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俊小说选

阳光文艺工作室

王子俊，1967年出生，四川攀枝花米易人，92年开始发表作品，诗歌小说散文散见于《人民文学》《四川文学》《滇池》《星星诗刊》《诗歌报》《诗神》《飞天》《黄河诗报》《散文诗》《青年作家》等刊物。94年获《诗歌报》临工杯诗赛银奖；95年获《诗潮》米佳杯诗赛三等奖；96年获镍都杯诗赛三等奖；97年获《诗神》96──97年度诗神杯大赛三等奖；95──96年度获铁流文学奖一等奖。

目录:

螺丝拧紧

梦境之书

时间之书

城市之书

登 高 者

舞 蹈 者

………………………………………………………………

螺丝拧紧

　　所有的这些意味着什么呢?
　　你上船，航行，近岸，然后下来。
　　　　　　　　　　　　──马可·奥勒留　　

　　　　　　　

1

　秋天到了。

　　秋天象歌声嘹亮的雁队，从我们生活的屋顶上空整齐经过。

　　我们看见走在秋风吹动里的马干像一棵移动的饱经风霜被时间之火烧焦了的树。他面孔焦黄，黝黑，仿佛一片掉进水洼染满斑斑泥水的枯叶。在峡谷残余的夏天的潮热里，马干日渐僵硬和瘦弱的身躯摇晃在肥大的浅灰色工作服里。当秋风吹过的时候，他像一件风中的旧雨衣，总是在通往工厂的那座年代久远的铁桥上摇来晃去地飘拂着。

　　他听见了秋天从铁桥上空整齐经过的声音。

　　现在，我们看见马干从荷花池那几栋暗红色的旧楼走出来，朝灰蒙蒙的工厂走去。在他前面，是一座钢铁打制的桥。他已不能清楚记住自己是从多少年前就打桥上走过。

　　这是秋天，那些从天空飞过的候鸟在遗落下几声翅羽拍打空气般微弱的鸣叫声后，便掠过这座城市的屋顶远去。

　　我们看见马干站在桥上，茫然注视那些鸟群飞动的阴影。他瘦弱的身躯像一件挂在枝头上刷刷作响的旧雨衣。他抓住冰冷和黑的铁栏栅，浑身战栗起来。

　　　　　　　　　　2

　　多年来，当我每一次回忆起马干，想起他瘦弱的枯枝般的躯体在肥大的工作服中晃荡晃荡的情景，就会有一种滑稽的感觉涌上。还有他的烤焦的石头一样坚硬和衰败的面孔，我总感到像一块石头堵在我呼吸的喉咙。

　　那时候，我注意到走在秋天里的马干，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像秋天的果园里烂果浆般腐败的气味，我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某种不祥的和宿命的泥水。

　　恍惚间，我似乎听见一阵乌鸦的聒噪声从秋天深处隐约传来。

　　现在，在我们的注视里，马干已成为一种模糊的景致:他摇摇晃晃行走在一座锈迹斑斑堆积满黑尘的铁桥上，他的脚拖着一双破旧的劳保鞋。鞋敲打在铁桥上，噼啪辟啪发出一阵混乱的和空洞的声响。

　　我已看不清你坚硬的面孔了。你眼中的目光像暗夜里摇曳的逗号一样大的微弱的火苗，将在这个秋天熄灭，仿佛是某个人弯腰就吹灭了它。

　　　　　　　　　　3

　　马干像块沉默的石头，是个少语的人。

　　很多时候，当我独自面对马干那张模糊和坚硬的面孔，我都会感到自己的叙述是多么的娇揉造作。我的意思是说，仿佛你把一些烂麻绳、生锈的刀、破枕头、一支裹上黑胶布有象树枝一样裂纹的笔、一件灰色的旧雨衣等被人们遗弃的东西形成一个零乱的集合，陈列在一家响誉的展览馆里，然后再给他一个奇怪的命名:

　　走近。

　　那么，你就会把马干僵硬的躯体晃荡在一件肥大的工作服的滑稽形象和我的叙述的文本联系起来。

　　马干常常一动不动，眯着眼，坐在守望工厂机器的某间铁皮屋子的门槛上。我曾把工厂比喻为一个蚁群嘈杂和簇动，交叉小径的巢穴，而马干就守望着无数巢穴中的一个出口。现在透过我的叙述，你可以看见马干弯曲着腰蹲在暮蔼飘动的秋天的门槛上。只是蹲着。

　　　　　　　　　　4

　　我说的是一间落满黑尘的铁皮屋子(这是一种用钢铁打制成的休息室)。楔形的屋顶上每天都堆积满坠落的黑尘(我们每天都高举双手用水管不停地对准屋顶冲洗呀冲洗，想让屋顶干净一些，但机器转动释放的黑尘总是黑炭般的鸦群似的遮天蔽日地扑落在屋顶上。那冲洗屋顶的黑水飞溅起来，像黑夜一样漆黑的泥水弄脏了我们的脸)。一扇能探出头眺望机器转动的窗(从那里你可以看到几条哗哗运输矿石的皮带，纵横交错的巨大管道仿佛无数巨翅老人的翅膀。以及凌空的走廊)。一扇推动时会发出像刚打鸣的公鸡生锈的叫声一样吱嘎的铁门。一把肮脏的椅子。一个被漆成铅灰色的工具箱。一只破旧的茶杯(上面有用红油漆写的某某纪念的字样)和劣等茶叶散浮的怪味以及一座帮助我们渡过冬天的锈迹斑斑的火炉。

　　我知道我这样详细的叙述无异把马干几十年的岁月浓缩在一种处境艰难的场地。事实上我现在想讲叙的仅是一个凝固了的暮蔼升起的傍晚。

　　日落之后，峡谷四周的群峰之上环绕死寂与残忍的青色，马干在秋天漫上的青色里，像一只弯曲的虾，眯着眼，双手抱膝，坐在钢铁的门槛上，蜷缩成一个小的黑影。

　　　　　　　　　　5

　　我是多么害怕见到你那双丧失了火焰的空洞和无助的眼啊。

　　　　　　　　　6

　　秋天到了。

　　我们闻到马干身上散浮秋天的果园烂果子一样腐败的气味。他僵硬的躯体晃荡在一件肥大的工作服里，摇摇晃晃走在秋天整齐经过的铁桥上。

　　　　　　　　　　7

　　那间又冷又重的铁皮屋子如同一只冷暗的眼目睹了马干的生命像水滴被沙地吞噬般暗然的流逝。离铁皮屋子不远便是马干守望的机器，他每天必须望着那些焚烧和破碎的通红矿石从倒锥形的漏子里像大队的人马走过。

　　那时我们分别看守1、2、3号同样的岗位日日夜夜倾听焚烧矿石的挤压和喘动声。机器喷出的滚滚黑尘淹没了我们的面孔。远远的看，我们像几根大火烧焦了的树桩。

　　多年来，每当我回想起马干在秋风中无所适从的滑稽形象，那凝固了的秋天瞬间就在眼前推动。

　　一个多好的秋天啊，鸟群整齐地掠过我们居住的城市上空，投下飞动的阴影，告别的鸣叫声像一阵阵游疾的风吹响一树叶子。

　　　　　　　　　　8

　　马干在秋天的夜晚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尖叫声惊醒，他象受惊的兔子般从铺在地上稻草编织的麻袋上拱腰坐起，怔怔地听着电话铃响。

　　他只是寂寞地坐着，仿佛刚从揪心的恶梦中醒来。

　　班长抬脚踢开了那扇推动时会发现像刚打鸣公鸡生锈叫声一样的铁门，用电筒照亮了马干恍惚的脸。

　　班长说，马干，你干什么?

　　马干说，班长，我没干什么。

　　班长说，没干什么，你看看漏子都堵上天了。

　　马干听了，从稻草编织的麻袋上弹起身，晃动几下，朝门外扑去。马干跌跌绊绊跑到倒锥形漏子前，只见漏子被烧红的矿石堵塞和挤压着，像是一个蹲在茅坑上长期便秘的老人呼哧呼哧地喘气般震动。马干尖细的嗓声便在暗夜呼叫我们，莫尼啊，我的漏子堵了，你们快来帮忙。

我和莫尼摇晃着从各自那间又冷又重的铁皮屋子奔出，瞧见马干像只瘦猴不停地跳啊叫啊他高举橡皮水管朝漏子打水。莫尼说，马干，你喊魂啊。

　　我们也匆忙打开水管头，高举水管，朝漏子里烧红的矿石打水。

　　这时候，硕大的机器如同秋风中挣扎的蝴蝶停止了摆动。只听见水哗哗地打溅在高温的铁上。白的蒸汽隐没了我们被弄湿的身躯。

　　班长隐匿在流动的白色中喊到，马干，怎么回事。马干说，漏子卡大块了。班长说，马干，半小时内弄通，我给你加奖十元。

　　马干在白色的隐没中说，好吧好吧。

　　后来，我们停止了打水。白色的蒸汽渐退，黯黑的机械像时间的流失里露出的黑色石头般裸露在我们面前。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马干脸上浮现劳动的喜悦，他两只暗淡的双眼在惨白的水银灯下，仿佛谁弯腰划亮的火柴，在暗夜簇动里，闪动着，像一双粗糙的手捂住的逗号一样大的火苗。

　　我们把三双手套叠在一起交给马干。马干戴上便灵巧爬上了漏子。当他爬到漏子那道小门前，说，螺丝锈了，门打不开。

　　我们说，螺丝锈了，就把它拧掉。

　　远远的看，马干像一只刚从泥水里爬出的被打湿了背壳的螃蟹，紧紧贴在漏子上，他用扳手拼命地敲打呀敲打生锈的螺丝，后来只见叮铛一声(多少次在寂静的暗夜我都听见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向远处传递)，锈坏的螺丝从空中掉下。然后是一声吱嘎，马干说，好了，打开了，把长铁扦递上来。

于是我们把一根长十多米的铁扦朝小门里插去，我们手握铁钎，不停地捅呀捅，搅碎矿石。马干说，嗨，加劲呀。当我们绷紧的胳膊似乎马上就要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时，只听连续一阵轰然的倒坍声，四周便潮涌弥漫滚滚黑尘。马干说，通了。隔一会又说，

喂，把螺丝递上来，让我把螺丝拧紧。

　　　　　　　　　　9

　　多少次我都在寂静的暗夜梦见那么多不见首尾烧红的矿石像一支大军走过(军团走过，道路尘土飞扬)，我都梦见我们晦暗的面孔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凋零和枯萎，腐败在巨大的机器迷宫之中。机器迅疾转动的打磨声湮没了我们微弱的呼吸。而我们的生活仿佛就是一个事先被遗忘的梦境。

　　这是多好的秋天啊。月色如水，在空中漂流。尖锐的和冷漠的金属撞击声遮断了我们的歌声。

　　马干满怀劳动的喜悦，他蹲在那间又冷又重铁皮屋子的门槛上，咿咿呀呀哼着一首古怪的歌谣:

　　一个黄昏的早晨

　　一个年轻的老人

　　手持一把锋利的钝刀

　　杀了一个活着的死人。

　　哎呀呀，他杀了一个活着的死人。

　　　　　　　　　　10

　　面对曾经湮灭了我们青春岁月的金属丛林我说的就是那间又冷又重的铁皮屋子，那日日夜夜运转永无止境的机器和工厂，我常常感到不安像一只秋蝶扇动的翅翼，悸动着。

　　秋天渐深。马干依旧坐在铁皮屋子的暗角倾听聊天。那夜，机器因检修停止了往日尖锐的打磨声。我们坐在一种不习惯的寂静里，听见自己的说话音在黑暗中空洞而单调地扩散与消失。四周簇动着从沉默的金属丛林散泛出瓷质的青色。在某种不确定的飘忽和迟钝的光亮里，我感到我们似乎正沦陷在一个风雨飘摇的空洞年代。

　　突然，马干在暗处说，我老婆又来信要钱了。

　　我们无法看清马干那张隐藏在暗处的脸，都没说话。又听见马干咕噜咕噜说，才寄了工资回去,怎么说不够用呢。莫尼说，马干，里面有问题。老大说，只有你才笨啊，你老婆她在养小白脸呢。马干说，老大你莫乱说，我老婆那模样，谁会让她养。

　　我们说，马干，你别傻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年头，只要有钱，除了贩毒、卖军火，还有什么不能干。

　　其实，我们只是猜想，就像一个藏在暗处的人想朝亮处望望一样，只是想寻找一个开心的话题，消磨夜晚的寂寞，度过漫漫长夜罢了，后来，我们常常一想起这个夜晚便感慨和后悔不已。这是后话。

　　于是我们都肯定地说，你老婆一定是在养小白脸。马干像口中费劲吐出三只死鸟般无力嘟嚷说，不会吧。我们说，这样吧，你不是要探亲吗，我们帮你借一个万能表，你回去就说这是我们研制的新式测谎计，只要谁撒谎，里面的指针就会转动。马干信了，说，要是指针不动怎么办?

　　我们说，马干你放心吧，万能表无论是谁握住两端的线头，指针都会转动。

　　　　　　　　　　11

　　我对你说过，后来我们常为一个寂静的夜晚后悔。这一点我们从马干探亲假未完就匆匆赶回厂上班时那张灰暗和铁青的脸上得到了印证。

　　那是一张怎样悲情的脸呵，我说的是他的面孔像一阵突如的霜冻卷席秋天的果园后，果园剩下的一地烂果子和光秃的冷暗的枝条。

　　(那些像黑炭一样的鸦群就是这样悄然栖落在我们命上的枝端啊)。

　　我说的是，对马干而言，命中的东西就是从一个凝固了的闪动瓷质青色光亮的秋天的夜晚开始。

　　　　　　　　　　12

　　我们看见马干僵硬的躯体晃荡在一件肥大的工作服，他提着一个黑糊糊的测量电流电压的万能表，在一座山岗接着一座山岗的青草遮断的道路上奔走。

　　秋风吹动山岗，吹薄了你身上的单衣。

　　我们似乎看见在一个虚无和空洞的年代，一个穿旧雨衣的人，在一座村庄接着一座的村庄上，在一间接着一间茅草的一片金黄的屋宇之间，奔跑在回家的路上。

　　　　　　　　　　13

　　“多少次我们在雨中躺在陌生的屋顶之下想念着家呢。”

　　　　　　　　　　　14

　　仿佛一只晚归的鸟，马干蹲在村外的树丛里，没有熟悉的面孔注意到他悄然的到来。他透过茂盛的树叶和树枝，瞧见村庄里一盏盏亮起的灯接纳了黑夜的来临。

　　一间间茅草遮断的屋宇，像一双双粗糙和衰败的手掌，捂住了那些亮起的逗号般大突突跳动在暗夜的灯盏。

　　马干暗淡的眼被那穿透黑夜的灯弄湿了，

　　我们看见马干窜出树丛，迅疾朝一处隐没在黑夜和灯光里的屋宇奔去

　　马干推动大门，门吱嘎就开了。他心猛地一颤，仿佛突如的冷风拍打脊背。

　　现在是家家闭门的时分，铁青的夜色水一样淹没了屋檐与茅草。

　　　　　　　　　　15

　　马干的突然到家，使坐在屋里的马干的老婆着实一惊。她吃惊的面孔怔怔看着马干瘦弱的躯体鬼影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曳，半响才说，回来了。

　　马干说，回来了。

　　马干的老婆说，怎么不来信说一声。

　　马干环屋看了看，说，孩子呢?

　　马干的老婆说，到亲戚家去了。

　　马干瞧着老婆衰败的脸上仿佛涂抹了一层白灰，白糊糊地在灯下发光。她肥胖的身子像一条装满沙子的麻袋。其实，那晚我老婆未关门是在等待另一个人的到来。后来马干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偷人，我真不明白呀。

　　马干说，你认了吧。

　　马干的老婆说，认什么?

