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 岁 月 》第十一章 月光里那棵老桂树

夜郎传奇。。。

原创作者：夜郎传奇
美。 图：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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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月光里那棵老桂树

踏进屋门，我第一眼就看到了破纸包着的未吃完的饼。 

"跪下！"外婆铁青着脸，指着床褥上的饼，手里扬着令我胆寒的荨麻。
"说，哪来的？"     
不能出卖宝哥，我深深记得他脸上的血印，默不作声。     
"你这鬼仔，你这鬼仔不学好，你这鬼仔！"
荨麻雨点般落在我被扒下裤子的光腚上，"说不说，哪来的？你这鬼仔想学坏，是不是……"     

外婆的咆哮引来了宝哥和二婶。     
看到腚上密密麻麻的红疙瘩，二婶心痛道："婆啊，哪样不好用，咋用这个？"     
"要让他一辈子都记住，哪样都好做，就贼做不得！"    
……     
记忆中，宝哥先是四顾，当看见床褥上破纸包着的小饼后，明白了原委的的他猛然挡住挥来的荨麻，冲着外婆大叫：
"婆，饼是我给的，要打就打我!"    
宝哥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在他们都愣神看着我们的时候，宝哥盯着我满腚的疙瘩，突然嚎啕大哭。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红扑扑的脸上流下的泪水。     

那天，我的皮肉之苦换来了外婆的道歉和许诺。     
"娃，莫哭了，是婆不好，错怪你了。过几天，婆就给你做又甜又脆的饼子。"
外婆一面用麻油抹着我红肿的光腚，一面安慰我。
这个性格倔强的女人居然向六岁的孙儿致歉，这让我惊讶万分。我长期的委屈猛然化成簌簌的泪涌流出来。     
"什么时候啊？"我哽咽着问。      
外婆将我一把揽进怀里："刚儿啊刚儿，你这鬼仔就是馋。过几天老桂开花了，婆给你做最最好吃的桂花饼。" 

刚进入八月，后院的老桂就挂满了金黄的花，蜜一样的香味随着微风阵阵袭来。
外婆在桂树下铺了晒谷的席，晚饭后就牵着我说："刚儿，扫花去。"     
来到老桂下，我说：
"婆，花太少，我爬树上摇花吧。"     
外婆说："摇不得，摇不得，老桂会生气。"     
"为什么？"     
"你听听，花儿是老桂的娃，他们正在说话哩。"     
……     
这时候，我们坐在老桂底下的席上，任由花儿星星点点撒落下来。外婆一面晃悠着蒲扇驱赶蚊虫，一面讲着那些关于星星月亮的事情。     
当月亮将满未满的那几天，外婆问我：     
"刚儿啊，摸摸耳朵在不在？"     
我惶恐的摸了一下说："还在的。"     
外婆笑道："呵呵，刚儿没有说谎话，要不呀，耳朵早被月婆割去了。"  

那时节，老桂枝头上的天空清澈透明，数不尽的星星一层又一层。     
我问外婆"星星为哪样老是眨眼睛？"     
外婆说："天上一颗星就是地上一个人，它要一直看着它的这个人，看得乏了累了就要眨眼呀。"     
"为什么它一直要看着这个人？"我问。     
"它要看他是不是做了缺德事。"外婆指着划过天际的流星说，"你看，有人做了缺德事，他的那颗星就落下了。"     
"落到哪去了？"     
"带着他的那个人进了十八层地狱。"     
我问："婆啊，那我的星星是哪颗？"     
外婆说："仔细看看，自己找找呀。"     
……     
我怀念那些依偎于外婆怀里扫花的日子，它让我深切的感受到世间万物鲜活的存在。 依在外婆怀里，体味着微微的体温，我第一次在无尽的满足中长时间窥视这个令我敬畏的女人。
月的清辉淡淡的映射在那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上，在摇曳的桂影下，我猛然间仿佛看到了两张绝然不同的脸，一张是我从小就熟识的严肃与冷峻，另一张却隐在它后面，温情脉脉、和蔼可亲。可是，它总是那么一瞬而过，惊鸿一瞥后，外婆还是那个令人敬畏的外婆。  

窥视让我多次记起一年前两个小姨突然的出走。
我从来没有看到这样奇异的景象。外婆那天的嚎啕是如此的短暂，当二伯二婶闻声出现，她令人惊秫的嚎啕便嘎然而止。这个倔强的女人看着那些依稀可辨的、一路远去的脚印，只让眼泪涑涑的滑落，口里再没有任何的响声。  
深沉的绝望没有压垮这个倔强的女人。这个名叫张择诊的女人多次拒绝了大女玉秀让她搬到镇里的劝说。一年后的今天，她依然守着老屋以辛勤劳作维系生计；依然与收养的猫咪狗儿为伴，坚守着自己绵长的孤独。      
回忆中，我不时感到莫名的灰暗和悲凉。     
很显然，这间老屋里，往日的热闹早已不复存再。
我匍匐于外婆怀里，一再抚摸着她粗糙的手，暗自里泪眼迷离。         
……     
两个小姨的出走埋下过怨恨，我们的投奔，显然又添加了额外的负担，可令人惊异的是，这个面目严峻的女人，此时竟无半句责言重语，而是无怨无悔的收留了我们。

