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童长篇散文●在钢铁中生活

阳光文艺工作室

<h1 style="text-align:center;"><b>在钢铁中生活</b></h1> <h3 style="text-align:center;"><b>羽童</b></h3><div><b><br /></b></div> <h3>  我是乘着一列火车靠近钢铁的。我要靠近的城市因钢铁的存在而存在。它在阳光中散发着木棉树一样雄性的味道,沉淀着钢铁的气息。还有,一个男人的味道。</h3><div> 我要乘坐的那辆火车从漫水湾出发,经过西昌,德昌,米易,然后到达我要去的城市。我常常从夜晚出发,在天亮到达。像周渔的火车。那时候还没有周渔,她飞扬的长发,她的瓷器,她爱上的那个诗人。这样的故事还没有发生,或许在那时已经发生,可是小说家还没有把它写出来。火车载着我的故事,我的生存方式,我的怀疑,我的沉默以及想摆脱掉我工作的小镇所有夜晚的寂寞,去找一个男人,一个即将要娶我的男人。火车钻进山洞,前方一片黑暗。我看不见时间,他送给我的那只小小的漂亮的石英钟,被我揣进了风衣的兜里,在挤上火车的那一瞬间被一个小偷偷走了。他偷走了我的时间,从那以后,他送给我的所有的礼物,都未能幸免地不是丢失,就是不小心损坏。而我为他添置的衣物,不是不小心留下污渍,就是挂了一个令人惊怵的口子。这是时间当初犯下的错误。</div><div> 一个人的火车很寂寞,坐久了,在没有厌倦之前,有没有点什么事情呢?周渔说,我只想发生点什么。那是被一个人的舞蹈淹没。小镇在我的身后慢慢远去,但在之前,在坐上火车之前,的确发生过些什么。我是一个容易发生故事的人。一个前来检查工作的男人,检查完了,以各种理由拖着不走,并住在我的房间隔壁的一个单身男人的寝室。夜里,那个单身男人来敲门,说是有人找。我惊怵地看见白天那个五官端正、俊美、身形甚至还有些伟岸的男人坐在一堆啤酒瓶子中间,他的神情有些颓废,看到我,他似乎也没有振作些,只是对我说,今夜没有地方住。我愕然。他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今夜我可以住在你的房间吗?我也看着他的眼睛,回答他:不可以。然后,我退出来,我把门从我身后掩上了。</div><div> 第二天,那单身男人告诉我说,白天那个男人后来又喝了许多酒,然后,骑自行车走了。不过,骑了两步,掉进单位食堂门前的阴沟里。最后还是挣扎着走了。我对这个男人后来的事情,根本,完全没有兴趣,但是,单身男人告诉了我这件事情,使我有了一种复仇般的快意,也使我对那个单身男人有了一丝好感。</div><div> 小镇只有阴沟,没有舞蹈。而火车很容易让人遗忘掉自己生活中的那些疼痛和挣扎,并将它们远远地丢在身后。我坐着火车走了。几年的时间内,发生了许多在我看来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外表老实巴交一本正经的公司经理携小蜜卷巨款潜逃,这在九十年代初的中国经常发生的故事,也在我们的生活中发生了。我曾经的单位被私人老板收购。那个经理曾经听过我的课。县总工会安排的。基本国情和基本路线。尽管他在许多时候是让我想起来感到猥琐的男人,但那时候在单位,他对我寄与了太多的希望,派我和副经理去外地考察,取经,工作先是办公室,后是财务科。可我还是走了。我后悔我没有给他上过太多的课,那时我每周有两次课,针对单位职工的,都在下午,我总是巴望着快点讲完,然后,提了塑料桶,和一帮年轻人一起去安宁河旁边的小河沟捉黄鳝,网鱼。</div><div> 我身边的伙伴,一个叫做中兴的阳光般的小伙子,随后离开单位,买了辆车跑运输,最后翻车而亡,尸骨不全,剩下他的老母亲孤独地在人世间哭泣。还有一个叫做田伟杰的小伙子,少年老成,随后到过我所在的城市,留下两桶油漆,是样品,后来再也没有来取回。多年后才得知,他摔了一跤,把脑子摔坏了。他没有察觉,随后脑溢血死了。他们都很年轻,二十出头,还没有谈过对象,尚不知道爱情的滋味。</div><div> 而我的一些年轻的女友,一个叫杨云的,在她刚做了母亲不久,就在机砖厂的厂房内弄丢了一条腿。一个叫周艳红的能唱会跳的姑娘,被她的当军人的男友抛弃,嫁给一个陌生人,承包了一座果园,育下两个儿子,然后离婚外出打工。</div> <h3>  那个娶了我的男人在一家大型钢铁企业上班,很快,我也来到这家企业,成为一名工人。我穿着蓝色的工装,将长发挽进安全帽内,腰间系上皮带,皮带上吊着电工包,里面有电笔,大大小小的扳手,还有一双雪白的棉线手套。</h3><div> 每当我爬上窄窄的楼梯走进驾驶室,我的心便会“咚咚”狂跳,我用雪白的棉手套擦拭操作盘或驾驶室的玻璃,将它们擦得发亮,将手套擦得乌黑,借此掩饰我在空中俯看地面巨大的隆隆轰鸣着的庞然大物时的不安。三个操作盘同时在我手下运动,大车、小车以及被一根长长的钢绳拴住的钢丝在来来回回的高速运行之后准确地定定地稳在某个目标的上方,等待指吊工的各种指令或挂钩,然后吊运。