　　马干就把万能表从身后拿出来，说，这是我们厂生产的新式测谎仪，只要你说谎，里面的指针就会动。

　　来呵，用你的手握紧线头。马干说。

　　马干的老婆突然像一件容易被打碎的东西碎裂了一样，砰地跪在马干面前，哇哇哭喊起来说:

　　“马干呵，你大人大量，就看在我拉扯两个娃儿长大的份上，就放我一次吧，家中无人我没办法呀……”

　　……

　　　　　　　　　　16

　　那天夜里，马干便离开了暗夜与灯光的悲情村庄。事实上，这是马干枯瘦的身影最后一次在这隐匿在青草与丰林的村庄出现。

　　我们看见马干在暗夜里，奔跑在一座接着一座的山岗，一个接着一个的村庄，呼喊与哭泣，仿佛一个被地狱抛弃了死无葬身之地的鬼魂。

　　　　　　　　　　17

　　如同一只秋蝉被什么东西蛀空，只剩下一具空空的骨壳紧附在一棵枯树上般，马干寂静地蹲在那间又冷又重的铁皮屋子的暗处，沉默不语，象是谁用小刀割掉了他的舌头。

　　你将在我接下来的叙述里看到马干的生活，而下班后我和他同住在荷花池暗红色楼房的一间破旧的屋子，使我讲述时会对你越讲越仔细，会告诉你马干生活的某些断片:他的早餐是两个馒头一两稀饭，外加一角钱泡菜，中餐是三两饭和食堂用大桶盛装不收钱的汤，晚餐又是馒头稀饭，然后是一星期吃一次肉。我常说，马干你这样生活不行啊。马干脸上便常常呈露愁苦之色。直到这次探亲回厂，他才对我说，我要每天吃肉。

　　一天晚上，我说的是多年前的一天晚上，我收拾东西准备外出，我发现马干在那张陪随了他大半生肮脏的方桌上摆放上一碟花生米，一袋怪味胡豆，一瓶白干，还摆放四副碗筷。我说，马干你请客呵。马干不吱声，端起酒杯吱溜就是一杯，我看见马干衰老的脸满是泪痕。我说，马干你今天咋的了?他吱溜地又喝了一杯，说，今天是中秋节呀，我在和家里人喝酒呢。我鼻子一酸，说，马干，今天我陪你喝酒吧。然后我到食堂买了些卤菜，便和马干坐在那张肮脏的方桌前，对喝起来。

　　我们都乱讲胡说。我说的是我们在夜晚的梦境里喝醉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房间里布满了香椿树的气味和叶影，以及漫上的一束麦苗上碎花裂开的微弱的声音。

　　　　　　　　　　18

　　其实，我越来越仔细对你讲述这些沉闷的琐事，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对那个语言的夜晚出的馊主意是怎样的后悔。你也才能阅读到一个马干贫脊的生命里猝然断裂的不合适宜的夜晚。

　　一天晚上，老大挽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来到荷花池单身宿舍。我说这个女人花枝招展是因为她身上散泛的劣制香水浓郁的气味让我感到恶心。我一眼看出这是只城市鸡婆。我就把老大拉到一旁说，老大，你怎么越来越没出息。老大咧嘴说，你别误会，我今晚是来搓麻将的，这朵黑牡丹是我专门给马干摘来的。我说，马干知道吗?老大说，等会他就知道了。我就笑着说，老大，你不要腐蚀老工人。

　　老大说，等马干看完电视，回到屋里，捞开蚊帐，瞧见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裸体美人，嘿，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莫尼在旁边说，那你爬在床下不就知道了

　　我们都笑了，说，老大，你尽干缺德事，当心生个儿子没屁眼。

　　老大说，你们怎么这样说，我在做好人好事呢。

　　说完，老大从我手里拿了钥匙开门，把那个满身香水气的女人放进了屋。

　　　　　　　　　　19

　　于是，我们就在隔壁搓起麻将来。

　　那晚，开始时老大手气霉得像秋末的灰冬瓜，打出的张子不是点水鬼，就是放大炮。急得他直搓手哈气，说，晦气，晦气呀。我们就说，老大，这是现世报。

　　直到电视完后，零乱的脚步声在灯光暗淡的走廊空洞地噼啪响起。我们便停止了打牌，像一个窥伺者，屏声窥听隔壁的动静。吱地一声门开了。后是叮铛几声，听见马干拿起毛巾出了屋，一会儿，只听见铛地一声门关了。

　　一声惊讶传来。然后是一阵咕噜咕噜像是健壮的胃在蠕动般的模糊的语音隐约传来。

　　老大说，好了，没事了。

　　我们说，老大，你怎么知道好。

　　老大笑而不语，直盯着面前的麻将牌，仿佛生怕有一阵风把他手上的牌吹走似的。

　　这时候，隔壁的铁床猛烈摇晃起来。我说的是那种响声像一个蹩足的木匠费力做好了一张床，后来却发现床的一只脚比其它三只都长了一截，他生气地在暗夜绷紧胳膊挥动锯子使劲锯掉那只长床腿发出的尖细的声音。

　　我说，马干真的锯床腿了。

　　不料，从那时起，老大的手气异常的顺，要什么张子上什么张子，打得我们三人一身冷汗,整夜就听见老大悠闲地吹口哨。

　　我们说，老大，别太嚣张了，只怕你拉清单呢。

　　老大说，这是好心有好报。嘿，你们听，马干又在锯床腿了。

　　我们听见隔壁铁床又摇晃起来，吱吱声在整个夜晚浮动。像一群黑糊糊的乌鸦飞临一片冷暗和掉光了树叶的枝条上，聒噪声悠长而尖细地擦亮夜晚的语言。

　　　　　　　　　　20

　　已是第二天清晨，从窗外浸透进来的铁青色像是从墙里散发出来的，飘浮与摇曳瓷质的光亮。

　　这时候，有人轻轻地敲门。老大听了敲门声，说，马干终于把床腿锯完了。他便起身开门，只见那昨晚还花枝招展的黑牡丹像被风雨吹打后的残花，两眼乌黑，靠门站着。她说，老大你把我害苦了。老大忙扶她进屋说，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们四人则仿佛刚从地狱里游荡了一圈，个个脸色铁青，满面油腻。老大扶黑牡丹在床上坐了会，说，走了。两人离去。

　　随后，我们各自作鸟兽散。

　　　　　　　　　　21

　　在早晨浮动的瓷质的光亮里，我又听见马干哼起那首古里古怪的歌谣:

　　一个黄昏的早晨，

　　一个年轻的老人，

　　拿了一把锋利的钝刀，

　　杀了一个活着的死人。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说，马干，好久没听你唱歌了，马干倏地止口，脸上表情极不自然，说，昨晚怎么没见你回寝室。我笑着说，昨晚出去搓麻将去了。

　　马干脸色如释重负地平和下来。瞬间，我又瞧见马干的脸在秋天早晨阴湿的青色里呈现僵硬与衰败。

　　　　　　　　　　22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马干，你会对我的叙述袭上困惑或询问。

　　我说，万事都有始终与循环，上至宇宙，下至蜉游，都会有死去的时刻。我在前面叙述过我在秋天嗅到了马干身上散发的果园里烂果子般腐烂的气味，现在我瞧见它弯腰屈膝站在了马干的身后。

　　它什么时候用手掌拍打我们秋风中战栗的肩部和空空的身躯呢?

　　因为我是多么希望当大队的鸟群连飞动的阴影都携带远走的时候完结我对秋天的叙述啊。

　　　　　　　　　　23

　　而秋天的结束毕竟还有些时日，但马干也终于病倒在秋天。我说的是马干他像是一棵被虫蛀空了的树，终于在一个秋风正紧的夜晚倾伏在地。

　　秋天的夜晚，我们没有听见马干像往日高举水管冲洗机器的声音。当我们醒来，各自奔出那又冷又重的铁皮屋子时，机器转动的工厂已被登高在群峰之上的太阳照亮。我们慌忙高举水管清扫，当高举的水管对准一个落满尘埃黑糊糊像烧焦树桩一样的东西冲洗时，突然，我们听见微弱的呼喊声传来:

　　“你们的水弄湿我了。”

　　躺在尘埃中的马干宛若一截烧焦的树桩被滚滚尘埃掩住了。我们忙丢下水管，跑过去,见马干被水冲洗得湿淋淋的，像是一块刚从盆里捞出的毛巾。我们扶住马干说，马干，你怎么找这个地方睡觉。马干嘴里象堵有一个鸡蛋呼噜呼噜地说，半夜，我来看机器，突然倒下不能动弹。我高声喊你们的名字，你们却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用手抚摸了一下马干的额头，烫得吓人就像刚从火炉上端下的汤锅。

　　我说，马干，你病得厉害。

　　　　　　　　24

　　然后是持续的高温和昏厥。那天上午我们把马干送到卫生所拿药、打退烧针后，便扶着他从那座锈迹斑斑的铁桥返回荷花池单身宿舍

　　这是马干的身影最后一次在铁桥上移动。我说的是，当我们扶着轻飘若羽的马干走过铁桥，他空洞的脚步声从此再也没有在铁桥上响起。

　　秋天的早晨，桥上依然行走着灰色人流。我们可以看见一些人像一滴水消失在沙地一样从桥上消逝，又有人迅疾地涌进这桥上的灰色人群。

　　我说这桥上总是有那么些人象走动的和沉默的树来来往往匆忙地行走或消失，仿佛他们正奔向一个事先预约的葬礼。

　　　　　　　　　　25

　　当知道我们要把他送往医院时，马干却说还有两天我这个月就满勤了，就让我上满这个月再去医院吧。我不能因为这两天就影响奖金啊。我们说，马干，这个月的奖金会按全勤给你拿。他才同意我们把他往医院送。

　　我知道我的叙述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秋天从窗外一尺远的地方整齐地经过。院子里，秋叶仿佛一群在水中洗衣服的女人整齐地拍打水面一样，刷刷地敲打着泥地。而树叶掉光后的冷暗的树枝在风中又尖又细地嘶叫着。

　　一个穿白衣的医生淡漠(用这个词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那种残忍的阴湿气味)把我们叫到办公室，他拿出一张X光片子放在灯前说，你们通知他的家属准备后事吧。

　　我们透过灯光看见黑白片子上，马干的身体像是一条布满石头的河谷，一块块形状各异的肿瘤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打进并覆盖了他瘦弱的身体。

　　　　　　　　　　26

　　其实，你应该早就闻到我说的他身上散浮的阴湿的和象烂果子一样腐败的气味了。

　　　　　　　　　　27

　　我在医院里陪伴马干渡过了他生命的最后时日。我看见生命的脆弱，像风中逗号一样大的火苗，随时都会被轻易地熄灭。　　

那天下午，在秋天干净的气味里，马干异常清醒,面色竟有了红润。我知道这就是回光返照了。马干在病床上见我读一本黑色封面的厚书，就抬起他僵硬的头说，读书呀。我说，呵，读书。马干说，闷得慌呢，读段书给我听吧。我说，好吧，我现在正在看《圣经》呢。不知道你爱不爱听，就让我给你念一段《圣经》上的话吧。

28

　　我说，《圣经》上是这样说的……

　　　　　　　　　　

　　耶稣看见这许多的人，就上了山，即已坐下，门徒到他跟前来。他就开口教训他们，说“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恤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神的儿子。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29

　　我读着读着，就感觉到这时候自己变成了一个蹩足的牧师。正在对一群蛮族部落里空茫和迷失的面孔朗诵出空洞的读书声。后来，马干在病床上说:

　　把灯拉熄吧，我的眼被光刺痛了。

　　我感到马干的话说得奇怪，就抬头看，见马干喉咙像灌满了水正呼噜呼噜喘气，又听见咯地一声，马干面部在呈现一种古怪的表情后像是什么折断了他的脖子，他的头斜倒在枕头上。

　　我看见死亡像一只嗖嗖跑动的灰色兔子窜过了马干坚硬和铁青的面孔。

　　　　　　　　　　30

　　我们肯定听不清秋天整齐干净的脚步声了。窗外的院子里，那些秋叶像水边洗衣的女人整齐地拍打水面一样，刷刷地拍响着地。

　　暮蔼里一阵阴湿的雾涌上，掩住了我们面前的窗。那些在秋风中远去的鸟群，你们的亮翅把飞动的阴影携带到了怎样的天空呢?

　　　　　　　　　　31

　　在火葬场，我们瞧见马干僵硬的躯体在一阵焚烧之后，高高的烟囱上，阵阵白烟向天空升去。突然间，我似乎又望见马干瘦弱的躯体晃荡着肥大的工作服，像秋天的时候摇摇晃晃走过铁桥，正摇摇晃晃地朝天上升去。

　　那么在天堂，我说的是如果真的存在天堂的话，那里面是否还会有一间又冷又重的铁皮屋子作为马干的安息之地?

　　　　　　　　　　32

　　我在秋天结束的时候离开了那家工厂，我看见自己六年的青春岁月在一片阵雨的飘摇里消失在灰蒙蒙的工厂与机器的迷宫，仿佛几滴水珠轻易从掌心滑走。多少次在远离工厂与机器的暗夜里，我都在梦中梦见那些焚烧的矿石渐渐变成一群人从机器单调与沉重的打磨声里沉默走过。我梦见在一阵阵钢铁猝然的断裂声里，马干像一只被肮脏的水打湿了背壳的螃蟹爬在转动的机器上绷紧了躯体拧紧螺丝。

　　我说，马干，你干吗总是把螺丝拧个不停？

　　马干说，你看，这些生锈的螺丝不知咋的总也拧不完。他们告诉我，你要把所有的螺丝拧紧呢。

梦境之书

　　你不能强迫它长大。你不能干涉它们的成长，这个过程是隐蔽的。看不见的你只能等待,让它们自己从土里钻出来。

------萨 .谢泼德

写作者:一个被梦境折磨的人。

马 鸣:一个捕梦者或是写作者梦中的另一个自己。

桃 花:一个梦中诞生的女人,一个被捕梦者捕获的梦中人。

以及卖灰色雨衣的中年男人,弟弟,看楼房的三个老妇人等作为信使形象出现后便消失的人。

第一章 三个人的梦

写作者说:月光之书

梦境是外省人遗忘在写作者掌心的一个古老的夜晚;梦境是时间的流逝和岁月的变迁;梦境是写作者在一个明月之夜从树叶上采聚来月光之汁写出的男人的颤栗之心。我的意思是说在梦中每个人都可以造访他未知语言。在梦中,他可能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也可能是在劫难逃的囚徒。其实,当我们的生活空间仅仅只能容纳一小点像逗号一样大的的生命火焰时,除了梦能给我们一点小小的慰籍外,还有什么样的东西值得我们留念呢?在时间的大河中,梦境像三只黑鸦降临雪地又猝然飞走,它只把雪地上那串零乱的足趾留给了我们。现在,我把这些用线绳捆扎的拆散的笔记薄取出来,这上面写满了用月光之汁记录的纯银般的语言,这些语言是瞬间的,也是古老的,它要我们以笨拙的方式来感受它,诸如我们步入晚年时回忆的那些童年的夜晚。

 

写作者说:夏天的一张面孔

夏天的时候,我坐在位于金沙江边名叫荷花池的一间肮脏宿舍里的旧藤椅上,我梦见了一张正在诞生的面孔。这张面孔在时间的沙粒里像一滴水一样正从窗外一闪而逝。然后,我梦见两棵树从我的肋骨上长出来,这两棵树各长出一手肘长的树枝。接着我又梦见自己在这两棵树覆盖在地面水一样清凉的绿荫下以说书为生。

夏天的时候,马鸣像我肋骨上长出的两棵树的一片叶子闯进了我的梦中。

马鸣吹着一把古色古香的笛子沿江边踏水而来。他担着一个破旧的货架,上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他来到我说书的两棵树下。他弯下腰,拍打拍打那被风吹薄的单衣。我看见那货架上有一束金黄色的阳光闪动着,仿佛一群黄蝴蝶在货架上飞舞,后来,他从货架上取下一根木棍,在我面前的沙地上开始涂抹出奇怪的语言来:

作为像捕梦者的你在梦中抓住我的报答,现在我把这货架上不可言说的梦境馈赠给你,你可以从我这里取出任何的梦,它可能是鲜花与月亮,石头与黄金,玫瑰与宝石,时间与铜币,它也可能是野兽与女妖,沼泽与陷井。贫穷与瘟疫。也就是说,每一个梦境如同一个人,他既是真实的人,同时又是伪装的人。同时梦境也是表达危险的一种方式,它仿佛就是一把剑的两面刀刃。

吹笛人马鸣从货架上取出了第一个梦。他说:

现在你看见一个女人向你梦中走来,这是你曾经希望得到的东西,一个和我一样诞生于你梦中的情侣。

 

马鸣说:出口

事实上,我想告诉你的是一个词,一个能容纳所有事物和意义的词。现在,这个词的本意就是一个女人,我把她取名叫桃花。她将从我货架上的那束金黄色的阳光里走出来。而她的出现,会把你带进一座迷宫的门槛,当你想走出这座迷宫,你则必须听从于桃花的引导。因为桃花的身体本身就是一把打开迷宫之门的钥匙。

你看,阳光多像一束从古代部落射出的箭,它们穿越时光隧道,来到这货架上。你听,阳光的坠地声充满了梦境的每一个角落。现在,你看见的那些黄蝴蝶就是消失的外省人的语言,它们正通过梦境匆匆飞进这多彩的世界。

 

写作者说: 飞 行

当桃花从一束金黄色的阳光中探出她漂亮面孔,我知道这是关于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以及他们欲望之梦的猜想。因为我是一个被梦境折磨的人,当我梦见桃花那漂亮的脸时,桃花也同样会听到梦的语言。就是那些马鸣在沙地上涂抹的关于飞行的语言:

　请你从梦境之书中拔出脚来

夏天的时候,我带你到高高的悬崖上

搭乘画有七种色彩的三角翼滑翔机

去飞行。在天空的倾坡上

我们找到了飞行的感觉

听,外省人的语言正随风漂流。

　　写作者说:描 述

现在,我必须在梦境中加进一些人们在夏天容易产生的感受和想法:

夏天,在我生活的南方以西的一条稻草色的裂谷中,我梦见桃花像一滴悬挂在青色屋檐上的透明水滴,当水滴饱满它便向下缓缓坠落,最后,这滴水滴滑入了我说书的两棵树下,然后透过这滴水,我会窥视到一只黑色的鸟它躲过了雨水正栖息在梦境的屋檐下擦亮它那纯银般的鸟嘴。

(现在,如果你在夏天身不由己地陷入梦魔的陷井中,那你才真正开始了对<<梦境之书>>的阅读。

事实上,借助一个梦中的人物来表达写作者的思想是写作者的一种伎俩。现在,当我陷入梦的迷宫,我知道自己在梦中就是一粒沙漠中的沙子。当我从一个梦境陷入另一个梦境,就会在这梦的迷宫中发现我们做的每一个梦它既是一个出口,同时也是一个入口。只有在梦中,我才感到自己更像是一只秋天在大森林里迷失了道路的蚂蚁,四周芳香吹动,唯有金子般的树叶从身边飘落。)

　　写作者说:梦境是一种窥视

现在,如果一阵闹钟猛烈的敲打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就突然发现桃花透过一束灿烂的阳光窥视着我。这种窥视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它可能是一秒钟,也可能是一百年。

现在,桃花把目光转向窗外,她注视着夏天灿烂的阳光倾泻一地。后来,有几个男人在这束阳光里走来走去,他们在地上投下几只乌鸦一样的影子,没有人能看清他们面孔,更没有人能窥透他们的内心。

现在,桃花转过头来(突然间,我感到自己的写作因桃花的转头而变得无序。我知道,桃花的转身就是一种暗示,而她的一个眼神;一个会心的微笑;某个让人无法理解的面部表情都是一座座虚构的迷宫,都会把我的写作引入梦境的泥潭与沼泽之中),她说,我发现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在他人的窥视之中,每个人既扮演窥视者,同时又扮演着被窥视者。在梦中,这两种角色它们之间互相转变,没有固定的位置。

 

马鸣说:预言与飞行

飞行这个词将在这一节中第二次出现。

马鸣的叙述如同这货架上扑满的黄蝴蝶一样,它是飞舞着的一种感觉(我知道,马鸣是我夏天的梦境中一个不断出现的人物,而桃花则是马鸣(或者说是写作者)梦境中的情侣,一个整天沉醉于梦境的人,他更像一个厌世者把自己置身于山峦之中昼夜倾听一片秋天的红树叶坠入山涧的声音),它是隐秘的,我们只有用内心的某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寂静的夜晚才能倾听得到。

马鸣说,一个聪明的写作者,他不仅仅会熟练地捕捉梦境中人物的命运,同时,他更要相信梦境中的人物也是一个善于制造梦境的人(类似于一个技艺高超的伪币制造者)。比如说,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当我叙述桃花的梦时,一群黄蝴蝶(也可能是一群从天空掠过的鸟)就会飞进我的装满阳光的货架,而一群唱歌的盲童就会在长在你肋骨上的两棵树下吟唱起那首飞行的歌谣来:

　 请你从梦境之书中拔出足尖来

夏天的时候,我带你到高高的悬崖上

搭乘画有七种色彩的三角翼滑翔机

去飞行。别害怕,夏天的阳光多好

你要紧紧抓住身边的云朵

别让旋转的风把你卷走

过去,你总是在空中

大声地笑过不停。你说,在空中

我抓住了你那颗颤栗的男人之心

　　马鸣说,整整一个夏天,我都梦见桃花那张散发出光芒的脸,她像一只黄蝴蝶正朝我这破旧的货架飞来,并带来她与生俱来生长在心灵深处的恐惧与慌乱。

 

马鸣说:梦中漫步

马鸣说,接着我将梦见桃花坐在一间透明的房子里(其实,对每个人来说,梦境就是一间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古宅,它才会把每一个做梦人收藏于心),她能瞧见别人,而别人也能与她在梦中相遇,这就像透过暮色苍茫,我们一定能触摸到那晚钟敲打出的抚摸心灵的黄金夜色。

马鸣说,现在,桃花将第一次看到阳光是怎样像渔夫手中金色的鱼网把世界罩住:那道路两侧的树枝摇动时像渔网中绝望的鱼,正露出它们悲伤的脊背。

马鸣说,当桃花坐在透明的房子里,她梦见了那玫瑰色的欲望像马背上的骑手,一滴水滴从夏天滑落并打湿了他的单衣,而她也将因梦见这欲望之马的来临而惊惶失措。

(每一次梦中漫步,我都会从马鸣那根神奇的木棍上学到许多让人震惊的语言,更让我吃惊的是,马鸣从他那破旧的货架上取出了许多在时间的长河里业已消失的词语。)

 

桃花说:每个人都是捕梦者

现在,桃花坐在一间透明的房子里,她的目光吮吸着窗外炽热的阳光之水,她看见的又没有看见的东西正在她梦中上升。

桃花说,在我们欲望的村落里,每一个人都是捕梦者,我们都在某一个内心的夜晚被所有人遗忘。剩下的也许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以及收留他们安身的从肋骨上长出的两棵树。

桃花说,比如,我梦见马鸣是因为我的欲望,当马鸣从梦境深处蓝雾一样飘浮出来是因为他闻到了从大雨中诞生的薄荷一样清新的味道。

桃花说,现在,马鸣吹着一把古色古香的笛子江边踏水而来,他肩上担着一个破旧的货架,越过光棱棱的石头,边走边唱着动人的歌谣。

(多少次,我都想让马鸣与桃花在梦中相遇,让他们相爱,完成一个平庸的故事,而每一次梦境的出现,我都无法控制,每当我伏案写作,那些梦都像水中的影子,我能感到它,但它每次都与我在一手肘远的地方擦肩而过。)

桃花说,我看见一个面孔模糊的男人在梦中行走着,在梦中,一群金黄色的蜜蜂搬运着它们的蜜汁轻盈地在阳光里飞行。

桃花说,我看见两个面孔模糊的男人在梦中行走着,在梦中,他们的说话声像黑夜深处风吹响的一树叶子那样颤抖着。

桃花说,我看见三个面孔模糊的男人在梦中行走着,在梦中,他们说,我们会以一种笨拙的爱触摸你,并在你梦里背过身去。

 

马鸣说:欲望之马

欲望之马是夏天在阳光、天空和海洋里点燃的玫瑰的火焰;欲望之马是一群在阳光里舞动着浸满蜜汁翅膀的金黄色的蜜蜂;欲望之马是一群红色马匹穿越梦境时遗留在梦中的马蹄上携带的那燃烧的花香;欲望之马是隐秘的男人与女人之间那笨拙的舌头吞吃泥土和石头的一种古老的饮水的方式。

第二章 两个人的梦

 

写作者说:舞蹈与镜子

博尔赫斯说,我写作是因为时间的流逝让我安心。那么,通过<<梦境之书>>向外窥视上帝的世界,你将看见自己怎样的内心在水与光之间舞蹈?

桃花说,我从一束金黄色的阳光里走出,来到一间透明的房子里,我梦见自己赤裸着身体在几面锈迹斑斑的铜镜里跳舞。当我站在铜镜中看见自己在时间里(可能是一秒钟,也可

能是一百年)突然间衰老(以无数个肮脏和污秽的老妇人(仿佛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突然因一次雷击而丧失了容颜)在镜子里重现),瞬间,恐惧与慌乱像夏天把我围困,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崩溃和疯狂了。无数个面孔相同的老妇人在镜子里像幽灵一样走来走去,我们的身体瞬间将像一堆风中的灰尘随风飘逝。

写作者说,我梦见一只硕大的白蜘蛛从黑暗深处吐出一根银色的丝线从这间桃花梦中透明的房子的天花板上掉下,很快,这根银色的丝线就在这间房子里缠绕出许多的结并把那些挂在墙上的几面铜镜覆盖。这时候,桃花将和铜镜里的那些老妇人一道被镜子囚禁起来。当桃花坐在镜子里往外看,她看见一群黄蝴蝶正在窗外灿烂的阳光里飞行着。

写作者说,镜子的含义就是无数只黄蝴蝶在时间的大河里为我们演出的一种生命诞生与死亡,它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命运的影子在我们内心卷起阵阵风暴。

比如说,囚禁在镜子里的桃花将梦见一个男人吹着一把古色古香的笛子踏水而来,他就是被写作者命名为马鸣的男人(这种命名类似于为一只雪地上散步的乌鸦命名)。而马鸣则隐居于内心的那间透明的房子里等待着桃花来临,将在桃花的敲门声里结束自己的梦境。

现在,你将看到一群黄蝴蝶在梦境之上的夏天里展开翅膀,它们的翅翼的拍打声将在夏天卷起一阵硕大的风暴。

 

写作者说:另一种视角

现在,我已不能完全依赖于马鸣与桃花传送给我的梦境。我知道,梦境是一个人无法抓紧的飞翔在空中断线的风筝,而写作它更多的是要写作者像在雾中去感触那生长于山巅之上孤独的松树的粗糙的树皮一样,他需要的是整个潮湿之夜。

现在,我把我熟悉的三个看守荷花池那栋破旧的单身宿舍的老妇人也写入<<梦境之书>>(有时候,写作不仅需要虚构,同样也需要现实中的人物来丰富我们的内容),我分别把她们命名为女人1,女人2,女人3。她们的脸上长满皱纹,坐在楼房前的阴影里为后代编织毛衣或闭眼打盹,询问陌生人：

"你找谁?"

(而我之所以把她们写入<<梦境之书>>是因为我为她们那被岁月摧毁的容貌感到悲伤。它让我理解了生命的痛苦与震惊(如果桃花也是一个现实中的人,那么总有一天她也会像这三个看守楼房的老女人一样被岁月一点一点地摧毁她的容貌而只剩下一张污秽的面孔)。当她们三人也成为马鸣货架上的一个梦时,便转变成了我的一个叙述工具。同时,我把这三个现实中的人写入<<梦境之书>>的另一个目的是我想把这三个女人暗喻为桃花未来命运的三种方向:1代表一个女人将被时间摧毁面孔;2代表每个人必须经历的生命的痛苦;3代表存在于时间之流的无可奈何和缺陷。)

这是一个马鸣从货架上取出的另一个梦境。通过那束金黄色的阳光,坐在楼房阴影里的三个女人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阳光里走来,她们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后来,这个像幽灵一样的女人穿过径直朝这栋破旧的楼房走来。

桃花说,我睡在一面铜镜里无可奈何地眺望着时间的流逝。

马鸣说,你梦见自己裸着身体在几面铜镜里走来走去是因为渴望自己被别人梦见。

 

写作者说:弟弟的问题怎么回答

那年夏天,我坐在金沙江边一栋破旧的单身宿舍的505房间(可以把这个房间转化成桃花梦中的那间透明的房子)的一把旧藤椅上,一个接一个零乱和破碎的恶梦折磨着我,我整天都无所事事地遥望窗外的阳光像一堆火燃烧,降落,倾泻,炽热地旋转。

一天,弟弟从他寄读的学校来到505房间,当他看见我疲惫不堪的样子,他说,才一个夏天没见你,你就变成了一个像在草地上发呆流口水的白痴。

弟弟说,我经过横跨金沙江的05桥时,看见一个穿灰色雨衣的女人爬在桥上的水泥栏杆上凝视着江水。后来,她见我过来,就过头对我说,我就是桃花,请你告诉正坐在房间里做梦的写作者,我很快就要去找他,并为他带去马鸣讲叙的梦境。

弟弟说,这个桃花是谁?

弟弟说,桃花说的那个用木棍为你书写梦境的马鸣又是谁?

写作者与桃花的对话 [一]

写作者 弟弟说你爬在桥上凝视江水,后来你说你会带来一些有关马鸣未讲的内幕。

桃 花 江中一块从上游漂来的浮冰像镜子一样在水中随波逐流,我通过这块浮冰 看见了你那张被时间摧毁的面孔正一天天苍老,这张面孔告诉了我,你需要我是因为我能点亮你内心的那束正在熄灭的火苗。

写作者 事实上,你只不过是一个梦中的人物而已,你和马鸣一样,我可以随时结束你们的命运。

桃 花 你真是一个像在草地上发呆流口水的白痴,当一个人物被写作者命名后,他就已经不受写作者控制了,所以你不用拿结束来威胁我和马鸣。现在,你更多的是要听从于我们的指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们叙述的一切忠实地记录下来。

写作者 你的意思是一个写作者仅仅是一个摹仿者,一个被梦操纵的忠实的记录员桃花，我们都很快会像那块江中的浮冰一样消失,会从那锈迹斑斑的铜镜时里消失，而你也只不过是一个梦的信使,而弟弟也是一信使,你要做的就是把那些生命幻像向下一个驿站传递。

 

写作者说:卖灰色雨衣的中年男人

桃花走上05桥头时,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台用于算命的微机。这台无人看守的微机在桃花经过时,便吱吱吱吱地打印出一张纸条。纸条上这样写到:

　　你将被一份同名的文件覆盖后再一次被写作者重新写出来。而重写的先决条件是你将遇见一个卖灰色雨衣的中年男人。

　　(事实上,也正因为"中年男人"这个词才使写作者第一次写完<<梦境之书>>后,因操作失误,整个<<梦境之书>>完全被覆盖不剩一个字的情况下重写<<梦境之书>>。尽管重写的<<梦境之书>>和第一次写的相比已面目全非。

(“中年男人”的象征是忍耐,成熟,丧失激情,没有梦想,他只会把那些自己认为可以保留的东西重新找回来。)

当桃花走过05桥,她遇到了一个正在卖灰色雨衣的中年男人。

卖灰色雨衣的中年男人见桃花走来,就对桃花说,这是最后的一件灰色雨衣,我把它馈赠给你是因为它是一种道具与隐喻,也是一件你与写作者相认的信物。

卖灰色雨衣的中年男人说,走吧,我会带你到你梦中的地方。

卖灰色雨衣的中年男人说,你将在一间透明的房子里,拥有一颗颤栗的男人之心。

于是,桃花穿上灰色雨衣跟在中年男人身后,走进一条散发出阴冷气味的街道。

中年男人说,在街道的尽头,有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那镜子里囚禁着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你将这面铜镜里看见自己从水边诞生,在敲门声里结束。

