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图文/梅劲</h3> <h3> 四川西昌的布拖县是彝族集居的地方。一九九五年的一个秋天,我只身前往步拖,坐火车到西昌后转汽车进山。一路上,风轻日暖,云淡天青,我坐在车窗旁,看着路边山上的郁郁葱葱的马尾松,由缓至急,纷纷地向车后滑过。多年来,我一直喜欢在大地上漫游,在异乡的土地上去寻找我向往的诗意,在寻寻觅觅中去感受大地隐匿着不为人知的东西。车子在凉山的群峰间盘旋,翻过一峰,又有一峰,一路景致没有什么变化,感觉没有尽头的似的。三四个小时后,车子拐进一条凸凹不平的土路,人坐在车上不时被颠得跳起来,脑袋都撞到顶蓬上。别的车子从旁边驶过,扬起浓浓的尘烟,遮天敝日,让你好一阵子都看不清前面的景物。</h3> <h3>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达了一片开阔的平原。说是平原,其实并不太大,整个平原夹在东西两道平行的山脉之中,东西宽估摸也就十余里,似一条狭长的走廊。大地上有成片绿色的庄稼,也有大片已收获完毕的土地,空空荡荡,荒凉地等待着下一次播种。在田间地头,有一片片的树林,树林掩映中,能看到几栋矮小的农舍,泥土的颜色,像是从地里生长出来一样。接近布拖县城时,已近薄暮,斜阳被西边的山脉挡住,在平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却把东边山脉的山坡照得红润透亮,雕刻出山的皱摺和筋骨;天上厚重的云彩变幻着姿态,缓缓地向山后飘去;远处成排的树木,在东边山坡明亮色彩的反衬下,如剪影一般显出婀娜多姿的轮廓,似在暮色中舞蹈;田野上的牛羊,悠闲漫步,低头吃着地里的草根。这个少有外人涉足的世界,在暮霭中展现出田园牧歌般的风情,让我一下置身于一个久远的年代。</h3> <h3> 下车后,在县城一家招待所住下,一夜无事。翌日,我早早起来,漫无目标地朝外走去。步拖县城很小,现代建筑寥寥可数,还都是一些五六十年代的旧房子。从城中心出发,往任何方向走,不过五分钟就能到达郊外的村庄,这倒方便了我的走访。走出城外,眼前是一大片在晨光照耀下的黄土地,地面随山势略有起伏,土地上全是刚刚被犁铧翻起来不久的土疙瘩,混杂着玉米收获后留下的根、枯草和已成碎片的塑料薄膜。一群黑色、黄色的牛儿已早早起来,在地里慢悠悠度步,无人看管,似乎它们是这广阔世界的主宰。在别处常被圈养起来的猪,也出现在这里的地头,撒欢似地用嘴在泥地里拱来拱去。路上,迎面见到一群绵羊,白的、黑的、黑白相间的,身上从脖颈到腰身的羊毛都被剃去,留下臀部上鼓鼓的一团,像是套上的一件白裙。它们刚从大地上早餐回来,嘴角沾着青草,肚子上糊着泥巴,经过时,有些胆怯地瞪着我。羊群后,有一位上年纪的老妇,头戴蓝色的布帽,身披厚厚的羊毛大氅,手里握着一杆铁耙,破旧的百褶裙下是赤裸的双脚。布拖的女人既要和男人干同样的活计,赶马、牧羊、收获庄稼,又要纺纱、织布、操持家务,勤劳而能干。在许多与世隔绝,生存条件困苦的地方,族群里往往都是女性承担起主要的生产劳动,也许,这是自母系社会传承下来的习俗。</h3> <h3> 田地的尽头是一座村寨,不大,远远看去,没有人烟,没有人影,地老天荒的样子,看上去似乎没有人在其中生活。到了村里面,才发现村里的一片土坪上竟人声鼎沸,狗叫鸡鸣。有大摇大摆地从村中穿过的牛群,有脸膛黑红晒玉米的女子,有衣衫褴褛玩陀螺的孩子,好一幅世外桃源的欢乐景象。细看人们的表情、衣着和环境,却又无处不透着贫寒和无奈。土墙脚下,几个穿着破旧彝族服装的妇女光着脚丫席地而坐,在缝补衣裳,为孩子喂奶。她们的脸上、手背上黑渍班驳,好像从来没有洗过脸和手,其中一个长发姑娘正散开头发让身旁的人捉着虱子。村里的房屋是以泥土筑墙,以树皮盖房顶,房顶上压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混合着沙石的土墙,在风雨的侵蚀下,皲裂开密密麻麻的裂缝,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述说着岁月的沧桑。