在空中,我们用磁铁吊将一截截钢坯从火车上装卸下来,然后看着操作工将它们一根根喂进加热炉,我们还可以看到钢坯是怎样经过加热炉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火龙,然后,经过一组组的轧机,慢慢地变成了一圈圈细长的盘卷。</div><div> 我要经过半年的学习,才可以出徒自己独立上岗操作。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在工厂,师徒关系是一个永恒的永远不可打破的关系,只要你是工人,在车间组班干活,你就得经过学徒这一关。在这里,工种复杂得足以让你眼花缭乱。在这座工厂,我先后有过三个师傅。我的第一位师傅是位年轻的吊车工,据说她的活干得非常漂亮,细腻、轻、准确、周到。他们说的是她的技术。我跟了她两个星期,她就到千山疗养去了。她走后,谁来带我,成了班组争议的话题。谁都争着带我,他们似乎在暗中比试着什么,结果是谁都没有正经地带我。</div><div> 更衣室就在班组的休息室的隔壁,每个人有一个用铁皮做成的铁柜子。里面用木板分成好几个隔断,最下面的那层放大头鞋和安全帽,中间的那层放工具,最上层放工作服和更换的衣物,还有洗澡的用具,通常都是用一只小塑料桶装着。洗发水,香皂、浴液等。我已习惯在别人面前裸露自己的身体,这是一个比较残酷的过程。在工厂的更衣室、公共的大澡堂,个人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div><div> 我的到来,据后来的人讲,曾引起过一阵小小的轰动。电工班的人说,我们车间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儿。舆论惊动了部分女工,于是吊车班女工更衣间常常是人来人往,女工在下班的时候前来“呼朋引伴”,借机用挑剔严格的眼光将我的脸孔、还有几乎赤裸的身体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有人一言不发地走了,也有的人临走前朝着我莫明其妙地丢下一句:我怎么没有觉得有多漂亮呢?</div><div> 在更衣室,我常常看到我那位年轻的师傅将吊车段胖胖的段长的工作鞋拎过来,放在自己的柜子前面,等有空的时候,就拎到外面的简易的水池旁边去洗,可能还有衣服。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双绿色的男式军用球鞋,还有她显得落落大方实际却并不大方的神色。这一切是那样的爱昧、那样的隐晦,像更衣间的电灯泡散发出来的幽暗的光晖,它在我心中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div><div> 胖胖的段长让年轻的师父交出手里做着的一些事情。比如核算工段各班的奖金、分发各种副利、给各班写各种各样的先进申报材料,做完这些事情,他总会当着全班的面请我吃饭,让我年轻的师傅去食堂选菜,张罗着一切。但他看我的眼神并没有什么特别,总是眯缝着一张笑眼。</div><div> 天气很快地转凉了,接着就有冬天的气息,在这个城市,冬天和春天交替得很快,你还没有感受到冷气,春天就如约而至了,我也学徒期满,可以独立上岗操作了。</div><div> 这天是大年三十,我上中班。是我在工厂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工友告诉我,要连着四年上四个这样的中班,才可以调过来,才可以在家里吃上年夜饭。那天我们在休息室内就餐,用工厂发给的餐卷换回一大堆食物。有卤猪肉、猪手、猪排、猪肚和其它各种炒肉。胖胖的段长也来了,大家喜气洋洋,室内一派祥和,远处传来清晰或不清晰的鞭炮声。那天不上车的人破格喝了一些酒,我也喝了一些,我感觉我的脸很烫,当我感觉我脸很烫的时候,我的脸一定是红扑扑的。酒正酣处,胖段长看着我突然说:我给你说个事。说着就起身向外走去。我跟着他走出去,跟着他走进了隔壁的女更衣室。此时,女更衣室内空无一人,门是大敞开的,他走到一堵衣柜边站着,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又有些心神不宁。我面对着他,期待着他将要对我说些什么,结果他就说,从明天起,你不用上车了!他的这句话一说完,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半晌,我听见我在说:我知道我的车还开得不够好,我知道昨天我的钩头老是没有到位,咳…….地面的光线太强了,他用的吊线太细了……我又戴着眼镜,车上的玻璃晃着,看不太清楚……那个地面工朝我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可我并没有下去跟他吵,我已经气哭了……是陈霞下去骂了他,说,以后你女儿来顶班,说不定就干咱们这样的活,我叫你牛……与其说我在那儿申辩,不如说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诉苦。