中年男人说,我是一个听从于命运召唤的信使。现在,我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将从你们的视线里消失。

桃花回过头来,卖灰色雨衣的中年男人突然间消失不见(仿佛一块阳光下的浮冰),只剩下夏天的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投下的阴影以及自己的在地上游动的影子。

第三章 一个人的梦

 

水边的诞生

那年夏天,我梦见生长在江边的菖蒲因雨水的丰富而疯狂地生长。

梦景是这样的:一场七天七夜的大雨淹没了金沙江,大雨(灰蒙蒙的大雨像一块灰色的雨衣在天上飘动,相互撞击,波动伸展,坠落)敲打着菖蒲剑一样的叶片(雨水在叶子(叶子因雨水的敲打而轻微地颤动起来)间的空隙里穿行,流淌)。后来泥土因雨水太多而淤积,形成一片沼泽。雨停后,一群水鸟在这片沼泽里茁壮生长的菖蒲(菖蒲的叶尖上悬浮着一层薄薄和透明的气体)间行走着,水鸟的翅膀扇动起的一阵细小的风掠过草尖,把那些潮湿的草叶拍打出阵阵波动。而水鸟的足趾踏响水面的啪啪啪啪的踏水声却意外地掠醒了沉睡在沼泽深处(或者说梦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沼泽)的桃花。桃花于是从这水边的菖蒲丛里站起身来。

接着,我梦见自己在那从肋骨上长出的两棵树下大声朗读起谢默斯·希尼的一首诗:

风把她的乳头

吹成琥珀色的念珠,

摇动着她的肋骨上的

脆弱的装束。

我能看见她淹没

在沼泽里的躯体。

那压在她身上的石头

浮动的杆棒和树枝。

沼泽下面起先她是

一棵剥去了皮的幼树

如今挖掘出来

一只坚如橡木的小木桶:

她剃光的头

像收割后残余的黑色玉米地

蒙着她的眼睛的是一条污秽的绷带,

她的套索是一个圆环

以贮藏

爱情的记忆。

通奸的小女人呵,

在他们惩罚你以前

你的鬃发浅黄,

营养不足,可是你的

焦油般乌黑的脸却美丽动人。

我的可怜的替罪羊,

我几乎爱上了你

但是我知道,我本该

掷出沉默的石头。

我是个狡诈的窥淫狂患者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梦中朗诵希尼的这首<<惩罚>>,事实上我在梦见桃花从水边站起身来时,还梦见一滴悬在她头顶的硕大的灰色雨滴正缓慢穿过天空。后来这滴水滴猛烈地击打在桃花的额头上,最后这滴水变成了一股泉水把桃花冲进一个仿佛透明和镜子般梦的湖泊里。

然后是我梦中的桃花梦见那间透明的房子演变成一间肮脏的宿舍,那里到处都是灰尘,蜘蛛网,一把旧藤椅,以及四下弥漫叫人呕吐的下水道一样的气味(其实,梦境向现实转化的过程就是暗喻现实将像猪圈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像一群跟在母猪后面的小猪在这肮脏的猪圈中打滚并大声高唱哼哼之歌),接着,桃花梦见自己在那个像阳光下的浮冰一样消失的中年男人把自己引入一条散发阴冷气味的街道时,看见了三个看守楼房的老妇人坐在阴影里,当她们看见桃花,就说:

　　你终于来了,我们为你准备了有关马鸣失踪事件的详细内情。

　　马鸣从大雨中穿过

写作者说,现在是借助这三个看守楼房妇人的视角来弥补梦境才特有的缺陷的时候了。

(那年夏天,我孤独的目光越过窗口眺望阳光似火在窗外燃烧着。面对这无边无际永恒的阳光,我知道我们短暂的生命很快就会结束,除了剩下一小捧寒冷的灰外,不会有任何的东西会保留下去。当某一个曾经熟悉的人回忆起我们时,他记住的也仅仅是一些在风中微微颤动 (仿佛一只小鸟离开树枝时树枝的摇曳)的草尖。

这就是我为什么钟情梦境的理由,不是因为惧怕上帝的讥笑,而是爬在梨树之端,突然间丧失了言词。当我梦见马鸣与桃花时,就像一个人面对镜子,他必须对镜子中自己被时间摧毁的面孔作出某种反映。)

女人1-2-3呈三角形坐在楼房的阴影里,当桃花轻盈的脚步声传来,倾刻间(时间仿佛是一块石头从倾圯的城墙上滚落到地面)这脚步声便变成一阵雷击般惊醒了她们三人。她们阴影中布满皱纹的脸(也就是说在时间的长河里,有限的时间像夏天的阳光下一处积水的水坑,水在阳光里蒸发成透明的气体,你只能瞬间感到它的存在,时间将很快消失,而剩下的便是这三张布满纹的被时间摧毁的脸)看见桃花越来越接近这栋楼房。当桃花询问马鸣的行踪时,她们便以不同的方式回答了桃花。

女人 1说,在一个连续下了七天七夜大雨的夏天,马鸣和大雨一道消失不见。

女人 2说,我瞧见马鸣被四个男人抬着从雨中走过,没有人说他要到那里去。

女人 3说,那个在雨中离开的男子叫马鸣,他是被一阵大风抓住飞上了天空。

桃花在三个女人相互矛盾的回答里感到困惑。但一点可以肯定,她们在极力掩盖有关马鸣的真相,而并不是告诉马鸣突然间从梦中消失的内情。

在桃花正迷惑不解时,她突然听见了马鸣(现在可以这样说写作者就是马鸣)在楼上房间里愤怒的诅骂声:

这个该死的家伙又来打扰我了。马上就会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我已经在你梦中消失,并叫那三个守楼房的女人告诉你,我在七天七夜的大雨中远去,你还要来敲我的门,你看,那些堆积了多年的灰尘在敲门声里从门上,从墙上,从屋顶上,从窗外坠落下来,这些灰尘将像大水一样淹没我,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马鸣(写作者)的诅骂声使桃花识破了三个女人的谎言,她沿着越往上走越狭窄的走廊走去。

行走在狭窄走廊上的桃花

在向上和昏暗的狭窄走廊上,桃花顺着马鸣的说话声走去。她一层一层地向上爬去,走廊越来越窄,光线越来越暗。走廊上还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翠绿的苔藓。桃花行走过这狭窄的走廊时,走廊里弥散着一股浓郁似甜非甜的气味(这气味仿佛一堆腐烂土豆散发的令人呕吐的味道),桃花感到自己越往上走,这气味恶魔一样缠住了自己。

三个女人继续跟在桃花身后,当她们看见犹豫不决的样子,就说,那年夏天,一场罕见的大雨骤然而至,大雨像一块蓝布片一样在夏天的空中飘动着,在这七天七夜里,雨水穿透了屋顶,在走廊上汇骤成流。雨水淹没了这狭窄的走廊。七天之后,那些翠绿色的苔藓便覆盖了整个过道与走廊。

女人 1说,自从七天七夜的大雨过后,苔藓就疯狂地长出来,我们的任务就是每天在这里刈除这该死的苔藓。

女人 2说,我们用了几年时间来刈除它,可是第二天这些苔藓又会长出来。

女人 3说,没有人能理解我们的劳动,都认为我们整天无所事事,他们却不知道我们为刈除这苔藓付出了多少汗水。

她们说,自从那七天七夜的大雨之后,这股让人恶心的味道已迫使好多曾经住在这里的人迁往他处,渐渐地,这栋楼房便成了一栋无人居住的空楼。

现在,桃花越来越感到坐在一把旧藤椅上的写作者(马鸣)的心跳声像一阵擂响的小鼓从房间里传来,她沿着覆盖满苔藓的走廊向马鸣走去。

当桃花来到505房间的门前举手准备敲门时,时间突然间凝固了。

 

写作者与桃花的对话 [二]

桃 花 我搭乘一束金黄色的阳光,走入你的梦中,成为你的梦中情侣。我们会在这个夏天相爱,当你在梦中创造了我和马鸣,我们就像影子将一直跟在你的身后。

 

写作者 夏天的时候,我梦见了那些写在沙土上的文字,这是一些很快会被风吹走的语言。我梦见自己从一个破旧的货架上取下它,然后自己变成这梦的主角。我知道在这梦中,我会像此刻飞到我窗前的那只红蜻蜒一样,如果我不能抓住它,那它马上就会消失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夏天。

桃 花 事实上,那只飞舞的红蜻蜒就是一种暗喻,每个人的梦都是瞬间的,你梦见了它你就永远无法把它从你生命中拿开。

写作者 有一天,可能在火车站,也可能在人群拥挤的广场上,或者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突然间,一个陌生人向我走来,他(她)说,我就是马鸣(桃花),我曾在一个梦中遇到了你,我给你带来欢乐也带来悲伤,而这欢乐与悲伤只有我一个人与你共享,那时,眼泪就会流满我的脸。

桃 花 不要这样伤感,我知道,如果我敲响你的门,那你就会从梦中醒来,一切就将结束,而你也将在醒来时面对更多的孤独与空虚,没有人能真正拥有那颗颤栗的男人之心。

写作者 我真希望你们在离开我时把我一道从梦中把我带走。

桃 花 每一次聚会都是告别,只有当梦境停止释放那些居住在我们身上的致命的影子,我们才会再一次在另一个充满鲜花和月亮的梦中相聚。

尾 声

我在前面说过,梦境是外省人遗忘在写作者掌心的一个古老的夜晚;梦境是写作者在一个明月之夜采聚来月光之汁写出的男人的颤栗之心。我的意思是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总会隐藏着那么一小点秘密,它像一小束金黄色的洁净的光(这光类似于天堂附近青草遮断的歌声),没有人会真正看见它生长,也没有人真正倾听到它那金子般的嗓音。它的本质是一种语言的炼金术,同时也是源于我们内心的与生俱来的慌乱与恐惧。

我的意思是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在一个明月之夜找到我们曾经过夜的地方,看见那棵历经沧桑属于我们父亲的老梨树。

时间之书

　　在南方，一个灯火亮起把黑夜赶远的客店，你将听见一个源远流长、关于村庄的传说。

 

村庄的黄昏景致

黄昏时分，女人是开花的果园，散浮阵阵的香气 ，这麝香般的香气沿青石的街面飘浮，仿佛果园隐匿在冬天深处，叫花朵提前把气味逾越森林、沼泽、河流和平原，闯进这低洼之地上被茅草的一片金黄包围的寂静的村庄。金黄色的云在村庄那些石头打造的房子上空漫动。

旧房子圆形的屋顶上，茅草一片金黄，在将要沉落的阳光里，上升尖 尖火焰。这火焰在吹过村庄的风中，摇摇晃晃，仿佛某个年代久远的传说，在时间之流中重演。

时间之书 

时下，要想完整回忆出村庄的传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现在你坐在一间无穷无尽笼罩黑色的染坊里，翻阅一本叫《时间之书》的手稿，手稿只有薄薄的几页。手稿描述的是户外阵雨飘摇。

手稿是这样描述这飘摇的阵雨的：

 

在暮色里，你行走在语言的堤坝上。一天，你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剪把一块白色的粗麻布剪成一件长衫，并把长衫放进锅里与黑色染料一道染色。取出。晾干。然后伸直了四肢，穿上黑色的长衫。

在黄昏，你闻到女人麝香般的香气，象开花的果园，用季节特有的符号，把你引向传说的村庄。你忧伤的面孔被灶火照亮……

现在，你被阅读指引，开始行走在语言飞扬的道路上。那些朝向村庄的人流，和你一样，都穿着黑色的长衫。他们是否和你一样被阅读指引上路?但他们缄口无语地行走，仿佛满路都是移动的沉默的树木。

你终于看见道路的终止处，那座低洼之地上传说的村庄----

村庄前的土兵

事实上，在《时间之书》的手稿上，整篇都充满血腥的语言。这些语言在你阅读结束后，你将无法遗忘，仍旧象恶梦一样萦绕着你的生命，或梦境……

士兵守住村庄唯一的路口。他们的面孔在夕阳浑黄光芒的照耀里，显得肃穆和庄严。他们是村庄的守护者和象征(守护者的形象并非令人愉快)。

世上所有的道路都在村庄终止。那些朝向村庄的人流，老人和处女。男人和母亲。他们都清一色穿着黑色长衫，列队走进村庄。他们象是一捧沙子掉进沙漠，将在村庄里消失和隐匿。

士兵说:我的职责就是砍掉那些不穿黑色长衫人的头颅。

士兵说:就是这样，喀嚓、喀嚓、喀嚓，脑袋就皮球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现在，你看见士兵从走进村庄的人群里拉出一个矮小的男人，一只手揪住他枯黄如残冬里的乱草一样稀疏的发辫，另一只手以刀的姿式在矮小男人的脖子上下挥动。

士兵说:你看看，那些不穿黑色长衫的人的脑袋就挂在树上。

你看见叛逆者的头悬挂在村庄前低矮的树枝上。从远处吹来的风，把悬挂的脑袋摇动，远远看，你看见仿佛是一些悬挂的果子在风中摇动。树枝上，悬挂的头颅正嘀嗒嘀嗒地流血，那些液汁象腐烂的西瓜汁，朝地面鱼贯而下，在夕阳浑黄光芒里闪烁着柔软的线条。

面对这些悬挂的叛逆者的头颅，你看见:

蠕动的肥大而白的蛆虫在两只深陷的眼眶钻进钻出，象是正在举行的盛大的宴会。这些叛逆者的头颅上，枯黄似杂草丛的头发被风吹动时发出吱吱哑哑的摇动声和蛆虫簇动的声音与树上的叶子被季节的剪刀剪掉籁籁的散落声一道像一把锥子扎进了你的头部。

于是，你明白生命本义就是怎样从活着变成骷髅。

关于村庄和人流，在《时间之书》的手稿里，你还可以阅读到这样的叙述:

远远的看，村庄仿佛一张兽类硕大的口，空洞而无穷。穿黑色长衫的人流以同一步姿列队走进这硕大的口后消失。你无法看清他们模糊面孔的表情。如果你近距离看，这群穿黑色长衫的人又形只影单，眼神满是饥饿的痕迹。仿佛这些人是从饥饿的道路上走过来。饥饿使他们的面容在夕阳里显得钝木和不可捉摸。

这些穿黑色长衫的人，走进村庄的人，他们中的一些可能在时间之流里逾越了几百年，或者更长。他们是一些不死的人。现在，你看见时间像一个洗衣妇般洗白了他们黑色的长衫，让他们不留痕迹地消失在村庄。

士兵站在村庄前，伸长了他们寂寞的头。透过夕阳浑黄的光线，眺望村庄前的道路。现在，他们腰上悬挂的弯刀在时间之流里逐渐锈蚀。

当你在阅读中将近村庄。你是否听见那锈蚀的弯刀在刀鞘里霍霍泛出响声，晃摇出刺骨的寒光?