他们每家都有一个土墙围成的院落,墙头搭着一溜遮雨的松树枝,院门顶上架着一堆圆锥型的玉米叶,像是一顶巨大的帽子;院墙边搁着耕地的犁铧,木头上被长年的泥水染上了土地的本色。在村里女人们忙这忙那的同时,村巷里不时能看到一些中老年的男人,裹着严严实实的黑色羊毛大氅,蹲在墙根路旁,只露出一枚脑袋,或抽着烟,或凝神发呆,如一尊尊泥塑般一动不动。在一家房屋前,我看见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靠坐在墙下晒太阳,蓬头垢面,神情木衲,身上披的大氅已十分破旧,脚上踏的一双胶鞋也几乎只剩下鞋底,泥土沾染的脚趾头全露在外面。我举起相机给他拍了几张相片,他没什么反应,眼皮都没抬一下。待我转身要走,他突然站了起来,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说了几句我没有听懂的话,就回屋里去了。正当我茫然之际,他换了件干净些的旧中山装走了出来,我这才明白,他是要换这件衣服让我给他拍照。镜头前,他郑重其事地挺直腰杆,理了理他那纠结蓬乱的头发,我又给拍了几张。看到村里这一幕幕我从所未见的景象,见到这一个个在外人看来十足“不干净”的人,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予一些同情。也许在他们的世界里,就没有“不干净”这个词汇,不洗面从来都自然的舒适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是我们外来人带着另外的眼光去看,才觉得是“不干净”的。</h3> <h3> 九点钟过后,我绕过村子开始往回走,一路上看到不少农家的房前,有女人在梳妆打扮,身上披上了鲜艳的节日盛装,头帕和衣裙上都绣有精美的纹样,跟先前看到的那些破旧衣服相比,有极大的反差。彝族原本是个能歌善舞,爱美的民族,平日因为要下地劳动和经济上贫困,衣着总是褴褛不堪,而每逢赶集或过节的时候,则会从箱底拿自己最干净漂亮的衣服换上。小路上,陆续走来婀娜多姿姑娘们,她们身背竹制背篓,背篓里面装着赶集的玉米、母鸡、萝卜等农产品,往县城方向赶去,耳垂上挂着的银耳环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脸上那灿烂的笑容看去,让人觉得她们不只是去赶一个集市,而是去参加一场节日的狂欢。贫苦中释放的欢乐,我相信那一定是发自内心最真实的欢乐。回到县城,看到满街上都从各方汇集来的赶集的人们,他们静静地站在或蹲在自己摆放的物品前,等着有人前来交易,不吆喝,不着急,像是做好了卖不出去再背回去的打算。</h3> <h3> 第二天,巧遇从北京来的几名记者,搭他们的车一起去到了深山里的一所小学。一进校门,见到了早在等候的一群孩子们,我们的到来,让他们觉得新奇而困惑,他们中有的人可能从来没有见过我们这样的外人,没见过我们手中拿的相机。再看他们,身上单薄的衣着破破烂烂,大小也不合身,有的孩子脸上抹有泥土和鼻涕,所有人的脚丫都是光着的,没有穿鞋,秋风中能感觉到他们的寒冷。在大凉山区,像这样的学校,这样的学生还有不少,甚至还有不少孩子因家里贫困而辍学,连小学也读不上。特别是女孩,如果家里供不起她们上学,就让小小年纪的她们在家帮着干一些农活。我们一道去的几个人,看到眼前情景,都纷纷掏出钱包,捐出了一些钱。返回的路上,我们一行都沉默无语。我难以忘记那些孩子清澈而渴望的眼神。</h3> <h3> 也许有一天,这里的世界会发生变化,或者现在已经发生变化,山里的孩子都能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学,村里的卫生也得到改观。但他们那种刻苦耐劳的精神,淳朴的民风,美丽的民族服饰,会不会随电视、手机、网络的涌入而销声匿迹呢。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