刚生产过，身材还没恢复，那件睡衣裹不住她丰满得要炸开的身子，敞着半边白花花的胸怀，素着脸，胖嘟嘟的倒显不出她的姿色。静姝那时听父母争吵时，后母被称为“外头那个”，她揣度“外头那个”应该是妖娆的，妩媚的，说起话来娇滴滴，五迷三道地就把男人俘获了。没想到卸去了装扮，除了五官眉眼年轻些，她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还是一个婴儿的母亲。只有残留的眉纹和唇线略略提醒着她往日的风采。静姝实在看不出她有那一点胜过了她母亲，哪怕是一点也好，也叫她替她母亲觉得心服口服。

她后母因是头次见静姝，不像往日里对待静嘉那般苛刻，平白地有几分忌惮，假意客套着：“哦，是静姝啊，听说你在这边读书，从不见你来玩，我都跟你爸爸说了好几次。”她逗弄着怀中的孩子，举起她的小胳膊向静姝挥手，“哪，这是大姐姐，记住了，你大姐姐。”

她一扭身坐在令仪的沙发扶手上，即显得亲热，又时刻监视着父女俩。静姝从未来过，此次突然只怕前来怕是老家伙另有图谋，私相授予。婚后几年，她因曾经的”老毛病“流过几次产，这次好容易怀上了，却未能替陶家生个男孩来继承家业，如今静嘉和静姝加在一起，她更觉得寡不敌众，危机四伏。

静姝且不去看她后母，径直向令仪开口道：“我妈病了，是肺癌。”令仪浑身一颤，一大块烟灰掉下来，烫着他赤裸的膝盖。舜华病了，是肺癌，那个知书达理、温婉柔顺的女子，若说今生最愧疚的，也就是对不起她了，离婚时她那样决绝又那样宽容，除了老家那套房子，几乎什么都没要，在孩子们和亲戚朋友面前从不说他的坏话，只说“他活了大半辈子找到了真爱，人生苦短，不必强求。”她如今要死了么？

后母娇嗔地替他抚去烟灰，抢先向静姝笑道：“那可真是可惜，你母亲享不了你的福了。”亲昵地吻了吻那孩子，嘴里轻轻唱道：“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静姝不理会后母的讽刺，向令仪道：“我妈要钱治病，现在我来找你。你和妈离婚那会可是有公证协议的，你名下财产的四分之一归我和静嘉，我现在就要我和静嘉的四分之一，拿了这笔钱，以后你赚的再多，跟我们也没一分钱关系。”说着拿出那份协议搁在茶几上。

后母立马竖起眉头瞪着令仪，令仪默不作声，她扯过协议细细来看。后母原本并不知道还有这份额外的公证协议，果真呢，大敌压境，来势汹汹。好在她是见过世面的，风里来浪里去，静姝这点毛毛雨根本不在她眼里。她看完，沉吟了一会儿，立刻展颜笑道：“哎呀，静姝这孩子真不懂事，这协议里说的是你爸爸身后的遗产四分之一归你和静嘉，你爸爸还没死呢，你就闹着要遗产，真是大逆不道。亏得你爸爸平日把你夸成一朵花，现在看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女。”

静嘉啐掉槟榔渣子，冲过去扬手就要抽他后母，后母索性把怀里的小女孩子塞给静嘉，尖声叫道：“打，打，有种的你把她打死！你是陶家的长子长孙，你为了争财产，活活要把自己亲妹妹打死。打死她，打死她也就称了你们姐弟的心了。王姐，王姐，你出来，你出来看看，替我做个证。”静嘉迎面啐她一口：“我妹妹个毛线，野尻里掉下的野杂种，也好意思说是我妹妹！老家伙专卖绿帽子呢！”保姆探头探脑地出来看了一下架势，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小女孩子被两人一碰撞，吓得哇哇哭叫起来。