 

旧房子

现在，你将梦见语言的村庄，你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被忧愁困绕的旅人。你对《时间之书》的阅读已经结束。而命运将会把另一部无名的手稿赠给你。你栖宿在村庄，一个亮起灯盏把黑暗赶开的客店。冬天把你的单衣吹凉。百般的无奈和孤独，使你拿起这本不知是谁放搁在灶头上，用来引火的手稿。关于这手稿的前几页和书名一样，已被拿去作了引火，变成灰烬。手稿残缺得厉害。你不清楚这手稿是什么人遗落在客店的。但从书上字体来看，可以断定手稿年月久远。

现在，你借着灶火微弱的光亮，在一座你不熟悉和陌生的村庄，艰难地翻动书页……

你看见一辆破旧的牛车从村庄深处驶出。车轮在青石的街面滚动，升起一阵尖锐的吱吱声。旧房子被岁月消褪了原本的颜色，陈旧、泛白。在黄金般阳光的照耀下，旧房子仿佛一堆寂静的干草堆。而有光笼罩的圆形屋顶，俨然火焰升上，舔着天空。你模糊地感到，仿佛村庄在燃烧。

现在，旧房子投下阴影。阴影覆盖了牛车并让这牛车如同突然载满了石头般沉重。车轮滚动与青石撞击，泛出的噪声，吱咕吱咕，浪迹在村庄每一个角落，仿佛一大群聒噪的黑鸦飞过。

牛车驶过弯曲的绕过旧房子的青石街面。来到一个原来供人们聚会的广场。你看见，现在广场野草丛生。狡兔和狼们在草丛里跑来跑去,象是正在举行一次秘密的会议。

夕阳里，牛身上稀疏的牛毛间叮满了一种名叫蠓的虫子。蠓飞舞，使牛身上飘摇出一片色彩斑澜的光芒。

你看见牛车朝你驶过来，停在了你寄住的客店。

“我满载所有人的重托，来迎接你的光临，并向你叙述村庄的历史。”

赶车人说。

村庄和历史

那是梅雨之后的日子。在京城做官的官人衣锦还乡。咂咂，那排场没法说，几十面铜锣铛铛铛的敲响，仿佛上千头金黄的梅花鹿跑来跑去,让雨后的泥路流浮无穷无尽金黄的色彩和异常的金属的气味。官人的轿子就是在梅雨之后忧郁的时季被抬进这座破旧的村庄。不料，一路风顺的轿夫在雨后的泥泞里，脚一滑就把官人从轿子的帘后摔出来。官人滚在水洼里，土象甲胄一样粘满了官人的长衫。

官人躺在水洼里，就听见两侧的人群粗俗的笑声。这笑声仿佛一根马鞭抽打着官人的面孔。官人被笑声激怒了，命令身边侍卫说。

“如此蛮夷刁民，竟敢耻笑于我，斩了。

但官人毕竟是官人，终未做出杀生之事。他一到村庄便进行了深入调查，得出结论:村庄的人因无规矩才丢失了礼仪。于是他制订规矩，并发动村庄里识字的人大量书写，发与每个居住村庄的人。

你看这张泛黄的公告:

村庄第一号公告

　　

凡居住在村庄的人，必须遵守以下规定:

只能吞吃泥土。

只能穿戴同一黑色长衫。

你们走进村庄，就走进了归宿，你们都有自己固定的住所。你们不得相互串访。你们不得走出村庄。

违反以上戒律者，将受到被每人耻笑三声的处罚。

就这样，村庄开始了秩序。与此同时，那热闹的广场，丧失了热闹，变成了狡兔和狼的巢穴。

你问这是什么样的村庄?官人跌倒的地方，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就把这里命名为墓地。它记载着村庄的光荣和衰败。

它就是村庄的中心……

接下来的几页，又被撕去作了引火之用。你现在想起了你曾经坐在无边无际，笼罩黑色的染坊里，阅读一本叫《时间之书》的手稿的情景。

这手稿在一阵飘摇的阵雨里把你引向村庄后，它的叙述就突然终止了。现在，你在村庄的客店的灶头上，无意间得到另一本无名的手稿，你发现它的叙述与《时间之书》有着某种默契，比如:村庄。黑色的长衫。植物与飞鸟。池塘。战争与死亡通知书。姓氏。烈女。贞洁牌坊。以及大段大段的历史等。这些词语重复出现，使你无法确定这两部手稿本身就是一部手稿散落在两地，还是同一个人叙述的两个事件。

在无名手稿后来的叙述里，你将读到这样的景致:

有一年，就象迎接你的到来一样，我从村外接进一个穿黑色长衫的人。他想穿越村庄，但他最后却象一片树叶飘落进冬天的森林，迷失在村庄，谁也不清楚他最后的去向……

现在，你站在牛车上。黑色的长衫里，瘦长的躯体在荡来荡去。牛车四周充满着车轮与青石撞击的吱咕声，仿佛鸦群掠过发出的聒噪声掠过尘土飞扬的道路时闪烁出的寒冷的气味。在村庄上空，尘埃悬浮，仿佛孤烟提升。 尘埃在夕阳的光照里呈现褐红色，象一根上升的绳子围绕在想逾越村庄的你的头际。后来，烟尘四下散去,仿佛一种无形的力量冲散一样，消失在赤红的天际。

你无法猜测命运的凶吉。凶吉象是天空已经飞过的鸟。

刑

这本无名的手稿和《时间之书》一样，语言同样充满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语言同样的含糊和混乱。在手稿里，有一段比较详细记载了死亡的方式:

你面色平静如水。你躺在场的中心。场漫上津湿的大地气息，仿佛一双温柔的手，托住你的背部，吸吮着你肉体的重量。你感到自己轻盈若羽翩翩欲飘。

这时候，你看到他们走过来。他们用绳子套住了你的脚和手和头颅。接着身体被五辆牛车牵引紧绷，悬离地面。浮起来。场四周旗帜猎猎地飘荡。咚咚咚，咚咚咚，鼓响起来。五根绳子在牛车向四方走动和木制车轮与地面撞击泛出的吱咕声里绷直。你的身体因绷紧而似钉在空气中正在剥皮的狗，由于剥皮者的漫不经心而使皮肤显出几条皱痕和细纹。力沿四方增大，源源不断汇聚在你的身上。裂开。你的身体超过了张力的极限。你的肌肉撕裂声如同一匹破旧的绸缎被撕为两半发出的声音，散落开来，你的骨头分裂，你听见象掰断藕节的碎声，一只鼠踏响碎玻璃的声音。

牛车加力，场中心四处迸射你红色的血液。现在你的肉体以圆形向四处散落(仿佛是水面滴下一滴雨水而扩散的圆形水纹)。你的血。你的肠子。你的肉。你的液汁。你的骨头。在离场中心较远的地面，这些东西逐渐稀少，变得零零星星，象疏疏落落觅食的麻雀。再往后，场上仅有五道血迹由浓变淡，延伸。

你的头被肢解后，拴在一辆破旧牛车后面，在场上跳来跳去,如同滚动的石头。

这是村庄最后的一起死亡事件。

女人与水罐

现在你已经完全被村庄的描述困惑了。

在这部用作引火的手稿里，你阅读到了语言的村庄。你在上面，看见了沙漠。河流。高山。森林。湖泊。草原上采集花朵的少女。傍晚敲响小钟的圆形屋顶。尖顶的屋宇下，人们面容苍白。你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语言的村庄引向某种致命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是一个多年前鲜为人知的人为你设计的，是宿命的和不可逃避的……

现在，你梦见村庄杂草丛生的场。场四周是旧房子。石头打造。当迎接你的牛车驶过干草垛一样孤立的圆形屋顶的旧房子后，在场中心一个废墟般的平台前停下。平台的形状你似乎在那里见过。

这时候，你看见一个老女人头上顶着一个溢水的瓦罐，慢慢吞吞地，扶着平台踯躅而行。她走路摇摇晃晃，恰似一只爬行的秋蚁。而瓦罐则仿佛是一眼泉。水流在罐里无穷无尽地喧响单调的声音。老女人衰老的乳房在冰凉的气息里，干瘪如漏气的麻袋。

老女人看见你来到场，就咒语般自语。

女人就是头顶上溢满水的瓦罐。每个人都是从这个瓦罐诞生。又返回瓦罐。”

老女人扶着平台，顶着溢水的瓦罐。她的目光有着来自森林女巫那样特有的奇异和诡秘气味。

你听见在车的重压下嶙峋的牛扬起头健壮地哞哞哞尖叫起来。

“孩子，你要提防每一个迎接你的人。”

雨水

赶车人说，下车吧，你已经来到村庄。一个死过的人是可以再死几次的。现在，是该由你来继续完成的时候了。

现在，你走下车。你裸露的足下是尖棱棱的石头。你在石头上行走。你看见荒凉、尘土和野草丛生的场。场四周是密密匝匝的旧房子。里面毫无生气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住人。比如是一场瘟疫，或者是战争，灭绝了这里的生命，你感到静得发虚。但你又明显感到这场四周的旧房子里有轻微的呼吸声。比如说，死亡前的挣扎声；风把窗户吹开的声音；鼠在洞穴啮咬白骨的声音；剥玉米粒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散浮着刺骨的冷光。

你看见整个场只有一个头顶瓦罐的老女人。瓦罐顶在老女人头上，溢出的水如雨水流泻。

她朝你笑，说，“孩子，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

现在，你听见雨水在天空悬浮，象蓝雨衣飘荡。你想，这可能就是在黑色的染坊里，在《时间之书》的手稿中读到的那种户外阵雨的飘摇吧。你感到稠厚的雨点打湿了你的黑色长衫……

你的目光越过纷乱的雨帘。你发现场四周旧房子的墙上都掘了圆形的洞。你发现旧房子的每一个洞后都有一双模糊的眼睛窥伺你。泛光的磷火一样无数的眼睛透过洞飘浮腥味酽浓的目光。

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了你的到来，却假装未曾看见。

这时候，你突然袭上了不可挽回命运的预兆:一开始你就成为传说的祭品。仿佛你一生下来，本身就是一种替代物，比如说，就象那个走向骷髅地的木匠的儿子，或者那个收了三十块银币窥破了上帝阴暗心里的家伙。但开始的时候，你没有意识到这点，就象还未收网时的网中之鱼，你还在水中游动，但网已经在你的四周布下，正悄悄向你逼近。

现在，是你该露出悲哀鱼背的时候了。

你听见圆形的屋顶上，钟声为你响起来。

 

瓦罐与生命

“你总是不相信我的话。你看，现在你置身于语言的异域，雨水打湿了你的衣衫”。老女人说。

老女人一步一步朝平台上爬去,然后把瓦罐从头顶取来下，放在了平台中间。

雨水打湿了你的衣衫。你感到一阵尖锐的刀刃正朝你逼近。风吹过，长衫象是正在被撕裂的纸般，你最后的保护也脆弱地纷纷散开。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你裸着的躯体婴儿一样柔和与软弱地沐浴在雨后天晴太阳的光辉里。

你看见那些仿佛树叶藏身在森林般隐匿在村庄，穿黑色长衫的人突然从栖居的旧房子走出来。你无法数清他们，他们就象天上无法数清的星星一样，一群群地朝你围过来。你看见他们面容愁苦，都被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笼罩。

他们朝你走过来。他们围住你。他们给你水吃。他们全部向你跪下。他们对你大声讲你听不懂的语言。

当然，这种语言你似乎在什么地方倾听过，现在只是在重温着这语言。你感觉到这语言让你感动。仿佛是什么东西在你的内心摧动，让你的内心象一朵正在水中缓缓升起的花。

现在，他们站起来，围着你跳起奇怪的舞蹈。舞蹈以你为中心，围成圆。人群朝四周散开，你无法确定舞蹈的含义。但你知道，现在整座村庄的人都在跳这种简单得乏味的舞蹈。仿佛所有的人都是舞蹈家。舞蹈持续了三天，并一直都升腾着一种狂喜的气象，最后，仿佛跳累了，他们全都停下来，每个人都将唾沫吐在你的脸上。

现在，你无法阻止什么了，你只是悲哀地望着他们，他们簇拥着把你抬上平台，放在平台上堆放的花束上。

他们列队从台下走上来，手拿着刀，走近你。他们象削土豆皮一样，割下你的肉并扔进放在平台上的那个老女人的瓦罐里。

现在，你看见了太阳。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向你逼近，仿佛就要落在平台上。

诞生

后来，那些居住在村庄的人，都缄默地回到旧房子里，隐匿起来，仿佛一捧沙子掉进了沙漠。场和平台变得寂静和混乱，只剩下那个老女人，她孤单坐在平台上。她手里拿着水。她悲伤地把水从罐口倾到进瓦罐。

在瓦罐里，被划割成碎片的肉体，象一群刚刚诞生的蝌蚪，在水流里缓缓游动起来。

老女人面容悲伤，坐在平台上，眺望这座一切都归于寂灭的语言的村庄，说:

“天哪，我拿你怎么办呢?我已经再没有能力生育你了。孩子。”

语言的终结

在村庄，一个亮起的灯火把黑暗赶开的客店，你在这部无名手稿的最后一页，却意外地发现了一段一个叫卡洛斯·富恩特斯讲叙的话，他写道:

　　啊，主啊，我从深渊向你呼唤!

　　我们大家都被推向相同的归宿，

　 命运的坛子翻过来时，对人人都一视同仁

　　正如悬在永恒罪人坦塔罗头上的岩石一样

　　无论是谁一时避免了某个危险；

　　但小心逃过了今天也逃不过明天。

　　死神终归要显示它本来藏着的脑袋。

　　我们一开始生下来就走上死亡之路，

　　结局始于开端。

　　生命就沿着自己的足迹展开，

　　一切都会追随着你，直到生命的终结。

你的阅读在这个墨西哥人的为上帝的旨意、生活、对死亡的信奉写的诗里结束。

现在，你无法明白《时间之书》和无名手稿所记载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只是怔怔地坐在语言的村庄，沉浸在灶火的飘摇里。

你不知道自己是在阅读手稿，还是重演手稿叙述的景致，你发现手稿的最后一页写着一句重复的话:

一个死过的人可以再死无数次。现在是该由何人来继续完成的时候了。

这时候你突然闻到客店外袭入女人身体散出的麝香般的气息，你感到恐惧象迅疾的光照瞬息占领了你，仿佛你即将跨入一个在劫难逃的恶梦。

城市之书

──关于对某些源远流长的回忆或猜想

说书人(一)

　　我的叙述将从一段恍若隔世的声音开始。

时下，遗忘象大雪覆盖下的村庄，占据了我们生活的钟点。

　　这是个虚无与空洞的年代，我将为你们讲叙一群身穿黑衣行走在雪与石头边缘的人的故事。他们是一群独自与死亡相依的人。一群被生存的真实刺瞎了双眼的人，他们居住在一个寒冷和沉闷的季节。在一座遗忘的城，他们靠回忆我的不知去向四处漂流的弟兄和他被雪地上飘逝的白幡招引走向黄城的景致来渡过这寒冷和沉闷的季节。

　　那时候，我梦见自己沉睡在一条废弃典站。在梦里，我时常倾听到一段隐身于遥远的异地，沿风的方向掠过无尽沙土隐约的福充满扑朔和迷离。

　　后来，我的梦境渐渐陷入对一个飘福音的幻想。比如一个命名为黄城的地方。这样，幻想使我对声音(命运的钟鸣声)所隐含的完整和广延的领悟象四下散开的碎玻璃反射的光一样，而我的讲叙则笼罩在一种飘忽和不定中.