我还在申辩的当口,他一把将我圈住,然后,在我红扑扑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两大口。说,你真傻!然后就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了。</div><div> 第二天我没有上车,我躲着师父,不敢看她,找了一个地方呆了一整天。我想,我不开车了,那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像我的师父那样给胖段长洗解放鞋吗?想好了以后,就去找胖段长,我告诉他说,我不喜欢呆在地面,我要上车。胖段长没有说话,眯缝着眼睛,他的笑容有些冷。我赶紧跑到车上,换下我的工友,并对我的工友说,今天我要一直干到下班,你不用来换我。那天在天车上,远远地我看见,胖段长骑着摩托车走了,后面坐着年轻的师父。许多年以后,我读到了李铁的《工厂上空的雪》,我觉得那样的一场雪在我的头顶曾经那么忧伤地飘过。</div> <h3>  我们向单位借了一间堆放设备的库房安置我们的小家。那里白天有人上班,到下班的时候,我们就用一把硕大的铁锁将大铁门锁上,将我们自己锁在库房里。偶尔可以听到一对迟走的偷欢的男女离开后的锁门声。这个房间离建筑的堡坎很近,终日没有一线阳光可以照进来,进房间必须点亮日光灯。日光灯下,我养了一盆水仙花,这是房间里除了我们之外唯一有生气的东西。数一数,八个花箭,花箭和叶子像蒜苗一样疯长,却开不出一朵花。房间的隔壁是公共厕所,外边是过道,堆放着横七竖八的备件和各种各样的木头箱子以及它们投在过道中的阴影。夜晚,安静得可以听到金沙江的流水声,更多的时候是听到火车从我们居住的地下穿过。火车带着巨大的轰鸣从远方驶来,然后穿过我的身体又向远方驶去。火车的喘息声一次次地载着我对庞大的未来和遥远的事物的渴望奔向远方,远方却以无情的现实将梦迅速粉碎,我看到我的生命正从列车的轰鸣声中一点点地消失。每当夜晚来临准备接下一个夜班的时候,我都会先坐在家里简陋的床上哭泣上一阵子,发上一阵子的呆,然后抹干泪水走出门去。</h3><div> 对未来、前途、命运的恐惧绝不比一吊盘卷的重量轻。</div><div> 从库房到厂房,需要十分钟的路程。道路七转八拐,如果走捷径,那么都是些坡坡坎坎,拾级而上的梯子随处可见。再走一截路,又可以转到公路上。这一带是城市和乡村的结合部,厂房的周围是一个小小的居民区,这是当初先建设,后生活的结果。公路的右边拐一个弯,就是居民楼,白天的时候,有周围的农民和外边的菜贩会背了菜到楼下来卖,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菜市场,傍晚的时候又各自散去。除了上班,我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这个菜市场。我知道要到外面热闹的街市上去需要坐很久的车,而且这车是一天只有两班。得在早晨十点钟的时候和下午二点钟的时候按时赶车回来。否则就只好坐十元钱的摩托车回家。我不能上街,我知道除了买菜外,我每个月的工资一分钱都不能乱花,我们需要一台电冰箱。没有它,我们几乎买不了鲜肉,鲜肉在这里是一大块大块卖的,少了人家不卖,怎么央求都不行。要是称上一块至少都得十多斤。</div><div> 顺着公路一直走,就可以走到我劳作的厂房。这时候已是夜晚十一点多,远处蓝色的、青白色的光,让我倍觉孤独,让我对将要去的地方充满了某种戏剧性却又包含着某种宿命的凄凉。深夜的风凉浸浸的,夹杂着铁锈和煤尘甜腥的味道和路旁某种树叶和青草的芳香,从我单薄的衣服下面穿过。远在昭觉师范学校教书的女友给我写信,问我:你过得好么?我想,我的生活就是从厂房到家,从家到厂房这短短十分钟的路程,生活中没有意外的惊喜,像一滩死水难以激起一丝波纹。不绝于耳的只有胖段长时不时让我下岗的声音。那几年的时光里,我的心田干涸了,我甚至没有写出过一个字来。我只会写信,而且写得是那样的潦草,我该怎样对她说呢?我说:我的生活一年就是一天!她给我回信,那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地方,在那里,汉人极少。只记得她来信说:耍了一个男朋友,但那个人却算计着她的家底,算计着她爸爸妈妈的钱。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通信。大概我们知道我们无法拯救,遍体哀凉。</div><div> 直到七年以后,我才搬到城市的另外的一个地方,在稍长的距离内作往复运动。我相信米兰·昆德拉的那句话:生活总在别处。我从一个城市来到另外一个城市,生活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div> <h3>  在天车上,我就是这个日夜运转不舍昼夜的庞大的工厂的一个小小的零部件。我就像一枚小小的镙丝一样,沉入钢铁这巨大的黑暗中,它带着我疯狂地运转,我则在它剌耳的轰鸣声中与它冷酷地对视。