令仪呵斥道：“静嘉，你阿姨是长辈，你给老子放尊重点。”静嘉嚷道：“长辈？她好意思当长辈，她算什么东西？世兴大酒店的小姐，就一破鞋，千人踩万人骑的烂逼！”他后母听他翻出陈年旧帐，顿时紫涨了脸，披散了头发，抱着孩子滚进令仪怀里，大哭：“你听听这有娘养没娘教的野杂种，他骂我，你还不替我做主，以后他就是称王称霸，往死里作践我们娘俩了。这家里没个规矩，没个活头了。”静嘉仍是满嘴里嚷着：“我兄弟们说了，世兴大酒店的小姐，野鸡，随便玩，几百块钱就包一夜，可以放几炮，轮着上都干不死她——”

后母只管坐在地上大哭大闹，孩子丢在一边跟着哭。令仪走过去，抬手就要给静嘉一记耳光，半路里被静姝挡住，耳光直接抽在静姝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肿。静嘉跳起来要跟他父亲拼命，静姝拦住了，她平静地，直直地伸出手去：“我要钱给妈治病。”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平静得可怖的眼神，根本不像他的女儿静姝，那是一只蓄势待发，随时要扑上来撕咬他的小兽。他软软地退回沙发上去，垂着头，把手深深插进头发里。静姝安抚好静嘉，也坐回原来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等着。后母直着脖子干嚎了几声，见没人理会，也就悻悻收了场。只有那小女孩子还在地上乱爬乱哭，保姆趁机把她抱回了卧室。她后母爬起来，整理好衣装头发，低头坐在沙发扶手上，假意擦着眼泪。

屋里安静得像亘古不变的冰冻的荒原。这冰层和死寂无人可打破。

还是她后母机灵，说了一句：“我去屋里看看孩子。”顺势把令仪衣角一拉，令仪也就跟她进屋去了。静姝姐弟等了许久，见后母拿着一张文件出来，长叹了一口气，向姐弟俩一边拭泪一边诉苦道：“不是你们爸爸吝啬不肯给钱，实在是经济形势不好，这几年做实体的都困难，被那姓马的狗东西弄得人仰马翻。你们是不知道你们爸爸的难处，开着个破公司，养着五六十号人要吃要喝，几笔工程款投进去都不见个声响，月月欠着银行一屁股债，实在是手头没有周转的资金。按理说，前妻前妻，是前头的老婆，都离婚这么多年，于情于理都没义务去养她，替他治病，当然，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你们爸爸和她毕竟夫妻一场，常理说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们爸爸要是见死不救，我看着也寒心。再说，她是你们的妈妈，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现在我也是当妈的人，等我女儿大了，我要是病了，想必我女儿也不会袖手不管，所以你们爸爸和我商量了，这个人去年欠了你爸爸二十万，写明了是半年前还，因为你爸爸忙得晕头转向，忙来忙去还没来得及去拿钱，不过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信得过，只管去要。这笔钱你们拿去给你们妈妈治病，就当我们一点心意，希望你们母亲早日康复，我也赎了往日的罪，各自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静姝接过那份文件，果真是一张格式正规的借据，上头按着红红的手印，还账日期是半年前。她心想正踌躇着要不要，静嘉看了一看，低声在他姐姐耳边说：“这个可以，这人我认得，确实是爸爸的老朋友，我见过好几次，也去他家里、公司里玩过。”她估摸着要现金估计是要不到了，既然这人是父亲的好友，静嘉也知道，又有借据在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怕他赖账，因此向她后母微微点头。姐弟俩收拾了文件正要起身离开，她后母拦住了，笑道：“两份文件，总不能全拿走，要么再等等，等你爸爸死了拿走四分之一，要么就拿这张借据去要现钱。人哪，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要得到，是不是？”静姝想了一想，只得把那份额外的离婚协议留下了。

她是逃离般地下楼的，那个地方有她的至亲，可是今生今世她再也不愿意踏足一步。她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跟下来，以为后母反悔了，要来抢借据，索性停下来等着，看她要怎样。

跟下来的是她父亲。

静嘉捏紧了拳头，怒目而视。令仪羞愧难当地看着女儿，把一张银行卡塞进静姝手中，低声而急促地说：“五万，密码是你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