我知道，整日的倾听和讲叙让我摆脱了时间之网的束缚，自由驰横在消失和诞生的事物里。我清楚地意识到，时间对我而言，仅是一种虚妄。是一条充满缝隙的道路。我行走在这道路上，随时可能出现的沦陷都将把我的讲叙象沼泽中的蹄类一样吞噬和消失。

　　直到一个哑暗的傍晚，这持续的声音被夕阳坠落时迸裂的巨大的辉煌撞击，使得这声音裂为无数象废墟的城墙上爬满的触须般的缝隙。这时候，时间的锁链遗漏出铮铮玄色的大风。同时，我对声音的倾听和讲叙如滚动的石头一样被断续和不连贯布满。

　 现在，我艰难地叙述这段声音的过程和消逝。此刻，倾听象大群大群的候鸟正飞向时间的边缘。语言的翅膀随虚妄之风舞动和飞行，并逐渐把自身隐含的重量殆失。而如同漏入沙子的水，我的叙述仿佛口中塞满了铜币般含糊:沙土。城。骆驼。狐狸。水。这些词语在我的谵语里随波逐流……

　　我听见一管长箫呜咽响起来了，这箫声象雪地上飘摇的白幡引我上路，穿越尖棱棱的石头，走上那条被人和蹄类遗弃的驿道。在道上，我要骑上我的马，讲述人和蹄类被繁华虚妄而遗忘的往事，那消失在时间之流里的黄城。

沙土之躯

　　现在，从饱经风霜的商队响出的铃声就是埋葬在沙原深处神秘的沙丘里一段神秘的故事。

　　无尽的沙原上，风咋起，涌动，升起。一道尘烟。死寂的沙原景致倏地充盈在声音之中。多少年后，这景致将由我的讲叙延伸和持续:

　　商队在阳光里倾斜在沙上的阴影摇晃着。响起的驼铃，仿佛一阵雨水飘动在沙原，诞生，消失，不停地诞生，又不停地消失。

　　(在这里，如果你拿一面镜子放在眼前，你就会发现商队的首领和扈从的面孔在滚动的沙子和吹起的尘埃里变得沧桑和衰老，使我们明确地意识到首领和扈从们在寻找那座业已消失的城时的焦灼心情。这时候，你应该明白，他们已经完全被时间抛弃了。)

　　现在，首领痛苦地注视着他的扈从们被苦难和经历所磨砺的生命象干涸的河流中一群濒死的鱼类。他们的面孔旧衣被汗水和尘土遮盖，许多年前队伍出发时，那些生机昂然的生命在走向通往寻找城的道路后，逐渐融在茫茫沙漠这难以把握的时间之流。

　　现在，这里除了天空和阳光外，是一片无尽的金黄的沙漠。炽热。丧失水、时间、食粮和道路的恐惧仿佛巨兽之齿紧紧住了这支流徒的商队。使他们在通往寻找城的道路的某一处被四面风吹拂的沙漠发生了一场奇怪的纷争。

　　首领是从扈从日渐阴郁的面孔里预感到某种不祥的结局的。

　　(关于这场纷争，仿佛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洁净的路面，没有留有任何的痕迹。以致在我的讲叙里，仅仅是首领沙哑和无奈的词语)。

　　“弟兄，我已经老了，我们遵循不可拒绝神圣的旨意去找寻那座迷失的圣城已经多年，但至今路途依旧遥遥无期。现在，困境把我们阻挡，这是劫数，不可阻挡和逃避。弟兄，请拿出你们手中的利刃吧，肢解我的生命，以它为祭礼吧，你们要沿四方八面，涉过水和火，去寻找心中的圣城。有一天，如果你们找到圣城，就把我散落的骨头聚合，埋葬在沙漠之心，堆成沙土之躯，让它作为后来者的路标。”

我一次次地在这场长长的梦境里漫游。承受着沉默与距离的重压，注视沉浮的事物的消逝与再现，这些梦境象浸满油渍的转经筒在我眼前转动。

　　在梦里，我将来到一条为水阻挡的河，大河被夕阳照拂。我坐在河边，继续回忆陈旧的由遥远声音构造的往事。往事谵语一样盈满梦境。往事象一棒铜币一样哗哗滚动，使我的讲叙陷入难以承受的沉重之中。我感到，在梦里，我仿佛是坐在一家即将开演的剧场。而我倾听到的声音就是沙漠里为风驱动的沙粒，盲目地流动。在梦和倾听之中，我目睹了一支伟大的商队在寻找黄城的过程中是怎样被时间之流逐渐消亡的。

　　现在，关于商队的叙述被越来越多的另外的强劲的声音挤走，他们空茫的脚步和驼铃一道纷至而去。突然，我梦见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迅疾而至，跑动在蜿延而至的一道尘烟中。我的梦境最后被这样的景致充满:

一条洁净非凡的驿道上，行走着人与蹄类，他们在阳光的照佛下，走向一座在落日与孤烟之间的城。

关于黄城的某些猜想

　　每当候鸟远去他方的季节，在黄城中心的一座圆形屋顶上空，就会掠过大群大群的灰色候鸟。候鸟穿过沉沉暮蔼，象落下几枚铜币般在空中流动几声稀疏的鸣叫。

　　居住在黄城的人这时候听见这稀疏的叫声就忧郁地涌上凄楚之感。他们知道候鸟的远去他方，又将给黄城留下来怎样一个寒冷和沉闷的季节。

　　黄城中心圆形屋顶的金殿在落日的照佛下，红墙和绿瓦呈现着异常的光彩和艳丽。倾斜的阴影使坐在殿上，守据黄城的皇帝陷入一种深深的忧郁。那从天空落下来的模糊的有如颤动的飞羽的几声候鸟的鸣叫声和翅冀拍击空气泛出的拍打声使得皇帝的忧郁有如平静水面下的潜流紧紧攫住的一叶水草。

　　唉，生命的流水，每时每刻都在流往它方啊。他想。噤声的排列在丹墀两侧的大臣们，手持奏 无边雪地里行走着的旅人远去他乡般的愁怅和忧郁呢?

　　流过琉璃瓦让金殿呈现空冥和飘忽的夕阳光里，我们忧郁的白发和衰老的皇帝这时候被一个接一个象一群白马踏过无边草原的杂乱蹄声般纷至而来的梦境笼罩，使他暂时遗忘了长时站立在金殿的大臣们。

　　……驼铃，一濯一濯地，有如漂流在长河里的一叶舟，摇过来。水波津动，舟随波逐流。这声音掠进宫殿，轻盈四下降落，仿佛母性的手指，用一种无法明确的语义充满皇帝忧郁的面孔。

水涨起来，岸边绰约的水草渐渐残留几片颤动的叶影。叶上，几滴模糊的水珠滚动着。一只红色的狐狸扬起尾巴跨入河流。水把狐狸打湿了。河流中，狐狸剩下的一截红尾巴。

水无尽无穷涌入了黄城。黄城的圆形屋顶沉没在水中，所有的人都隐匿在水中。

　　皇帝觉察到窒息象一块巨石压在了身上。

　　皇帝从梦境中惊醒，睁开眼注视着排列在丹墀两侧的大臣流露的茫然。

　　众爱卿，可否听见宫外摇响的驼铃?

皇帝忧郁的语音让大臣感动。

业已年迈的老宰相半响后，才蹒跚步履走出，跪于皇帝面前。

吾皇万岁，万万岁。启奏皇上，唔，为臣并未听见宫外有骆铃摇响。倒是听见宫外飞过的候鸟几声鸣听后，便越城而去了。

唔，众爱卿，今日无事，退下吧。

皇帝无力地挥了挥他白皙而柔和的大手，又闭上了眼。

他们又有谁能看见即将降临的厄运呢?

皇帝这样想着就回到了后宫。

瞽者与预言(一)

　　我们伟大的皇上，你能在黄昏来临之际，身袭布衣，穿越红墙的阻挡，来到这最卑贱和最肮脏的门洞。说明恐惧象突如其来的大雪使果园尝未成熟的果子腐烂一样，笼罩着你的心智。把你引入一种不真实的仿佛地狱边缘般景致里。你预兆了厄运。仿佛命运的飞轮在你的头顶转动。

　　现在，我们伟大的皇上，请允许我叙述一个已经几乎无人知晓的寓言作为事论吧:

　　很久以前，具体年代我记不清了。在无尽沙漠里，有一座四无依傍的城，城里居住着皇帝和被教义的力量灌输而变得温顺的臣民。他们生活在既定的秩序和宁静中。在他们看来，现在只不过是过去的轮回和延伸，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只不过是过去了的某一段往事的再现和回忆。他们遵守祖训，而四周无边沙漠就是他们生活的天然屏障。就这样，岁月周而复始地象河流中流逝的水一样远去了。

直到一个傍晚时分，一个陌生的女人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这座孤立的四无依旁的城，那个手持镜子的陌生女人是傍晚时抛弃了她乘坐的骆驼，来到城的西门的。

　　这时候，城的西门那位已是白发冉冉的守门老兵正在把城门关闭。那陌生女人柔和的面容象雪中房子里燃烧的火炉一样，使军士感到涌上一阵过去几十年生涯未曾有过的温暖和宁静。仿佛什么力量迫动他，军士伏地而拜。

　　第二天，那个手持镜子能够呈现各种事物的女人到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城市。

现在想起来，那个手持镜子的陌生女人的到来，很快就使城陷入一种无法明确的状态，城丧失了往日既定和秩序。

黄昏时分，居住在深宫的皇帝召见了这个陌生女人。事实上，从陌生女人的镜子里，皇帝瞧见了城中的人，无尽止地繁殖。皇帝看见人象沙子一样填满了城。这时候，恐惧象锋利的刀锋划过了皇帝的面孔。彻夜长谈之后，皇帝弑了这个陌生女人。陌生女人死之前预言，这座城市的男人和女人都将丧失生殖能力。

面对一座在时间巨齿里变成废墟的城，我便会怀着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然而又被无法死去的痛苦去四处漂泊。

我是那座被毁灭的城唯一逃亡的人。

瞽者与预言(二)

　　我们伟大的皇上，请把您高贵的头让我触摸。我的手指告诉我，您有着生命饱满，但生命正诞生一种过去所不存在的恐惧。请把你高贵的手给我。你的手为什么这样颤抖?像水中游动的大鱼掠过平静的水面。唔，我们伟大的皇帝，我倾听到您生命隐藏的恐惧。谁道您还不明白梦境中那只红狐狸在水中摇晃的姿式所预兆的凶声和信号?那么，请继续倾听我对夜晚阐述吧:

您听，城外的黄沙正呼呼地随风而舞，象大群大群脱缰的野马向城驰来，它使草不再生长，使土地象干牛皮一样充满裂缝，它把树木和石头啮咬；它象一队送葬的穿黑衣的人群传送死亡的信号……这一切景致正是您被恐惧笼罩的头和颤抖的手掌呈现的。

我们伟大的皇帝，请您张榜告示全城居民，召集黄城里最勇敢的壮士，派他们涉过火和水的阻挡，在遥远的异域，寻找一座生命的栖居之城。因为我们唯一的命运就是不停地寻找，除了寻找，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伟大的皇帝啊；宿命就象一把漏雨的旧伞，恶运的雨水早就淋湿了我们的肉体。

四门城

　　夜晚降临之际，天空仿佛一条柔软的黑鳗迅疾卷袭过来，吞噬了黄城。按照过去的贯例，黄昏之后应是城门深闭的时刻，但守护四城门的军士傍晚时分收到一道反常的旨令，而使四城门大开，任凭夜晚凄厉的挟裹沙子的风象无形的网沿城门鱼贯而入。与此同时，那天夜晚，居住在黄城的所有居民都得到了禁宵的圣旨而紧闭家门。那天夜晚的黄城呈现死亡一般的沉寂和空落。黄城的臣民在那天晚上同时都丧失了时间。

　　守护西门的军士是最后一个离开城门的人衰老的脚步使他落后于其它三个城门的军士。他离开时，仿佛听见一个瞎眼的瞽声正吹奏一管长箫，那一缕一缕凄凉的箫声使他产生一种幻觉:一群飞行的候鸟在突如其来的寒冷里杂乱的掠飞，四散在屋顶、红墙、水边的青草上。

子夜时分，四支长长的驼队沿四城门四下散去，骆驼粗大的脚已俨然被破布包裹，使脚与地面的接触仅泛出轻微似树叶落地的声音。

瞽者的箫声这时候象冬天的月光，冷冷地送走了远走的驼队。

　 在门洞，瞽者最后一次听见皇帝忧郁的叹息声。

唉，那个手持镜子陌生女人的死，使我们丧失了传递生命的火把。

惩罚我吧，上帝。

翌日，皇帝驾崩的消息，象致人死命的瘟疫奔蹿在黄城每一扇紧闭的窗户，不可阻拦。但宫中却未出现大丧的景致。象这样的异常，使居住在黄城的臣民意识到某种与生俱来却又无法明确的恐惧象水一样淹没了他们。他们都回想起昨夜梦境里出现的一只渡河的红狐狸以及昨夜吹响的那长长的箫声。那箫声慢慢地，一缕一缕地，象一朵宿命的花朵在天空开放般，摧动着他们的悲情。

说书人(二)

　　时间让树木和石头消失。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在一个有阳光闲适的午后。

　 说书人坐在古塔下的一块旧石上，他茫然注视塔下嘈杂和喧嚣的人群从面前走过。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或倾听他的叙说。他的讲叙早就丧失了听众，为消磨时光，他漫不经心地阅读着一本瞎眼乞丐送给他的泛黄的书卷。那是最后一个听他说书的瞎眼乞丐在起身离去时，把这本泛黄的书卷放在了他的面前，瞎眼乞丐说:“好心肠的人，我没有什么来报答你的故事，就让我把这讲说往事的书卷馈赠　给你吧。

现在，说书人漫不经心地辩认着书卷上充满的他听不认识的奇异文字。在奇异文字下面有工整的注释:

是什么原因导致黄城的最后消逝呢?

就在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的那个夜晚,黄城的居住者都出现了一个相同的梦境:一只渡河的红狐狸。(梦境见附录)这样,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先是大臣纷纷沿宫门走脱，随后在很多个夜晚，出逃的辚辚车轮声布满了四个城门和外面的道路。

　　就这样，在某一天，整座黄城便毫无生机地沦陷在死寂和空茫中……

附录:渡河的狐狸
渡河的狐狸迟疑地行走在长满绰约水草的河边。河面的距离被一夜一夜持续的愿望凝聚成巨大的虚空。狐狸对彼岸眺望的目光被两岸间水底石头的晃曳割成一片颤动的叶影。
河里迅疾的鱼类在清澈的水底游动。一道一道锐利目光浮上水面，仿佛地狱在阳光里投射的阴影。
渡河的狐狸在水边茁壮成长的岸边走来走去,彼岸石蛙的鸣叫从水草深处滑出，滑过水面。狐狸的被水草千万条胳膊般的叶片撕裂成条条缕缕的嗅觉闻到持续涌来的虚无零乱地停泊在水边的草叶上与水珠溶解使得狐狸濡湿的喘息和鱼类的游疾声都呈现异常的晦涩。
渡河。
这理念折磨着狐狸日趋衰老的心智。无法明确的水的深度，又迫使狐狸一次一次地在原地停留。
这是一个候鸟飞过的季节，圆滑的石头在水底摇晃着距离和不确切的恍忽。渡河的狐狸就这样在河边走来走去,N见自己曾经健壮的四肢划动在水面，逾越两岸水面飘渺距离。哗哗作响的水，打湿了它那条眩目的红尾巴。

　　突然，说书人这时候被一种他一生平庸的说书生涯所没有的激动感染。他仿佛倾听到了一种恒古和真实的声音；一种他倾听了一生的声音；怀旧和苍茫的声音从这本陈旧的书卷倾泻下来，淹没了阳光里他随风而舞的皤皤白发。

　　在这以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说书人一直为这声音充满，他反复地阅读和体味书面上每一个字后面所隐含的真实。仿佛关于那座业已消失的叫黄城的幻像已诞生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后来，说书人无法摆脱这黄城的幻像，不顾自己业已年迈，独自开始了寻找黄城的艰难之路。

寻找的艰难是难以描述的。在很长的时间里，寻找的徒劳占据了他面前的道路，他被丧失水、语言、食物和路途的困境所阻挡。但他仍迈动衰老的步履孤独行走在无边沙漠。

一天，说书人丧失了他所有耐以生存的东西。他躺在沙漠一座巨大的沙丘之颠，等待死亡的降临。

　　正在这时候，一阵挟裹砂石的大风蜂涌而至，象一双长着长指甲的手，剥去了他的马匹，行李和他身上破旧的衣衫。风停后，说书人赤裸的躯体躺在沙土里，象婴儿一样呈现柔和和洁净，淋浴在金黄的阳光里。