它一如既往地用各种不同的声响给我死寂般的藐视。后来,我不再去躲它了,和钢铁相比,我很软弱,力量很小。对于它,我好像无能为力,我想到了某些类似命运的东西。</h3><div> 有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在天车上看见,几乎封闭的厂房屋顶有一道裂开的缝隙,一缕阳光透进来,照射在那些沉默、冷酷的钢铁上。我看着那缕阳光,照射在钢铁的身上,像是把钢铁割开了一道鲜红的伤口。那缕微茫的光亮,开始偏移,越来越靠近我,然后,它开始照射着我的脸和身。我想,我其实还很年轻,青春一定会本能的散发出色彩,正如这缕阳光一样,稍微的一点缝隙,它会坦然地投射进封闭的厂房,散发它本能的光亮。</div><div> 当那线阳光第二次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下车去找个子高高的俊瘦的车间主任。我跟他说,我要调离天车岗位了,你放我走吧!我期待着他将我留下,然后,给我换一个其他的工种,随便什么工种都行,只要不再开天车。我想他是可以的,他经常把我借调到车间帮忙,写材料,写宣传稿,还有各种标语。他还让我帮他抄写过五封写给江泽民的信。内容都是一样的,大概意思是说,他家门口种了一些果树,还有葡萄架,但居委会却要求砍掉,他说,他这样情况的人家简直太多了。我眷写得非常工整,字迹也前所未有的漂亮。只是在抄写的过程中想,他怎么把这些信交给江泽民呢?那个娶了我的爱人看我抄这样的信,就说:你这是在做傻事!他为什么叫你抄他自己不抄呢?他为什么不叫别人抄去?是啊,他为什么不自己抄呢?他为什么不叫别人抄去?他信任我吗?</div><div> 车间主任问我,为什么要走?我说,眼睛看不见,戴了眼镜也看不见。他一遍又一遍地摸他的大背头,在办公室内踱着步,然后下决心说:真舍不得你走,可惜了啊,不过,我这里的确没有什么地方适合你,你还是走吧!他在我的调令上写了两个字:同意。</div><div> 不管好坏,你愿不愿意,生活还在继续。</div><div> 我从空中回到地面,没有转身的时间,就一下子沉到地底下,成为一名油泵工。</div><div> 像大多数工厂一样,我所在工厂大面积的供油系统是在地底下。我从垫满破布、麻袋、草垫的铁梯走下去,像一只四季都需要冬眠的鼹鼠,远离阳光、流动的空气、植物的味道还有人声的喧嚣。事实上,在近似于封闭的厂房里,你似乎永远都听不到人的声音,人的声音像水蒸汽,一旦从嘴里飘出来,很快就会被机器没收,刮走,像黑暗吸走了一滴墨,像一阵狂风卷走了一粒砂。在空中,你只看得见手势,听到哨声,天车每制动一下,重物或危险物从设备和人的头顶穿过,尖锐的笛声被我一路响拉,让底下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安全帽在安全处尽快隐蔽。</div><div> 在空中倾听钢铁的声音,可以让听觉抵达钢铁的每一条纹路,抵达产生力量的支点在什么地方,同时又像没有抵达。空中传来回声,像不断在隐藏什么,被隐蔽的部分总是让人着迷。这种若即若离的声音,它会使倾听走向不可接近的状态,仿佛后面还有着一个神奇的空间,一个没有疆界的空间。钢铁的声音可以无限扩大,也可以无限缩小,但我更想借助那个神奇的空间,继续行走。</div><div> 地下空间狭小,拥挤,有一间工作室,有两只硕大的油箱,密布着大大小小错综复杂的供油管道、阀门、电机、油泵。它们发出各种各样令人不安的剌耳的颤声。头顶的红钢像火龙,一只接着一只窜动,挟裹着轧机铿锵的风鸣雷击,“轰轰轰轰……..”低沉而雄浑的怒吼无休无止。似一列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火车。</div><div>博尔赫斯让虚弱不堪的胡安·达尔曼拾起匕首去迎接战斗,也就是迎接不可逆转的死亡的时候,他获得了现实的宽广。他用他一贯的语气说道:如果说,达尔曼没有了希望,那么,他也没有了恐惧。</div><div> 我用一天的时间学会了几年时间内操练着的生存技能,掌握了冷却、介质等毫无发挥的理论知识,并在随后获得了本岗位的技术能手荣誉。</div> <h3>  我的师傅是位北方人,善良、朴实、敦厚,她具有所有中国妇女的一切美德。在她十几年的工人生涯中,我是她膝下唯一的徒弟,这个关系被我们一直保持到现在。他的丈夫在建厂初期,由于生产工艺落后,一根红钢飞出了既定的轨道,从他的小腿中间穿过,他从此落下残疾,病休在家。春节去师父家拜年的时候,我看见到他用古怪的姿势走到大门口,热情得让人想流泪地迎接我的到来。他们育有一女,上高中的她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双腿绑上旱冰鞋,在不大的房间的水泥地上,敏捷地从一个房间穿过另一个房间。我看见了父亲的残疾在她的心中留下的阴影。他的疼痛于他的家庭来说,曾经尖锐而辛酸。事实上,像他这样的伤,在工厂是何其的微不足道。我们经常听到有人受伤。或轻伤,或重伤,或者死亡。