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记忆

春花秋实

《老爸的记忆》——献给85岁的老爸

老爸的记忆中有一块美丽富饶的土地和一条潺潺的浊水溪。那里有湿润的空气，温暖的阳光，热闹的农家庄。牛儿悠闲地吃草，孩子欢快地歌唱。那里有硕大甜美的台湾柚，沁人心脾的桂花香。田地里种的是甘蔗和菠萝，树上结的是芒果和槟榔。茂盛的茄苳树下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在卖香蕉，一只顽皮的猴子在竹竿上蹦蹦跳跳。这就是老爸记忆中的故乡——台湾南投名间乡浊水村。

台湾老家的这棵茂盛的茄苳树据推测树龄有四百多年，现在已经被南投县保护起来了。照片是2011年12月弟弟和弟妹回台湾老家时所照。

老爸的记忆中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那是老家的浊水车站，从这里往北能到台北，向南能到高雄。那一年征兵，老爸是全家五兄弟中最小的，被国民党五丁抽一骗入军队。在这个小车站，老爸登上了南去高雄的火车，从此离开了生活17年的家乡，再也没能回来。

老爸的记忆中有一条大船。在高雄新兵集训结束，老爸和其他孩子兵怀着到基隆接受长官检阅就能回家的憧憬，懵懵懂懂登上了北上的大船。船在海上晃了几天，读过书的老爸发现海水渐渐变黄，就告诉小伙伴"这里是黄海，已经离家很远很远，我们上当了！"。士兵们知道被骗，惊惧恐慌引发骚乱，长官说老爸扰乱军心，以枪斃相威胁警告老爸。

老爸的记忆中有一个暗号——"吃米饭"。船在山东靠岸，老爸和几个孩子兵下决心逃离，"吃米饭"就是相约回家的暗号。终于机会来了，在第一次执行侦查任务中，他们决定"吃米饭"，故意掉队，带枪逃离了国民党军队。隆隆的炮声和不时飞过的枪弹时刻提醒他们四周还是战场，在这陌生的地方哪里才是回家的路？老爸跟小伙伴们说："向南，家乡在南方"。这样，几个没见过敌人，没放过一枪，不会讲普通话的孩子在寻找家乡的路上遇到了共产党，从此解放军的序列中有了老爸——这个台湾来的南方兵。

老爸记忆中的小小浊水火车站

这个站名的石刻是车站建成时（1933年）就有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车站的建筑变了，周围的环境变了，但这个石刻一直没有变。当年（2011年）老爸看到这张照片时说：＂这个，我还记得＂。

老爸的记忆中有一个护身符，那是离家时奶奶送给他的护身符。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这个护身符他一直带在身上。解放战争三年，一个战斗接着另一个战斗，他在枪淋弹雨中穿梭，亲眼看着自己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在淮海战役中，一次他被首长派往前线接送伤员，回来时但见营部驻扎的小庙被炮弹夷为平地，营部所有人都已被埋在废墟下。老爸总是说自己能在战争中活下来，眞是最幸运的。或许真是这小小的护身符—直在保佑着老爸？！战争结束后，老爸在天津海边将护身符放进大海，但愿灵验的护身符能漂回老家台湾，继续保佑远方的家人。

福兴宫 这是浊水百姓祈福的地方。那个年代爷爷奶奶不知到这里来过多少次，为不知音讯的老爸祈福。

老爸的记忆中有一所军校，那是著名的石家庄步兵学校。老爸曾经在这里带兵，和跟他差不多大的学员同生活、同训练、同学习、共成长。家里有一张老照片，八—军旗下的老爸帅气英俊。他曾得意的介绍，在军旗下照相，是军校给文化考试成绩优秀、荣立三等功的教员最高的荣誉。老爸对军校有很深的感情，在这里他付出了心血，也付出了健康。那一年冬天，全军大练兵，他和学员一同去野外拉练，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寒风刺骨，连续几天的急行军，让不适应北方严寒的老爸不幸感染肺炎。可是他轻伤不下火线，仍然坚持带领学员行进在风雪中。又是十几天，老爸的病几经反复，越来越重，返回军校已经恶化成肺痿缩。经过治疗，病虽然好了，但身体却大不如前。现在肺部经常反复感染，或许就是那时留下的病根。军校最终没能留住老爸，却留下了他的青春。

八—军旗下的老爸帅气英俊

老爸在军校留下了他的青春 前排左边一对是我的父母

老爸的记忆中有他家乡的父母、兄姐及同伴。他让我们从小就记住他有一个姐姐、四个哥哥在家乡，他最好的小伙伴叫吴金莱。老爸一直珍藏着一块红白花的小方巾，他说这是奶奶留下的唯一的物件。当年离家时这块小方巾包裹着随身的衣物，后来它承载的是老爸对家乡的回忆。时常能看到老爸拿出小方巾看一看，摸一摸，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叠好。他思念母亲以至于他找的老伴——我们的老妈都和奶奶相貌神似，他曾拿着奶奶的老照片得意地问我们："看，妈妈是不是很像奶奶？"。

爷爷奶奶——都是勤劳朴实的农民（春花秋实画）

老爸的记忆中有几样难忘的家乡饭。台湾炒米粉，热腾腾、香喷喷，他每次做起来都是那么兴致勃勃，吃到了炒米粉，就像是尝到了家乡的味道。菜叶包饭团、紫菜包饭团，有菜有肉有米饭，美味营养又方便，他说这是他在家乡外出时常带的便当，我们只有在全家出游时才能享受到老爸的饭团。还有一种黑黑的仙草冻，是清凉解暑的圣品，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吃后能让人过口不忘。

