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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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里看到一位50岁上下的男士正在和一位女士小声交谈。男士大眼睛高个子，有点削肩，身上散发着独身男士特有的一种不易察觉的没落和失意感，却不失风度。男士很阳光，全心全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士，微笑着不停的说着什么；女士半侧着身体，看着窗外，只是温和地点头应着...女士看起来45岁上下，皮肤有些黑，个子偏低，衣着有些不休边幅，也许好久没有看过镜子里的自己了吧，稀疏的黑发贴着头散落在肩上，有些凌乱，因为没有化妆，女士的皮肤显得松弛而粗糙。从女士沉稳而安静的表情看，她一定是一名主妇。也许是因为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眼中已找不到一点点的光彩和激情...

电车里非常安静，除了电车行驶时的轨道摩擦声，只能听到男士对着女士的窃窃私语。

日本人对周围的不合乎大众的任何异物都特别敏感，他们不喜欢特殊，或者说对特殊的东西格外感兴趣，想知道为什么？但是又不希望被他人察觉，所以每一个人都刻意闭着眼睛或低头玩弄着手机，偶尔看看车窗外，随机用眼角偷偷地瞟一下这对儿实在不应该站在一起男女。

我猜想他们是一对恋人，男士很孤独，女士很无聊。他们偶尔站在了一起，互相寻找着自己不曾或者不再拥有的东西，虽然他们实在不般配...一定是这样，我想。

短短两站地之后，女士说：我到了。

男士停止了窃语，停顿了片刻，挥挥手算是道别。顺着男士的目光，我看到女士头也没有回，消失在楼梯的转弯处。收回目光，再看男士时，我差一点落泪。男士一直看着女士消失的方向，眼里闪着泪光，忧郁，孤独，失意，留恋，不舍，确切地说是痛苦...

我读出，他爱她...

电车启动，男士惊了一下，眼中曾经闪烁的所有的一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男士整理了一下背包，面带着冷漠与孤傲，躲过大家的目光，静静地走开了...

我揣想着这位男士和女士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每天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什么会走到一起？他们各自又有怎样的遭遇？

日本的独身男士特别的多，他们有着不同的家境，收入，工作...但是他们都一样，摆脱不了独生（独自生活）的境遇。而且每一位单身男士都迫切地渴望家庭。他们渴望每天午餐时间，不用跑出去吃定食，而是打开妻子做的盒饭，虽然是凉的，他们会得意地显示给同事，潜意识在告诉周围的单身男士：妻子觉得外卖对健康不利，一定要做给我...而单身男士像是矮了半截，只好悄悄地走开。他们每个人都有过或多或少的分分离离，但是最终都没有走到尽头。每次聚会他们总要提起结婚的话题，怎么做才能结婚？不看长相身材，只要一起能过得下去就行，为什么这么难？女人什么时候会产生结婚的念头...他们每次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话题。

我想电车里的这位男士一定也是这样，他玩过，风流过，伤害过，被伤害过，他一直以为过得很自在很潇洒很丰润。直到有一天男士突然病倒了，躺在家里，很虚弱，他想去医院，翻出自己的记事本，希望找到一位可以陪伴他的人。父母年迈又在外地，而且已经有几年没有联系了。妹妹已经成家，婚礼之后的这10几年再也没有见过面，交往只限于每年年末寄来的贺年卡，妹妹很忙，不可能放下家务和孩子跑来照顾他，而且他和妹妹从小就无话可说，她不会来的，男士这样想。几年前回家参加亲戚的葬礼，见过弟弟一面，打了一下招呼，就各奔东西了。去年弟弟打来电话，张口就说借钱，被自己大骂了一顿，从此杳无音信。亲戚是指望不上了，实在没有来往。有几位关系稍好一点的女朋友，如果是去玩，她们马上会飞过来，做一时的玩伴儿还可以，要是现在让她们跑来照顾自己，太不可能了。同事，交往较深的客户也有，只限于工作关系，每天的工作压得他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让他们扔下工作来陪自己，简直是天方夜谭。邻居就更不可能了，每天早出晚归，休息日又不着家，周围住着谁都不知道...

男士在床上躺了一天，由于滴水未进，他虚弱得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了。这时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单感向他袭来。他突然领悟到自己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一位真正关心他的人，如果有一天他忽然消失，没有人能想起他...他拼命思索着如果自己一直这样虚弱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同事发现他长时间不来上班，又联系不上，找到他的住所...或者是邻居闻到从他的家散发出来的异臭，报警...然后他的同事和邻居开始议论生前的他和孤独死的他，再之后他就像被扫走的落叶，被大家彻底遗忘，如同他这个人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第一次体会到其实他一直是孤独一人，周围从来就没有别人走近过他，他像是堕入井底的青蛙，挣扎着直到体力不支，最后被井水淹没...

男士突然特别想放声大哭，他想告诉整个世界，他在这里，他还活着....