有人从高空坠地、有人被大面积烧伤,有人被轧机卷入,身体被轧成血肉模糊的肉饼,有的女工失去双手,有的人倒在钢轨下被机车来回辗压,甚至有的人掉入沸腾的钢水中,只化为一缕轻烟。而在他们那个年龄段的工友,没有一个人的腿上或手上没有过烫伤的经历。他们疼痛的呻吟直入骨髓和灵魂,却又被强大的时间和外力所遮蔽,一切都是那样的无声无息,没有人会长久地记得起世界上还有那样的一群人曾经因为机器失去了肢体,甚至生命。我们记得的只有教训。人的生命,在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安全教育中被提起。这个人是谁,这个生命曾经属于谁,我们根本记不住,记住的只有事故本身。错误的总是人,机器永远沉默不语。而人,最终是承受者和付出者。</h3><div> 这个岗位每班只安排一名操作工,它于我的最大的价值在于我无须与钢铁发生直接的对视,它使我远离恐惧,感到安全。一个人被机器的轰鸣声包围着,却又可以那么的从容安静。机器巨大真切的轰鸣声在头顶响起,回忆却可以在那里穿越一生的各个阶段,梦想的植物是没有深度的。只有来自钢铁之外的雾气轻轻弥漫,像手指一样梳理着我的脸部表情,以及胃中的气息。这时候可以独自站在岸边,寻找那些接近面包感的诗篇,像抓住一盏能够温暖身体内的水的灯一样,随手抓住了分行文字。</div><div> 先前的感觉回来了。大水漫上高地。一片裹着风的叶独自轻舞去寻找一片森林。浪尖在地平线上舞蹈,身下就是闪光的大海。</div><div> 那夜,我替守加热炉液压站,在可怕的让人颤抖的噪声中,写下了我来到这个工厂后的第一首诗。从那天起,我从一首诗中获得了自己。我摆脱掉了让我哀哭不止的谜一般难言的对钢铁的憎恨和眷恋。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长久地注视自己的内心,抚摸与钢铁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钢铁就是在我这样的注视中获得了生命力。我在钢铁中看到了我自己。我苏醒。所以我看到了世界。我珍视自己,所以爱这世界,我写作,我痛苦,我爱。钢铁渐渐充实饱满,我被慢慢吮吸至空,我的心紧紧收缩,又变得超乎寻常地坦然。我知道,那是我顺从自己的意愿塑造着我自己。我把痛苦、希望、秘密,把我看到的钢质的美丽,把我能分辨的钢铁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全部的精华和高贵,以及我的狭隘、我的疾病、忍耐、顿悟,输入了那个形象之中,使之丰富充盈。从此,我和钢铁彼此摆脱掉了孤独存在的命运。我与钢铁永远在近处观照,或相互梦见。</div> <h3>  事情就是这样。我和爱人之间不再有这样的对话:</h3><div> “我想回去。”我所指的回去,就是回到原来生活过的地方。</div><div> “为什么要回去呢?”</div><div> “我在这里没有一个同学、朋友、甚至亲人……..”很快我就哭起来。我哭的原因是我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我自己说出来的话,我都不知道它是不是就是我想要说的。</div><div> “小傻瓜,你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原因而不要我了呢?”哭声被他的笑声瓦解。我的心满是悲凉。他是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我了。这个一直深爱着我的男人。</div><div> 随着夏日的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地下室闷热起来。我的健康状况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坏。油箱里的美孚油散发出来的浓烈的味道让我头昏、想吐,回家后也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白开水。夜晚我将值班室的木桌往外搬动一点,不让它的一端靠近墙壁,在它与墙壁之间的空隙处搭上一块木板,这样,我就可以顺利地躺在木桌上,将腿搁在木板上闭上眼睛小憩,一个小时起来巡视一次。值班室的一条铁制的长椅让给另一位老师傅休息。她会一小时出去一次,爬上陡而窄的铁梯,到更远的地面液压站巡视。铁梯顶端有一扇铁门,夜晚是可以关上的,她每次回来的时候,就在铁门的门角放上一块铁,如果有人查岗,这块铁就可以及时为我们拉响警报,而我们可以在查岗的人走下铁梯的那段时间内迅速爬起来,正襟危坐。夜里查岗的人可能怕麻烦也很少跨过热气腾腾的轧机光顾到这里。这条长椅因而也就不显山不露水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据说,就在不远处的某处操作室,某车间主任将长椅从中间焊上了几道铁条,表面上是扶手,实则是害怕操作工或其他的人跑到那里偷睡。