奶奶留下的唯一物件 这块小方巾最后用它包裹着老爸的骨灰盒同往天国，它将永远陪伴着老爸。

老爸的记忆中有一件值得他一生骄傲的事，那就是他曾经受到周恩来总理的表扬。七十年代他在国家旅游局做日本外宾的接待工作，因工作需要曾多次受到周总理的接见。老爸工作认真，办事细致周到，不放过任何一件小事，尽可能地满足日本客人的需求。他接待过许多日本政要，通过他的接待有些客人消除了很多误解，加深了对中国的了解。其中有一位客人与当时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有某种关系，原来对中国疑心很重，老爸在他访问中国期间不仅详细地介绍新中国巨大的变化、解释中国的各项政策，还在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他，使他逐渐转变了对中国的敌对态度。后来，他对促进实现中日邦交正常化发挥了积极作用。周总理在一次接见外宾后特意留住老爸，夸奖他为中日友好做了很大贡献，老爸一直以此为荣。

老爸因工作需要曾多次受到周总理的接见 （第一排那些女士旁边的第一个男子就是老爸）

从事外事工作时的老爸

老爸的记忆中有个幸福的小巢，而他是那巢中快乐风趣的鸟爸。他曾夸张地抻开两臂说要把他的两只小鸟儿护在臂下，"就这样，一边一个"，老爸边说边比划着。他希望他的两个孩子永远不要长大，而他永远是那个身强力壮能让他们依靠的老爸。为了这个幸福的小巢，他自学安装半导体收音机、自学缝纫、自学烹饪、自学电工、自学修表..... 他心灵手巧，无所不能。

巧手老爸

快乐的一家四口

老爸的记忆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乡亲，他们是一些在大陆生活的台湾人。同样是背井离乡，同样是骨肉分离，共同的境遇，使他们手挽手、心贴心。多少次看到老爸在家接待那些叔叔阿姨，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多少次看到老爸为乡亲的事情奔忙，落实政策、子女入学、返城、回京, 找寻失散的亲属.......，林林总总一桩桩。

老爸的记忆中有那么几棵树，那是他亲手在自家楼前种的树。当年为了小树能长好，他专门做了牌牌挂在树上，提醒人们要爱护树木，不要摇晃撞击小树。这事当年还曾登上了北京晚报，老爸剪下报纸留念，心中充满自豪。如今小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人们可以在浓密的树荫下锻炼身体聊天纳凉。老爸只要身体允许都要下楼看看这几棵树，兴致好的时候还会摸一摸拍一拍，仿佛见到老朋友一样。

老爸的记忆中一定还有两位老人。一位是我们的老祖——我们姥姥的婶婆，另一位是我们的姥姥。这两位老人都是由他奉养、照料、护理，以及最后送终的。在老祖病重时期，老爸一直守候在床前，一次老人呕吐，情急之下老爸抻双手去捧，这情景让在场的医生护士都感动不已。七六年六月，姥姥大腿骨股头骨折，后来又赶上地震，每次上医院、躲余震，都是老爸把姥姥从居住的三层楼上抱上抱下。老爸说过他这辈子不能在家乡孝敬父母、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是件无奈的事情，也是一生中的遗憾，所以他要尽全力照顾好身边的老人。

老爸亲手种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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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我们知道您的记忆中有太多的事和太多的人。事和事相接，人和人相牵，老爸的大脑把它们压缩揉合整体储存。随着岁月的添加，记忆越压越紧，越压越实，以至于现在有许多的人和事您都无法把它们从大脑中调出。老朋友打来电话，您能用日语对答，但已记不起对方姓氏名谁。老同事来探望，您可以亲热地聊天，但已经不记得您们过往的一切。看着自己的军功章，您再也不能讲述那枚枚勋章背后的故事......

老爸，虽然您的记忆还在消退，老的记忆在慢慢消失，新的记忆再也进不来，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您都不记得，刚刚吃了什么您也想不起来。我们知道，那是您的大脑累了，需要休息。也许有一天您也会和许多患有失忆症的老人们一样，记不得身边最亲爱的人，叫不上您爱儿爱女的名。不过，老爸，没关系！我们知道，我们永远都在您的记忆中，只是您把我们越藏越深了。

老爸，您永远都是我们最亲爱的老爸。

您的爱儿爱女祝您85岁生日快乐！

春 京 写于201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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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和老妈的最后一次合影。照于2015年11月23日，老爸87岁生日。

老爸，我们为您骄傲！我们想念您啊！

后记：为祝贺老爸85岁生日，我和弟弟合写了这篇文章。老爸那时还有一些记忆，我们读给老爸听时他边听边点头，然后只说了一个字＂好＂。当时我们就是想在他还有一些记忆的时候告诉他——他永远都是我们最亲爱的老爸。

亲爱的老爸于2016年2月3日安然辞世，享年87岁。老爸在最后一次脑梗前依然顽强地记得家人，这实属罕见。

愿亲爱的老爸在天国安息！您的儿女永远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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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世 我还愿做您的娇娇女

老爸的记忆（二）

老爸的记忆（三）终结篇

巧手老爸

追忆老爸的疾病战斗史

老爸，我们想念您！

老爸留下的念想

老爸常在

我的老爸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