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江湖事

光光头

“该说的的话，从未三缄其口。该做的事，向来一意孤行。”

【1】

当开始被定义为中年人时，我其实并无惶惑。

所谓并无惶惑，实则是因为行走于人生途中，固然有年龄的节点，但都是循序渐进，而非突如其来，因此中年迎面而来之时，不感恐惧，亦不觉己身苍老。

多年前，我还是迷恋古惑仔江湖义气的时候，中年于我而言，意味着从名利场中厮杀出来，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生活稳定，阖家幸福，老小一堂，言笑晏晏。

而今，当我还不知中年为何物时，已身处其中。

有人说中年是“江山已定，前途在握”，既无彷徨，也少哀愁。

我不以为然。

若是不看时代背景，李煜写“无言独上西楼”，“无言”加一个“独”字，才是真正写出芸芸众生在中年之际走在岁月长河里的心灵常态。

二月里下了一场雪。

我独自一人去往东湖。

可巧的是，偶遇的男男女女里只有两对青年情侣，其余都是我等中年，而且都是只身一人。

天并不寒凉，但因为独行，还是不免想起伤怀往事。

青春年少时，喜欢呼朋引伴，把酒言欢，秋月春风只作浑闲度，纵然知道哀愁，也大多未知人世苦乐强赋而已。

唯到中年，才知江水长秋草黄是怎样的情思惆怅。

今日一早，福生来电，忽然又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晚。

我们十几个人，一长桌。

酒到酣时，春荣唱《小背篓》，我们唱《朋友》，唱到大家都热泪盈眶。

那晚我们用竹筷敲着盘边高歌青春猖狂，外面天寒地冻。

我初中起读金庸古龙梁羽生，人到中年，最喜欢的依然是李寻欢样的表面上萧疏散淡内心隐忍不言的人物。

千古炎凉，万般深沉，都隐于一双手，一把刀，一颗心里。

【2】

前几日和几个姐妹小聚，祝贺一个小我一岁的妹妹四十又得一子，席间大家都觉她较生子前脾气大改，神色和然，眉梢眼底都是幸福。

她的高先生一看就是温和善良的人，对她也是疼爱有加。

中年的恩爱情长，已然不是年少青春的痴狂跌宕，也绝非寻找矫情的“重新爱上”的童话。

据说，海岩说他不写中年人的爱情，中年人的爱情很脏。

我也不以为然。

我只不过认为，人到中年，再无爱情。

爱情本就是身体和心灵上的冲动且是“排他”的冲动，是惊慌失措，是病态的相思，是见到对方时的指尖冰凉，是争吵冷战时的胸压巨石，是想独霸占有，是他人觊觎时强烈的嫉妒心。

爱情，永远不会权衡利弊。而人到中年凡事必然权衡。

所以所谓中年爱情，应是伴侣。

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

最亲密也最疏离。最牢固也最脆弱。

不要期待所有的伴侣都一定还是灵魂伴侣。

一路走来，即便已是左手握右手，只要身临渊壑依然没放开彼此，就可算是可歌可泣了。

他日同葬于一丘，来生也未必相遇相识，所有的缘分止于今生今世。

所以，只要是爱自己的，不必在意是否还是心旌神摇，共赴彼岸的路上，若还想一路同行，那就共同在烟火气里偶尔开点芬芳的花，制造点趣味，享受点情怀，给中年的枯寂和凉薄加点温暖，就是悟道开怀。

其他，都是空中楼阁。

贪恋的那一点暧昧，昏了头地相信外面的地久天长，都是两个字“水货”。

人生在世，接了地气，才能生长。

【3】

我三年前失去父亲，自此明白原来中年人常说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竟是一种最圆满的幸福。

正值壮年，上有老人依赖赡养，下有儿女需要抚养，自己算是家中砥柱。

毕竟，就连好好活下来也并非易事。

所以，照顾好家人，活好自己，才是正理。

前几天看冯唐的文章，提到得癌的人越来越多，年纪越来越轻。而且似乎越是好人越容易生病。一是因为基因，二是因为压力。

文章给了九个字的箴言：

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

我倒觉得很有道理。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没本事成为富豪权贵，也别闲着没事想着算计别人，嫉妒别人。身为草民一枚，干好挣钱养活自己的营生，余下的命出去看看春光无限大好河山，喝喝花酒，谈谈恋爱，和一二好友骂骂看不惯的人过过瘾，畅想一下实现不了的美好生活，然后继续干好养活自己的营生，就这样周而复始，挺好。

我一朋友，跛足，驼背，个矮，面黑。

但家有吉他六把，相机两台，长笛一支，自行车两架。

别人浪掷青春的时候，他苦练那些武艺。他说不求名声在外，图来人世一遭，找了自己的乐儿，不亏。

人到中年，家有妻如玉女儿如花。

住艾山脚下，春看繁花，秋有蔬果。

你说，这算不算圆满。

【4】

这几天看《大明王朝》，国库亏空，为卖给西洋丝绸以充国库，强行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之策，时任杭州知府对江南织造局沈一石说了一句话“野有饿殍，非雅谈之时”，虽后来他遭遇沈一石郑泌昌等人构陷，但这句话让我记忆犹深。

国难当头，自有心中有国有民的人挺身而出。

戚继光，胡宗宪，徐阶，高拱，张居正，海瑞……这些都是大明历史天空上的星辰，或明或暗，或存或陨，各有其位，各得其所。

金圣叹说，四十未仕则不得再仕。意即人到中年，若未有功名则不必再求，安身立命即可。

海瑞三十五岁中举，四十多岁赴任淳安。

正是这些刚峰，成为了国之栋梁。

我一直认为，梁启超写《少年中国说》，少年强则国强，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其实是说一个国家长久的希望在于少年。

而实际上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当下，能不能稳中求胜，能不能有破釜沉舟的气概，能不能有神武景气，甚至能不能有悲壮的精神，其实依赖于中年一辈所筑的根基是否坚实。

电影《风声》高潮处让我尤为感怀，晓梦将遗言用摩斯密码绣在衣服上：

我亲爱的人，我对你们如此无情

只因为民族已到存亡之际

我辈只能奋不顾身

挽救于万一

……

人到中年，有时不免少了血性和骨气，多了些与世无争与明哲保身。

“情意”是对家对自己，“情怀”是对国家。

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世界是江湖，需要儿女挺身而出时，我辈乃至晚辈能不能拍案而起。

这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