结果有一天就有一位女工因为忘记那里已经焊上了铁条,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背着身子猛坐下去,结果把下身撑开了一条口子,送到医院去治疗。</div><div> 二个月内,我瘦成了皮包骨头。躺在木桌上,头紧挨着值班内那扇小小的窗户,刺耳的声音轰炸着我的神经。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将它打开或关上。打开是为了能够时不时地透一透气,关上则上可以掩耳盗铃地感到安静。往往是,我起身坐起来,长久地端坐在木桌前读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读但丁的《神曲》。我平静地迎来了我的第一个小生命的到来。他来到我的腹中,他投身在他所处的位置上——这不是别人所能置身的位置,也不是谁都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的影子投身到大裂谷的阳光深处,在钢铁的丛林中长大,在钢铁的深处萌动思想。每个人,都被上帝所安排,在每个人投身的一刹那开始,那个刹那决定了每个人一生一世出现或置身的地方。荷马投身在遥远的古代,所以他寻找到了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但丁投身到《神曲》之中去,他用一生短暂的时光一直在寻找着他幻觉中出现的那个女人……现在,零岁的他投身到他的母体中,他告诉我,从投身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倾听他的母语——钢铁的轰鸣……</div><div> 我一直希望他是他,而不是她。这一直源于我对男性的眷恋。想一想吧!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男性的依恋的呢?从我来到这个人世间,我就开始了对男性的依恋,我依恋的那个男性就是我的父亲。我出生以后,他就在远方与我们遥遥相望。对我来说,他是作为一个符号而存在着的。他是一个词语。为了与他见上一面,三岁那年,我和母亲坐上拉货物的大卡车西行,仿佛穿越了整个冬天。他是多么的爱我。他用他的海欧牌照相机为我留下了许多珍贵的黑白瞬间。他在家里为我放电影。他用各种各样透明的颜料画成五颜六色的画,插进一个神秘的黑乎乎的机器里,他告诉我那是幻灯机。幻灯机放出的那些美轮美奂的雪山草地、油菜花梯田童话般地让我屏住了呼吸,他是为我制造无穷无尽幻想的魔法师。之后,我与他离别、再相见、再离别、再相见。这大概就是我眷恋他的原因之所在。在我开始背上书包上学的时候,魔法师又开始了一次一次地离家,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突然间,他又回来了。在回来之后的五年时光里,我,他的女儿,与他最相似的那个人,已经开始了青春的叛逆。我们用最痛苦的方式折磨对方。我们爱着,又相互仇恨着。算起来,魔法师的一生只给了我五年的时间在他的身边,其他的时间,都是用来思念和回忆。</div><div> “然而,仅仅是爱一个作为父亲的男人是不够的。这是真理的原则。当我进入这个原则的时候,我已经毫无准备地与男人们往来。每个女人都要与男人交往,这种来来往往的关系——可以在梦乡发生,也可以在现实中发生。”1999年,海男在《为男人写传》中,写下了这段话。那时候,我迷恋她的诗歌和人生才刚刚开始。在这之前,我早已开始了对第二个男人的眷恋,在他娶我之前和之后,我都从未告诉过他:我爱他。但就是这个男人,却让我的容貌和气质变得一天比一天更沉静。</div><div> 现在,我怀着他的孩子。可面对孩子的降临,他却没有做好做父亲的准备。他一次又一次地离家出差,或者在深夜的办公室里画他那永远也画不完的设计图,那些图纸堆成小山,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字让我看起来就头发昏。这些线条和数字很快会变成一座座冰冷的或者血红的钢铁。那是一个钢铁人或者一群钢铁人的热情、理想和梦幻。它们的存在,是我们欢乐的理由,奋斗的动力。</div><div> 我的身体见红了,却独自一人一次又一次地出入医院。医生告诉我说:孩子的情况不妙,你需要很好的休息。</div><div> 雨飘起来了。冰冷的利器刺入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发出尖叫,泪水从我的两鬓流进头发。我有一个强烈的预感,我不会再有孩子了,一辈子不想再要孩子。没有一个孩子,会比得上这个才二个多月就夭折的孩子在我生命中的份量。在整个盛夏,我经历了彻夜不眠。我比睡眠苏醒得更早。我在一个人的山峦,向更远方的山峦眺望。我知道我现在置身的远方不是我的远方,也不是我的未来,而是我的那些痛苦而又无奈岁月的唯一见证。</div> <h3>  钢铁的声音渐渐远去,火车的尖鸣却再次从我的身体里拉响。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坐着火车再次出发,向着不知道的远方。