　　他睁开眼。

　　突然，一座巨大的城的轮廓照进了他的眼睛。他看见一座洁净非凡的城。隐约的圆形屋顶上，有一群候鸟秩序和宁静地掠飞在铺满阳光的上空。

　　他缓缓地走下沙丘，蹒跚到洞开的城门。

　　在城门，他望见门洞下搁放着一个泛白的陈旧行囊和一管箫。

说书人瞧见一座残破的和熟悉的古塔立在城的中心，而那些喧嚣人群已经消失，象沙子吹散在无限的沙漠。没有留任何痕迹。一座寂静的城呈现在了面前。

说书人突然发现自己历经艰险所要寻找的城就是自己讲叙的城，就是自己曾经居住的城，现在，当自己抛弃了所有的语言后，又返回到了这里。

　　他倏地明白了命运所隐含的方向和真谛。

　　这时候，一段声音飘忽过来，非常遥远般散发着天堂一样的空灵和清气。

　　说书人沉默地谛听这使他浩荡到无名的沉毅，一种超诣的仁慈；一种属于自然的沉毅和仁慈，一种需要赤身和悠闲来靠近的丰稔的召唤和声音:

你终于来了。

是的，我终于回来了。

他想。

登高者

我的叙述源自某种幻觉或猜想。

─题记

多年来，我一直像一只看着众兄弟从自己身后被引渡到即将远走大船上的头羊，孤零零地在一间二十多米高、钢铁打制、四周弥布尘埃的铁皮屋子里。坐着。守望机器。眺望工厂黝淡或不那么美妙的风景。注视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在金属丛林中暗然消失。

　　现在，我有必要向你详细叙述一些细节:

　　椅子是用报废的运送矿石的皮带撕裂成细条，绷在扭曲的铁管做成。时间久了，椅上就粘满了油腻的矿石粉尘。黑。像我的被黑尘弄脏的脸。

　　我守望的铁皮屋子两侧，是两台长12米、直径6米用作搅拌和混合各种矿石的圆筒。圆筒朝相反方向平衡转动。金属与金属间磨擦、碰撞，发出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噪音，象雷雨天持续的打雷声在屋顶上滚动。

　　现在，我就守望在钢铁与噪声间。时间久了，我感到这噪声就是看不见的巨人的两只手掌，正慢慢腾腾地撕裂我的面孔。一天，我对着铁皮屋子前的小水洼，突然，发现自己的面孔象烧焦的树桩。我想，我的面孔一定就是这样在一天天的眺望工厂风景的过程中衰老的。我必须承认，这面孔如同我看见的一台搁置在露天的机器，先风吹雨淋，后是锈迹斑斑。而我脸上的苍桑就是时间的缩影。

　　在我许多年守望工厂风景生活中，我就这样端坐在峡谷里一家工厂的最高处。我意识到时间正悄然从我掌心淌过。只有我衰老的面孔才证明了时间的痕迹。

　　极目之处，是高低的烟囱，排列着。我象旧时坐在高柜台后的老式财主，哗哗数响手中污渍斑斑的银元般，目测眼前那些排放尘埃与废气的烟囱:高度。直径。形状。阳光下投射的影子。以及每天多少尘埃的排放就能污染钴蓝的天空。

　　风吹动的时候，我看见烟尘在高高的烟囱口，长蛇一样扭动。烟尘扭呀扭呀。上升。涌进天空，把天空漆成一片灰蒙。后来，烟尘又一团一团地象破旧棉絮一样四处飘落。尘埃落在我身上。我听见尘埃簌簌地响。这响声仿佛冬天到了，寒风的剪刀把枯枝败叶剪掉一样。

　　我的皮肤上布满了灰尘，一摸，便黑了手我想，如果我一动不动地坐上几天，尘埃便会把我的身体象岁月掩没一块石头一样全部深埋。

　　距离我最近的一根烟囱，我瞧见上面隐约写有两行字迹。经过许多日子的仔细辩认后，我认出这是两行能够唤起我们对那些业巳流逝年代回忆的字迹：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打倒美帝国主义侵略者及一切走狗!

　　这就是尘封的记忆。倏然间，像一间打开密封的谷仓，记忆如光线向我们潮水般涌来。

夜与昼转换着。我在高处端坐，双目紧闭，任凭时间象掉进地面裂开的缝隙。我沦陷入一种静虚。我时时刻刻感到总有人在我身后走动，一张幽灵一般的面孔走过来，或走过去,轻轻飘飘如过眼云烟。

　　这是一张让我无法遗忘的面孔。

　　多年来，我一直被那张在我面前业已消失的面孔诱惑着。心神不安。尽管他的姓氏如同他已被焚烧成一杯寒灰的肉体，早已是模糊和暗淡，而剩下的仅仅是在我身后走动的幽灵般的飘忽、惊悸以及我叙述的关于钢铁的背景:

一片一望无际清冷的和坚硬的金属丛林。

一天晚上，在漆黑的钢铁内部里我听见一声迷离与空落的呼喊声。这声音象是一队正在走过一座业已毁灭城市上空歌队悲情的呼唤声。于是我突然回想起那个爬上烟囱顶端的登高者。他面孔无名。他是一个死去的人。而现在他成为我内心一片迅疾和死亡的阴影。

关于死亡，奥·帕斯曾这样说:

死亡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生命在它面前做的各种徒劳的姿态。每一场人生，它的成功与失败、悔恨与希望，都在死亡中找到意义，解释和归宿。面对死神，回顾自己走过的一生旅程，我们已经来到尽头，在我们行将就木化为乌有之前，对自己的一生作出评价，一切已成定局，再也无法改变:剩下的只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在前面已经叙述过，多年来，我在一家工厂二十多米高的平台上，象一只瞧着众兄弟从自己身后被引渡到即将远航大船的头羊，我寂寞地坐在一间铁皮打制的屋子里，内心只有衰老和忍从。或眺望工厂风景。

　　有时为了让独守的黑夜流逝，我便把时间想象成一条充满裂隙的道路。我行走在这道上，道路隐藏的无底的深渊，使我的行走随时都可能象沼泽中的蹄类从裂隙中坠入黑暗与死寂。

　　现在，我拥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那张如同姓氏一样模糊不清却让我无法安心的面孔了。一张爬上烟囱顶端的男人的面孔，就是一块在时间里消失的石头。

　　我想，这张面孔可能就是另一种无法看清的深渊，而唯一能支撑住这深渊的柱子，可能就是我的叙述。

　　关于一张像石头一样在时间里消失的面孔，我的叙述是这样的:

　　从居住的宿舍到工厂，要经过一座天桥。这桥是钢铁打制,架式结构。全部的铁被多年积满的灰尘覆盖。黑色，是你一眼就能辨认出的颜色。

　　铁桥横跨几条铁路，铁路上穿梭着运送矿石的蒸汽火车。突突突。呜呜呜。火车彻夜响着。从我俯视的角度来看，从桥上往工厂走的人，你能准确意识到这是早上8点左右，是上班时间。太阳每天都是照耀着他们，进入迷宫式的金属丛林。我们一整天都将呆在这蜂房里，艰难地活着。在桥上，我们沉默地走着，像一些沉默的移动的烧焦的树木。我们的脚敲打着铁板，泛出有节奏的噼啪噼啪的声音。

或者，我们像是一些喧叫疲倦的鸟类，回到几栋暗红色，年代已久的旧楼房。休息。我们将在睡梦中梦见一些变形的东西，比如一群人象烧红的矿石被运送着。楼房仿佛蜂巢，居住着家在远方的人。我们在睡梦中，仍旧呼吸着空气中悬浮的灰尘。日子久了，我们总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打入了某种沉重的东西，变得重起来。

　　这桥上的景致每天都这样重复着。我不知道它会存在多久。但有一点我明白，那就是有一天我们消失了，这景象仍将存在。就像桥上的行走，一些生命在行走中悄悄离去,而后来者又会把生命流逝遗留的空隙补上。仿佛是一支沉默的朝圣的队伍，没有终止，在这钢铁的道路上前往它处。

现在，轮到登高者出场了。在我的叙述中，这个面孔无名，爬上烟囱的男人现在已走上了天桥。我的内心突然袭上一阵强烈的恐惧和不安。象是压抑很久的呼喊。我似乎感到一台没有怜悯的机器已经开动。

　 而清晨的阳光却明亮、温和，把桥两侧的铁栅栏一道一道有规则排列在过道上。阴影投射，移动。阴影移动时，时而遮去登高者的面孔，时而又让登高者的面孔叫阳光照亮。登高者的面孔就是在一种斑驳的色彩里进入我的叙述。

　　现在，登高者走过了天桥，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大约到了苍茫的中午。一群歌声嘹亮的雁队正从天空经过。登高者沿着从烟囱底部一直延伸到顶端，嵌在烟囱上的铁扶手向上抓去(我至今不明白这铁扶手究竟起什么作用)。向上。登高者朝烟囱灵活地爬去，我感觉到仿佛有一双无法看清的手正驱动着他，并让他坚信向上是一种幸福。比如用到天堂为诱惑，而最后的终点却是地狱。

　　现在，在我的叙述里，登高者站在了那有两行斑驳字迹的烟囱顶端。

登高者因站得最高而比我们更先接近那穿透尘埃的阳光。

　　现在所有的风吹向登高者。

　　现在，登高者眺望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工厂。他倾听着工厂这台巨大的机器旋转和搅拌着。在工厂上空，是漂浮的铅灰色的气体和尘埃。而黑糊糊一片的工厂被笼罩、挤压着。尘埃在天空缓慢游荡。登高者瞧见阳光中的尘埃，象是被剪刀铰碎的锡片。熠熠地闪动亮点。

　　(很多时候，我猜想，这些亮光在登高者的眼里，无异是黑暗中墓地里的那一群群游曳的、飞来飞去的磷火)。

　　眩晕袭上。登高者突然感到这时所有的景致,像是一把锋利的弯刀,砍碎了他过去所有的完整的体验。

黑色的灰尘从烟囱底部涌上，遮盖了登高者的面孔和目光。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这张除了我还记忆着的面孔与姓氏被时间和尘埃淹没的登高者，当他爬上烟囱顶端时，他一定看到了被我们忽略了的工厂某种不能言说的隐秘。

　　那天早晨，我从他那张走过天桥在阴影里忽显忽隐的面孔上，看见恐惧象一只被一群猎狗追逐受惊吓的兔子。我不明白这恐惧源于何处，但我知道这恐惧是与生俱来的，根植于我们的内心，是宿命的，仿佛一阵硕大的风暴随时都在聚集。

　　现在，我明白要叙述一段完整的情节已毫无意义。我所能做的，就只能把一些关于登高者的零星片段拼凑在一起。

现在，穿过尘埃的阳光，象是被石头砸碎的玻璃片，从天空溅迸下来，白亮。烁眼。

　　登高者感到一阵眩晕袭上。登高者在烟囱顶端，像被掉入陷井的幼兔一样绝望地、大声尖叫起来。然而这叫喊声，在工厂这硕大的金属丛林里，仅仅如同原始森林深处的几声鸟叫声，或象几束在芦苇荡飘浮的芦花，瞬息，被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高耸的烟囱仍旧不停地涌出尘埃。尘埃蒙住了登高者目光。圆形的洞口，象一张巨兽的利齿，正紧紧咬住他的躯体。

登高者开始坠落，像一根深渊中的羽毛。或者说烟囱像黑暗的鸟巢正在收留登高者的飞翔式跌落。

这是一种自由落体似的坠落。跌跌绊绊。登高者穿行在黑暗如鸦的烟囱内部。蒸汽覆盖了他的肉体。热。灼。烫。火焰烘烤着他。现在他只有这些本能的感觉，像章鱼的触须一样紧缠住了他。

　　噗。噗。

　　两声坠地响声。登高者坠落到了地面。他看见了有一个洞。光亮就从那洞漏进。

　　登高者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朝光亮爬去。现在，他从烟囱里爬出来。他摔在了地面上。现在，他微弱的呼喊:

　　“救命”。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帕斯说，剩下的只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这个爬上烟囱的登高者在死亡临近之时的呼喊是否意味着我们生命在消失之前隐含着另一种解释?

　　许多日子后，当登高者的头发，那被高温烘烤如残冬枯草般焦黄的头发，以及他的如烧焦树桩的面孔的照片，被搁置在厂区宣传窗里，作为一种血的教训，成为安全教育的典例，那我的叙述又能赋与他怎样的黯然神伤呢?

　　上班或下班的人，隔着玻璃，都短时间内看见登高者，枯发摇曳，在背景迭印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这个爬上烟囱的登高者逾越了死亡，象小时候，我们乘坐上秋千，在半空荡啊荡的，轻轻飘飘地上升或跌落。而登高者以幽灵的方式游荡在金属丛林中。以致很多日子后，我坐在铁皮屋子里，往往神色恍惚。总感到四周游荡着一阵细若游丝的声音，暗哑地呼喊:

“救命”。

现在，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独自一人。她总是围着那根归于平静仍旧尘埃弥漫的烟囱，转啊，转啊地，转过不停。谁也不知道她是谁?她从那里来？为什么围着烟囱转？那么，就让我的叙述大胆猜想她是登高者的妻子或亲人吧。

　　多年来，我一直把这一猜想当成幻觉或梦境，但在我内心深处，我认为自己确实和她打过照面，并说过话。

“他死亡时，从他那张痛苦不堪的面孔上，我看见了生命的脆弱。”她说。

“他是谁呢?”我说。

“就是那个爬上烟囱的登高者，”她说，“我从很远的地方来，为的就是要看看这生命终止的地点。”

　　现在，我已经很难向你叙述她的那张痛苦而安详的面孔。我想，这痛苦象是紧握的腹蛇，已经紧紧地缠住了她，并永远地占据她的一生。而她的一生，或许永远都只能像由悲悼的妇女组成的歌队，走过生命被毁灭后的废墟般吟唱。

我的叙述结束了。

　　此时此刻，我还能向你叙述什么呢?当死亡的风景每天在我们身边继续展开。

在我们居住的这片金属丛林里，那些钢铁的磨擦声，转动声，时时刻刻，象磨尖的枪头，向我们投掷，并将我们钉在钢铁的柱子上。当我瞧见我的在劫难逃的兄弟像羊群已经被命运的大船运走，只剩下我一个又丑又老的家伙孤独一人坐在钢铁之上，那么现在，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请允许坐在铁皮打制的屋子里的我，打开一本本因吟唱生命而痛苦的书，为你朗颂一些抚慰心灵的话语吧:

圣一琼·佩斯说:

“……事物的汪洋包围了我们。死亡守在舷窗。可我们的道路还在那里。我们栖停在世纪的珊瑚──我们的歌之上，比梦幻更高。”

纳吉布·马哈福兹说:

“过去我渴望在花园里吟唱，但是现在将没有任何东西适合我了。”

舞蹈者

　　“一番忏悔以后，说书人不见了。没有人试图挽留他，或者和他探讨。他起身收起那些月光漂洗已发了黄的手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

　　　　　　　  ──本·杰伦

《神圣的夜晚》

　　平庸的叙述往往会把一个好的构思糟蹋。我说的是当我写完这篇小说时，我突然发现自己仅仅是一个蹩脚的叙述者而已。

　 回忆应该从雁队远逝的秋天开始。

那些倾泻在屋内的阳光仿佛是一块锈坏了的铁器，把我居住的５０５房间弄出许多的恍惚和暗淡。

现在，我坐在一张旧木椅上，记忆像拾起的一件多年前打碎的瓷器上的画面，它浮出88年夏天的一个伤心之夜(关于这个夜晚，现在我已经无法准确向你证明是亲身经历，还是一个夜晚的梦境，或者说就是虚构。但是在我记忆的容器里，我一直被这么一个夜晚的存在折磨着（它像一支磨尖的枪头把我钉在一根彩绘的柱头上)。

　　这是一个穿白衣的小女人为我叙述的关于一个跳舞者的故事。时隔多年，在96年秋天一个寂寞的下午，我大脑的储存器像决堤的水般开始涌出如烟往事。

的确，88年夏天，如果我不来到靠金沙江边的文体楼冷饮厅，坐在一张圆形桌子前，倾听了她的倾诉(她身体弥散的果园般的香气，至今仍侵扰着我的记忆)，那我就不会在八年后依旧像一个随时向下一个驿站传递信件却无法知道传递地点的信使，被某种无法言说的悲伤缠身。