1952年冬，春节在一种独特的氛围中来临。这一年，有了土地的村民热切的期盼节日的热闹。地角村第一次组建板凳龙，准备从除夕一直闹腾到十五。
从腊八开始，外婆就出出进进的忙活。这个从来不食荤腥的女人，不但宰鸡杀鹅，而且还托人从清平镇买回了鱼肉。     

大年三十，祭祀祖先的供品摆放好后，外婆打开房门，叫道：
"刚儿，快点炮仗，接祖先回家。"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我们由长自幼依次敬香叩拜。末了，外婆长舒一口气，嚅嚅道："祖先吃过了，我们吃吧。"
席间，她吃了几口钟爱的油豆腐后便停下筷子，靠着椅子若有所思的叨念："我记得，老祖祖喜欢红烧肉……老祖奶爱吃盐菜扣……大伯只爱血豆腐……"末了，她对着李玉茹呵呵的笑道，"你那背时的爹和你一样，就好吃那口夹砂肉！"
这个除夕的年夜饭，我惊讶于这个常年吃素的老人竟然能作出如此丰富的菜肴，更惊讶于那颗看似冷峻的心居然一直装着已经逝去的亲人。

照往常，只要年饭后，山里人就进入了惯常的守岁。  
在地角村，年夜的火塘总要燃起旺旺的火，以期盼和预示来年的兴旺。    
那时候，外婆家只要生起火塘，屋里是很少点灯的。可是今天，外婆不但点上油灯，而且还一面就着火塘端出玉米花、瓜子、葵花子。一面拍拍右面的空处，叫到：
"刚儿，过来，坐我这里。"
火塘晃动的火光添着外婆的脸庞，忽忽闪闪的光影在她脸上欢快的舞蹈。    

李玉茹洗完碗筷后，外婆以一种罕见的平和口气对我母亲说：    
"不要忙了，坐下吧，让我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发，往火塘里加了些劈柴后问母亲："什么时候去平浪？"    
"初八。"    
"要带两个娃儿去？"
"嗯。"
"留一个下来吧。"
"留不了啊，林儿要吃奶，刚儿又该读书了，一个也留不下。"
"那……"外婆停了一会儿，又问："刘云琦判了？"
"嗯。"
"几年？"
"两年。"
"两年很快，一晃就过了。"
"快不快和我没关系，我们离了。"
"你们离了，真离了？"
"真离了，手续都办了。"李玉茹平静的说。
……
母亲异样的平静让我又一次想到了外婆，传承了外婆基因的李玉茹以同样的坚韧承受着命运的作弄。我知道，那个叫做刘云琦的男人从此离开了我们。
这年的年夜饭与"噼啪"作响的火塘，就这样在我心中烙下了山里人家这个不同寻常的除夕。     

黑夜中，我又一次盯着发白的窗户，兴许是有雪的缘故，光线比往日明亮了许多。     
在六岁的记忆里，那扇窗户带着我进入太多的梦境。     
那一晚，我的梦境是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朦胧中，浓浓雾霭里，我宛如落叶般随着呼啸的风悠悠忽忽的旋转和坠落，山无边、雾无边、水无边…… 
我又一次由惊吓中惊醒。      

我的一生经历了多次从熟悉进入陌生的离别。地角村和平浪村隔着高高的笔架山，山的那面将是又一个我不得不重新认识的世界。    
 
初八清晨，二婶和珠姐站在门首频频挥手，二伯挑着我们的行李走在远远的前面，母亲与外婆一前一后，宝哥与我并排而行。     
我至今仍无法理解，在与当今儿童相当的年龄段，为何我和宝哥却深沉到只是默默同行的地步。     
我一再想起宝哥过去的坏笑，可现在身旁这个圆头圆脑的家伙却一言不发的低着头走着，只是不时用穿着大头棉鞋的胖脚踢一下路上的石子。     
我们就这样走近笔架山，再过去就是弯弯曲曲的上山路了。     
外婆立住对母亲说："到了带个信来。"     
随后，外婆蹲下身来替我拉起衣领。     

这时候，我的宝哥突然猫腰一把将我扛起向前跑去。我听见外婆在我们身后惊慌的叫道：     
"这两个鬼仔，大雪天滑，当心摔断你们的贱骨头！"     
宝哥几近疯狂的跑到山脚后，放下我，神情坚定、不由分说的道：     
"要来看我！"     

我不敢正视宝哥的眼睛。匍匐在他肩上，我突然悲从中来。     
从宝哥肩头，我看到烟雨蒙蒙的地角村，放牛坡在朦胧中已成了依稀可辨的影。       

当时，我步入六岁的心灵还无法知晓人生、命运这些话题的含义。留在地角村的，是我初涉人世时的复杂记忆和如梦如幻的童年。   
  
翻过笔架山，前方是森森的林海。森森莽莽间，二伯指着极深处的那片茅屋告诉我们：     
"那里就是平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