</h3><div> 淡淡的浮云,几颗寒星挂在天边,多么像一个人整整的一生。我没有动,还是原来的姿势。几年后,我在我的个人简历上写下了以下几行字:某年某月,天车工;某年某月,油泵工;某年某月,样板钳工。</div><div> 一个陌生的声音飘来,很像世界上另一个方向的声音,充满真情和苦心。“我把明天的事情像灯盏举过头顶/我感到四肢虚无/明天的事情在黝暗的花园里/走个不停/明媚,像寒冷的铁片/我听到风吹铁片的声音/明天的事情像风吹铁片/寒冷,吉祥/呈现更多的山峦/我把明天的事情举过头顶/像灯盏,充满圣洁的照耀/而夜晚,远在千里之外/千里之外的平原上走着我的兄弟/整个冬天,他们无法安睡/而明天的事情像星子照耀/我的周围/许多鸟停止了飞翔/许多村庄被最后的春雨/覆盖/我举起明天的事情,明媚地奔跑/并在河边,洗我冬天的衣衫/我感到上游正动情地波动着/明天遥远的歌谣/明天的事情照耀我肮脏的小脸/风吹衣衫/我继续朝前奔跑/我感到黄昏的风声无法平息/黄昏的风声/吹落我梦中的鸟或星光。”</div><div> 这首诗仿佛就是为我而写的,我记得作者是一个叫曾蒙的人。我希望出现奇迹,让我碰见这位诗人,或者碰见像他那样的理解人心的人。风吹衣衫,我继续朝前奔跑,黄昏的风声无法平息。我知道,或许,他的出现,早晚有一天能解救我对成长的恐惧、焦虑与翘望。就在那一天,我才突然明白,我饥渴得要不停地寻找远方,那个远方其实是一个意象。或许是我生命中缺失的父爱。或许是一段能够包裹我的爱情。这个爱情既是父亲又是丈夫又是情人,他足以安慰我,包容我,启示我,珍爱我,怜惜我,又亲密得能与我平等交流情感。那个夜晚,大片大片的月光灿烂地垂直泻下。站在远离白天的路口,我听见时光的钟声四面环响。这时,远山就巍峨地矗立在我正凝望的那个远方。远山上的天空,因为我的凝望而高远晴朗。</div> <h3>  秋天就那样来了,我的爱情在秋天开始。那是一个来自远方的灼热目光和温暖的声音。那是漂流在钢铁之上的更远方的一条河流。我坐着上班的通勤车,手扶栏杆,回味着与他的相逢。我知道我在乎与他的相遇,我在乎这样的相遇已经很久了。奥赛罗重见到他的丝特蒙拉时说道:“假如现在就是死的时候,它也是最幸福的时候,因为我害怕我的灵魂此刻享有如此绝对的满足,所以在未来的未知命运里将不再有像这样的安慰了。”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清晰地告诉我:他就是一片海,他就是我的远方。他可以给我春暖花开的幸福。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听得见他的声音,我从他的声音中想象他的面容和一条河流的深度。此时,我对他的所有倾诉,我对他的所有的抒写,钢铁永远在做着旁注,它无处不在,它是我在其中熔炼忧伤和多愁善感,赞叹钢铁事业光荣与梦想的母语世界,它让我从裂谷的山岗中脱颖而出,并以金色耀眼的色彩出现在他所有的想象中。</h3><div> 他是一个足够可以做我父亲的人。我不是他的情人,也不是他的爱人。时空的交错没有为我们提供情欲的空间。我们没有肌肤之亲,唇齿之交,我们仅仅用语言和思想相互抚慰。然而,当我们之间说出那个字的时候,我们已经意识到,我们已经在开始告别。我们在一起时,总会感到悲哀。我指的在一起,只是漫长的交谈,除了这个,我们没有别的浪漫的范畴。疑问化为两条相隔万里的两条河流上的乌云,颠覆着我们的道德、良知和情感及一切追问。现实告诉我们,我们不可以相爱,我们不可以投入到爱的结局中去。这时,我又再次想起了周渔,想起了周渔和她的火车。她的瓷器。她爱的那个诗人。是诗本身还是人本身呢?我喜欢她的故事中展现人情感激昂的本身的同时更喜欢着那些纠缠着骚扰着人物质疼痛本身的琐屑。它是生活的本质。是我们的生活。人生绝望的一次相遇,要多遥远的距离,要多长的时间,才可以看到手心里生命的奥秘呢?我想起了魂断蓝桥,我看见玛拉迎着开着的火车走过去,是一种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的绝望和哀伤。</div><div> 我无法哭出来,因为我想哭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在告别。于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告别,相互从彼此的生活中消失。二个月,半年,甚至更久。而每一次召唤他的理由,总要从钢铁开始。而他每一次询问我的理由,也总是从钢铁开始。我告诉他:工厂出了重大事故,一天夜里,生产现场发生了爆炸,我的工友一死一伤;工厂一天比一天不景气,没有生产原料,我们的生产已陷于停停打打;工厂可能要解散,我可能不再干我现在干着的工作。这些日常的,但又可以冒充于我来说是天大的事情,可以使我们在平静的交谈中掩盖惊涛骇浪般的心境和忧伤。然后,我们又告诉自己,一定要永远地告别。告别了几十次以后,那一次他告诉我说,他成家了。这确实是一场坚决的告别!