　　如果命运把一段陌生人的故事馈赠给你，那你就要好好珍惜它。

现在，就请允许我以一个蹩脚的叙述者的身份，讲叙跳舞者的故事。

　　首先，请让我从气候开始叙述吧。88年夏天，炎热给我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印像，那持续涌动的高温把我们的生活淹没了。我们屏住呼吸苦熬着。夜幕临近，离我住处很近，横跨金沙江的05桥上，将塞满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喧嚣和嘈杂的闹声。我们剃光了头，头颅像擦亮的电灯泡，在桥上四处游荡着。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金沙江流动时漫上来的一丁点的冷风吹袭。在我日渐衰老的记忆里，炎热，将使我无法忘记88年的夏天。

　　那段时间，我整天昏沉沉地躺在肮脏的单身宿舍的床上，想睡个好觉。但持续的炎热叫我的心境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我只好在床上翻来复去地读一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小说。

　　(我先从气候讲起是想告诉你88年夏天我们生活在一种年轻的浮躁中。同时也告诉你我就是因为这持续的高温，才有了机会使我倾听到穿白衣小女人叙述的跳舞者的故事。）

现在，假设一天晚上，我终于把翻来复去阅读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读完了。我站起来，不知道该干什么，要到什么地方去。便无目的地跟随乘凉的人群朝05桥走去。　　

　　然后我看到一辆公共汽车进了靠05桥的车站，我就上了车。

　　公共汽车破烂得像一头快要宰杀老牛拉的就要散架的牛车。车一路吱吱哑哑地响，仿佛一只刚打鸣公鸡的叫声。大约半小时后，缓慢行驶的车终于驶到了向阳村。车停了，于是我就下了车。当我看到文体楼的彩灯闪动迷离的光，便朝灯光走去。一直走进一楼冷饮厅(现在，这样单纯的冷饮厅已经很少见了，它们早已被卡拉0K、酒吧、陪酒女、KTV包厢等代替了)，在靠江边的一张圆形桌子前坐下，独自喝起冷饮来。

　　夏时制9点，夜色就像一个睡眠不足的人闭上的眼皮，渐渐昏暗下来。这时候，我突然看见一个穿白衣的小女人穿过苍茫夜色，仿佛幽灵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但她的出现，我的心境倏地受到闪电的打击般，一颤，又静下来，仿佛一个人在夜晚被突至的雷电惊吓的瞬间。

　　

现在，请允许我喝口水后继续我平淡无味的叙述吧。

　　

她径直来到我坐的那张靠江边的园形桌子前。如同是在赴一个多年前商定好的约会，现在是实现诺言般，她走过来坐在了我的面前。

　　请允许我坐在这里吧。她说。

　　坐吧，我说。

　　开始时我和小女人互相都有些拘束，只是彼此沉默和打量着，仿佛时间的流逝使我们互相陌生起来。我看见她的面孔平静如水。前面我说过，我和她像是在赴一个命中注定的约会。后来，时间的流逝又使我们熟悉起来。

　　我认识你，她说。那时候，我还在读书，就读过到你的文章。我知道你是一个忧伤的人，当然，我一直错把你认成是一个中年男人。

　　（必须承认，当时我听见她的话有些惊讶。并强烈地意识到了某种命中注定的预感像一支野蛮部落射出的箭镞，正朝我胸膛射来。）

　　后来，我到服务台要了两份三色冰淇淋。我想，我应该找一些话来说，于是就说，今年夏天，我在读一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小说。

　　公共汽车总是不准时发车，不然我早就坐在这张园形桌子前，是我等你，而不是你等我了。而这个穿白衣的小女人却这样说。

　　穿白衣的小女人并没有吃那份三色冰淇淋，而是用瘦长的手指转动着，仿佛在转动一种神秘的暗示。她脸色苍白，略显不安。

　　后来，我和穿白衣的小女人就像是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做完家务后，坐在阳台上东一句，西一句地瞎扯，说起话来。她的手不停地把冰淇淋转来转去,划着虚构的圆环。我从她那苍白不安的脸色里，预感到她可能会把一段往事(如初恋、和一个中年男人的爱情)讲给我听，而往事的结局是无法预料的。但我还是意识到结局可能跟她或者与我有一定的联系。

　　这时候，金沙江汨汨流动的喧响，仿佛秋风吹过细树叶，漫进文体楼一楼的冷饮厅，环响在靠江边园形桌子的上空，浸入我和穿白衣小女人的发际。

　　所以，我决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为你讲叙一个跳舞者的故事。她说。

　　她那原本神情恍惚和苍白的脸色倏地显露一种异样的兴奋。她说，有一年夏天，我经历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现在我所以用“难以置信”这个词，是因为有时候，也就是说有些经历你也许有预感，但你还没有明白这预感的是什么，它就难以置信地结束了。但事实上，即使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在你的记忆里仍像是一场刚刚开演的戏。

　　穿白衣小女人的讲叙开始时有点口吃，她的脸露出羞色。渐渐地，她的话语像细细的泉水逐渐增多，融汇在一起般，变得流畅起来。

　　下面就是穿白衣小女人为我叙述的跳舞者的故事。我之所以把它完整地记录下来，是因为穿白衣小女人的叙述弥漫着宿命和神秘的色彩。这个故事使我对88年夏天那个空洞而虚无的岁月的怀念变得无限悲伤。

　　……我讲的是一年夏天，我遇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一天晚上，我决定从一个偏僻的车站乘一辆公共汽车另一座城市去。我是因为与家里赌气才跑出来，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到何方去,只是一气之下跑到了车站。当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向车站。现在想起来，在我们的意识里，车站大概是意味着一种未知命运的开始吧。后来，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来了，我就上车。车上空荡荡的，仅有稀疏的几个乘客。我不能看清他们的面孔。他们似乎闭着眼。昏昏欲睡。我独自站在车厢中间。车门铛地一声关上后，就离开车站，啷铛铛啷地在漫漫黑夜中开动，朝一片灯火辉映的城市中心驶去。车在中途没有停车，也没有售票,只有阵阵热风吹打着脸。

　　汽车在暗夜里沉闷地行驶，最后径直驶进了城市的灯火。车猛地停了，“吱”地开了门，就听见一声呐喊，“到终点站了，下车吧”。稀疏的几个乘客仍昏睡在车上。只有我下了车，朝城市迷离与飘忽的灯火走去。

　　在一个叫大渡口的地方，我看见一座桥像脐带一样把金沙江两岸的楼群连接。桥上挤满了一簇一簇蚂蚁般被炎热赶出家门的人。他们来来往往地在桥上游荡着。

　　他们都是些剃光了头的人。他们鬼影憧憧般在两侧路灯斜照出的惨白的光中晃动。我走上桥的时候，心里袭上一阵恐惧，仿佛自己正朝命中注定的和致命的结局走去。我在他们中穿行，想走到桥那边去，但这些在桥上游荡的人用他们粗壮的身体阻拦着我，并发出难听的笑声。比如说吧，这笑声像从他们脸上罩着的橡皮面具里挤出来的。我涌上一阵战栗，恐惧极了。他们面孔模糊，像是放映的一部年代久远的旧影片中的那些反面人物。

　　而他们说出的话则像刚从冻库里拿出的东西，泛出刺骨的冷。他们说，小姑娘，你不要过桥，过去了就再也不能返回了。

　　我当时感到这话好笑，仍旧走过桥去，把这些象湿淋淋枝条上的花朵般的面孔丢在了身后。

　　我顺着道路朝前走。两侧的楼房倾倒下阴影遮断了我的身躯。在一处灯光辉煌的大楼，人群像蚂蚁在巢穴里攒动般进进出出。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攀钢文体楼，一处供攀钢职工娱乐的场所。我跟随着人流走入楼底的冷饮厅，在一张靠江边的圆形桌子前坐下来。就是现在你所坐的这张桌子。

　　那天晚上，厅里的音响响着那年夏天流行的克莱德曼演奏的命运钢琴曲。我坐在椅子上, 看着厅里的面孔像川剧里的变脸一样不断变换着。我说的是这文体楼像一个露天营地，一些刚熟悉的面孔走了，又会有一些陌生的面孔涌进来。后来，我发觉有些凉意，抬头往外一看，天空开始有阴云聚集。凉风吹过这座城市闷热的屋顶。

　　就在凉风吹动时，一个身材瘦削，面孔苍白的陌生男人来到了我坐的靠江边的园形桌子前。现在，我就把他称为跳舞者。他说，对不起，我能不能在这里坐。我愣了愣，说，坐吧。他就坐了下来。

　　现在想起来，和一个陌生人坐在一起，可能就是一种危险的开始。

　　后来，我和那位身材瘦削的男人像是多年未见面的朋友某一天在大街上突然相遇一样聊起天来。

　　跳舞者是一位让人感到安心的男人。我现在想起来，这种感觉可能源于他身上流溢着的某种让人安心的气质。

　　跳舞者的眼神里蕴含着悲伤。我不知道“悲伤”这个词能否恰当地表现他的气质，但我感到与他聊天时总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

　　现在，就像树木或石头在时间里悄然消失，我已经很难回忆起我们谈话的内容了。我只记得就要结束我们谈话时，他说了句含糊的话。他说这句话时，面孔的表情突然流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他那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这样:

　　“他人的命运就自己的命运。只有预感才把命运带给你的将要发生的过程悄然呈现。”

　　大约到了夏时制十点钟左右，跳舞者用不可拒绝语气对我说，我请你到九楼舞厅跳舞。

　　我知道我已无法拒绝，就说好吧。我们便离开冷饮厅上了九楼的舞厅。

　　跳舞者的舞姿棒极了。至今我都感觉到他的舞姿带给我的愉悦。我和他跳舞时，感到自己像风中的羽毛舞动在一种丰富的姿式里，而这一切，则仿佛是在经历一次人生中最幸福的短暂的日子。

　　现在想起来，这种幸福的感觉可能是来自他身上飘逸的那种让人安心的气质吧。

　　到了大约十点半，乐队里一位长发男子模仿唱起了那年最流行的齐秦的歌曲《大约到冬季》，“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这时候，我发现跳舞者的心智如同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击碎了，像丢失了道路，无助的孩子。脆弱。泪流满面。他离开舞池，沉默靠窗坐下。突然，他用一种痛苦的目光望着我。

　　这时候，我瞧见跳舞者脸上呈现出至今让我惊恐的诡异的笑。我现在之所以用“诡异”这词，是我实在不能找到一个词来明确他当时的笑所蕴含的悲苦。

　　他用手指着舞池里那些跳舞的人说，

　　“看啊，这景致多像死神在舞蹈。他们却不知道。”

　　当我的目光顺着跳舞者的手朝舞厅瞧去时，突然，跳舞者一只脚跳上靠窗的沙发，身子往窗外一赴，像一只大鸟纵身从窗口跳了下去。刹那间，我浑身触了电般。冰凉，战栗起来。我呆呆地坐着，看见事件就这样发生了。

　　舞厅突然静下来，窗外是无穷无尽的漫漫黑夜，几点冰冷的雨点从窗外飘进来，打湿了我的脸。

　　现在，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是无法忘记跳舞者那张苍白而忧伤的脸。现在，当我发现你又一次坐在这张圆形桌子时，我决定把跳舞者的故事讲给你听。

　　穿白衣小女人的叙述停了下来。我把手绞在一起，感到恐惧像一条凉嗖嗖的蛇缠住了脚背。试想，如果你在一个炎热的季节，一个陌生人对你进行了一次美好的访问，不料他却给你讲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件。而这个事件却像一个泯灭无闻部落的守灵人用一个民族的消亡来打一个哑谜。然而唯一知道谜底的人却不将谜底留下，就死了，谜语成为死谜。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但对你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这个猜谜的过程已经结束了。

　　与此同时，穿白衣小女人平静如水般叙述事情的语气让我震惊，我仿佛感到一大群宿命的影子正穿透我，占据我，并牵着我朝一个不知道方向的地点赶去。

　　你能为我解释他的行为吗?她说。

　　我此时像是发了高烧般，思维混乱，说，不知道。你知道，对一个陌生人，你能了解他多少呢?就是自己你也不能很清楚地洞察自己灵魂。说这话时，我感到自己的嘴仿佛塞满了石头。

　　我继续说，在炎热的夏天，你对什么都无法解释。比如那个瘦削的跳舞者，也许他在和你交谈时，他并没有意识到死神的脚步声逼进，然而他死了。这样死亡的方式叫人惊讶，就如同突如其来的飞石敲碎了生命的屋宇。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是他认为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像驿站的信使，他便把生命的结局像信件一样托付给你，并叫你传播下去。

　　然而，我知道自己的回答仿佛是行走在刀锋上，只是一种牵强的诠释，同时我知道这诠释仅是一些轻浮和暗淡的文字，难以逃脱宿命躲在暗处的嘲笑，而这嘲笑像路灯惨白的光投射里树木的阴影笼罩着每个行人的面孔。

　　前面我已经说过，88年夏天，我一直在翻来 复去地读一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书。书上就有那么一段话：“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业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那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现在，每当想到这段话，我总感到我们这些人就像那群游戏的孩子，正在朝悬崖奔去。比如穿白衣小女人叙述的身材瘦削的跳舞者，他就是这群朝悬崖奔去的游戏孩子中的一个，只不过最后他换了一种景致:他朝九楼的窗口奔去,而不是悬崖。

　　穿白衣的小女人沉默不语。她瘦长的手指在朦胧的灯光里把冰淇淋转动，像是在转动一种不可思议的循环。她的脸平静如水，安静而空洞。而我预感到的却是不安像风暴在我们头顶聚集。

　　有时候想，这真是个伤心之夜啊。她突然说，我是多么想去跳舞啊。

　　我预感到我们正朝一种结局走去, 无力拒绝。我只好影子一样跟着穿白衣的小女人朝楼上的舞厅走去。穿白衣的小女人用冰凉的手挽着我朝楼上的舞厅走去。我说的是我仿佛被宿命的影子牵着，朝一种生死未卜的开始走去。

　　现在，我可以简短而蹩足地向你叙述在88年夏天的我经历的那个伤心之夜。穿白衣的小女人像她叙述的跳舞者一样朝九楼舞厅的窗口奔去,我可以准确地讲，在夏时制十点半，她像一只被阳光融化了翅膀的飞鸟，从九楼舞厅的窗口掉下、跌落，摔在冰凉的水泥地面。

　　命运是一把漏雨的伞，让我们无处可逃。这就是我想通过讲叙告诉每个人我的体验。当我守灵人似的守护着穿白衣小女人的尸体，瞧着她沉默地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只有五光十色的灯光和克莱德曼演奏的命运钢琴曲，从大楼的窗口漏出来，像一簇清凉火焰照亮了她安详的面孔。

　　当时，我像是一个端坐在梦醒时刻的捕梦者。我知道这是一个致命的无法解释的预谋，就如同时间正在转动的链条，持续着、轮回着。事实上，穿白衣的小女人对那个跳舞者的叙述，就是一种暗示，或是一种开始。而我却被她推上扮演一个守在古老驿站忠于职责的信使的角色。

　　

现在，是多年后秋天的某个空空荡荡的下午,我要叙述的是，在88年夏天的那个伤心之夜,我守着穿白衣的小女人的尸体时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我想,这如同你置身于一个露营地,周围全都是陌生人,而你是一个旁观者,在时间之河中,你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

那就是他人的命运往往就是自己的命运。

作者

作品

王子俊早年追随现代主义，内心存有一股饱含创新、创造意识的先锋情怀，他在小说创作上进行了具有前沿性的叙事革命，他以纺织家高湛的手法，比任何艺匠都高明的在智性的写作空间挽着一个又一个迷宫般的叙事圈套，拓展了人性领域和精神世界的广度和深度，向存在的本质步步逼近。无疑，作为现代主义的急先锋，王子俊是向那些伟大的灵魂和超卓的文学靠拢的，在艺术上，他是博尔赫斯、卡夫卡、福克纳、余华、马原的同路人，是他们的精神同侪，他的作品，那无比精纯的叙事文本，证明了一切。他的语言，镌绣上金色光辉的深刻言辞，带着神性的暗示，通达我们每个人幽暗的内心世界。

——陈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