大病痊愈，他上班了，他希望周围能觉察到他瘦了很多，在他病休期间好多技术问题得不到妥善处理，大家都在盼他早日上班... 结果并不是这样，公司仍在正常运转，没有任何特别，只是他的工作被他的同事和下属平摊。同事们好像比他更疲倦，他赶紧深鞠一躬，说"实在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以后一定管理好自己的身体"。之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男士发现对于公司自己并非他想象的那般重要，还有他的后辈，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希望能尽早取代他的位置...他不能停下来，或者说不能倒下去，因为没有人能扶住他，也没有人搀扶着他同行，除了工作他一无所有...

午餐时间，从没有过交往的她悄悄走了过来，说：午餐应该营养均衡，这样偏食，身体会垮的。边说着边把一小盒做得很精致的小菜放在了他的面前。然后微笑着说：您瘦了很多。

女士在公司做钟点工， 一年前她还是专职家庭主妇。原本她的每天是围着孩子，围着厨房转的。丈夫是普通白领，每天都加班到很晚。每月她从丈夫的工资卡提出2万日元，作为一个月的零花钱交到丈夫手里，拿到零花钱的丈夫每次都会说：谢谢，我会努力，让你和孩子过得更舒适。因为丈夫勤勤恳恳地工作，她和孩子有了现在这样安定的生活，她感激丈夫。她从不让丈夫沾手家务，孩子的生活，学习，教育她也是全权负责，每天一个人从早忙到晚，还好，孩子学习成绩一直很不错，现在已是大学生了。自从孩子住到大学附近的寮，她的生活彻彻底底地变了。刚开始时每天一个人守着家，无所事事，边看电视边吃着小吃，或者横躺在沙发上，看看书，读读报纸，觉得很舒服很自在。一个月过去了，她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懒，有时每天早晨丈夫的盒饭都懒的做了。她把交给丈夫的零花钱涨到了3万日元，让丈夫午饭偶尔吃吃外面的套餐。她开始觉得空虚无聊，孤独难忍，性格也变得很急躁。她的话题都是家里的日常琐事，现在都变成了抱怨。丈夫总是很安静很温和地听着她的唠叨，很少去指责她。而他每天对她说得最多的就是：我累了，饭好了吗，洗澡水开了吗，孩子什么时候回来...除此之外他和丈夫没有其他话题。不过丈夫对她做的饭菜，总是特别满意，每次吃完都会微笑着对她说：谢谢，好吃极了，辛苦你了。每次听到丈夫说"辛苦你了"这句话时，她就会内疚和自责...丈夫高大宽容，温和，文质彬彬，在丈夫面前她显得渺小而卑贱，她越来越感觉到了和丈夫的差距,这让她更孤独更自卑...

她想起大学毕业后在公司做白领时的自己，是那么的充实而自信...

她决定找工作，哪怕是钟点工。

现在她每天早起做好丈夫和自己的盒饭，收拾好家，然后去上班。中午和同事们围坐在公司餐桌，吃各自带来的盒饭时，她总会拿出一小盒小菜，让大家品尝。她做的小菜好看而且好吃，每次听到大家的赞许，她很舒服，很满足。有一天她偶然看到， 总是孤傲冷漠，高高在上的男士，看起来很消瘦，很疲惫，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空洞无力，原本非常合体的西装现在显得很宽大。原来他是削肩，他怎么没有了从前的威严感，她想...。午饭时间，她注意到他只买了一个面包和一杯热咖啡，坐在餐厅的一角，艰难地吞咽着。女士想起了总是带病上班的丈夫，心的最深最弱的部分象被扎了一下...她走近他，把自己精心做成的一小盒小菜放在了他的面前，虽然她从没有和他交谈过...

男士和女士有了交谈，虽然只限于电车里这短短的两站地，男士已经很满足了。男士感受到了一种缓缓地流向自己的暖流，虽然纤细微弱，却能暖遍他的全身。看到她，他会变得平静而安逸，眼前的一切会豁然明亮起来。

男士寻求的是一份安稳和永恒，一份能搀扶着他一直走下去的温情。

他渴望有一丝烛光能照到他的心的最深处，那一片还从未触及过，却已支离破碎得无从弥补的空地...

女士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却从未想过靠近他。她喜欢这种被他寻找的感觉，这种久违的感受让她找回了自己，找回了那份她曾经拥有过的自信。但是她不会去涉足，因为他的分量太重，或者说他太‘危险’了，只要向他迈出一步，就不一定能随自己所意收回，这实在太可怕了。她不希望任何‘东西’冒犯到只属于她的"天地"。她希望生活多点颜色，哪怕是黑色；她有时也想稍稍品尝一下黑暗带给自己的异味，然后轻点一下，能不留痕迹地消失...。

而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他幻想着有一天"她"能陪他慢慢地走...

那时他一定要告诉她，其实他爱"她"已很久...等她已很久...

而她，不想停留在这里，她幻想着能走得更高更远...。

他"爱"她，而她从未爱过他。

一定是这样...

我想...。 

2016年写于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