</div><div> 那一夜,我披衣起床,给他发了最后的一个短信:我的工友从我工作着的楼房上空跳下去了。我们无法知道他的绝决和哀伤。西部的落后,钢铁的坚硬,时空的阻隔,一一灼痛我的心。你再也不能听我的歌哭了!</div><div> 就这样,他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但我知道,他已牵着我的手穿越了一生,我在他的目光的注视下,在钢铁的丛林中穿越了生死、痛苦、焦虑、未来、前途与命运。我的手掌已留下了他温热的指纹,那是不可以被时间所剥离而去的温馨方式永远地存在着。我还将独自在钢铁中生活,但我已不会再有痛苦。我生活在钢铁的一道道阴影中,当然,更多的是钢铁的光芒中。</div> <h3>  在样板室,我只需要事先在电脑上将我要切割的铁片的样子设计出来,然后,对一台机床按下各种指令。机床上,钼丝“滋滋”作响,冷却液浇注下来,小小的火光闪动。钼丝走着它复杂的路线,最后,一块样板切割出来。样板室外,磨床发出“嘶嘶”的响声,样板被磨工紧紧地攥在手里,测试着轧辊的精度。我就是工厂的第一道工序,样板切割的精度决定了随后轧辊的精度及产品的质量。我长久地注视着切割中的铁,我知道,此时的它是柔软的、脆弱的,是孤独的,沉默的。同时,它又是美丽的,是一种叫人从心底发出赞叹的刚柔相济的物体。</h3><div> 在家里,我仍然被惊醒。夜晚的电话铃声就是工厂机器故障拉响的警报。精轧机坏了。接手断了。钩式运输机不能运行了。身边的人披衣起床,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把分散在城市每一个角落的梦中人逐一叫醒,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进工厂。无论再大的雨。无论再寒冷的夜。身边人离家时那咚咚的脚步声敲击着夜的空寂和钢铁在不远处的焦灼和等待。他们与桀傲的机器搏斗,将它们庞大的肢体一一解体、清理、修复、组装。钢铁与他们通宵未眠。今夜无人入睡。最后,机器在他们有力的臂膀和不知疲倦的劳作中重新变得温顺起来,以最欢快的歌声赞美辛勤的劳动。当炉火再次为工厂灿烂的希冀冒起歌唱的火焰,亮堂的不止是一双双眼睛,而是春花般盛开的钢铁理想。有谁能够从炉腔中探出钢铁的深度?只有钢铁汉子,只有通过他们沾满油污的脸和粗糙的双手,我们才知道钢铁的深度,与我们的生活质量同等。</div><div> 钢铁就是这样不断地侵袭着我们的肉体、灵魂、理想、梦幻。在铁质的火焰中,我懂得了钢铁的全部意义。钢铁在大地之上,在精神之上,在我们的家与爱情之上。一些人为它奉献毕生,一些人为它奉献生命。在钢铁的身体里,有无数的血液在为它流淌。就是这样的钢铁,从火与热的洗礼中诞生,然后归于高贵和不朽。</div><div> 炉火越来越红。钢铁疯长的日子里,我远离了车间。我听到的是钢铁的另一种声音。更多的声音已经埋藏在肉体之中,甚至更深处,在那里,它们穿越心灵所有的狭隘、跨过精神的全部挡碍,以思想的反光昭示它们的存在,并在我的手指和文字中凝聚。从那以后,我写得最多的就是钢铁。我的工作就是抒写与钢铁密不可分的事物。在我写它的时候,曾经是让我痛苦抑或快乐的表达。那是我最深情的凝视,也是我最深情的回眸。面对这些精工细用的钢铁,我知道,一些人的脊梁,比眼前的钢铁还要坚硬。十年间,我个人微小的写作与这个庞大的钢铁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班组到机关,我的成长历程见证了一群钢铁人的情怀、良知与胸襟,见证了钢铁的锤炼过程。见证了炼铁也炼人的全部的悲壮与豪迈,艰辛与血泪,光荣与梦想。成捆成卷的钢铁像飞翔的鸟儿,从头顶飞过。钢铁那坚韧的羽翼,辽阔的美丽已撼动所有的目光。</div> <h5><font color="#ff8a00"><b><br /></b></font></h5><h5><font color="#ff8a00"><b><br /></b></font></h5><h5><font color="#ff8a00"><b>羽童 四川崇州人,60后诗人、作家,曾在攀钢集团工作近三十年,现为《攀枝花文学》副主编,著有散文集《梦着的蝴蝶》、诗集《水边书》、《散文中国第五卷:七个人,七种散文》(合著)。在《星星》诗刊、《中西诗歌》、《诗选刊》《中国诗歌》、《散文诗》、《散文诗作家》、《女子诗报》、《陌生诗刊》、《散文选刊》、《安徽文学》、《青年作家》、《西南军事文学》《新诗》、《诗中国》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入选《2014中国年度诗歌》、《2008中国年度散文诗》(漓江出版社)《野草诗人三百吟》、《中国当代短诗选》、《中国青年探索•爱情诗选》、《中外分类诗萃》等国内多种诗歌选本。长篇散文《在钢铁中生活》获首届四川散文奖(1978年——2012年)一等奖。</b></font></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