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读一会儿】第七期：寻找生活的真味——《忘言书》

风火霜月

写在前面的话：

我家楼外的不远处，近邻着一所高校的一隅，矮矮的围墙那边，有一栋八角形的塔楼坐落在小丘上。校园那边，偶尔会有声乐系的学生爬上小丘练声，咿咿呀呀的。夏天的时候，塔楼下的一片小松林颜色变得深绿，一阵风吹来，松林发出海涛一样的声音，合着练声的女同学，竟也变得动听起来。

塔楼中间的窗户没有了玻璃，仅剩下四个透风的空洞，好像是长久没有人打理了。多年来，我时常坐在窗边望着，幻想它是做什么用的。它曾是大学里储放经典的书阁么，旧时的学生会不会怀着恭顺之心登上塔楼求学？它曾是战时防患外敌的工事么，空洞的窗内，会不会还有当年勇士们鲜血的印记......我多想搞明白，这座塔楼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啊，但是多年来，我从来不敢走进校园的这个角落，去近处仔细看看这座塔楼，因为我怕揭开了它的面纱，心中的这些奇怪幻想，也就随之破灭了。于是我总是压住自己的好奇心，只是坐在窗边，远远地望着它，要是还有一个练嗓的女声，一杯淳糯的普洱，那真的算是极好的生活品味了。

直到有一天，我家楼前新盖起了一栋高层，无礼的横在了我和塔楼中间，以前广阔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局促不安，蓝天绿树被一个锋利的几何体一刀切断，以往生动的画面顿时变得昏暗和渺小了。塔楼一下子失去了它的意蕴和生命，我坐在窗边望过去，再也找不到以前让我欢喜的味道。我曾经恨极了这栋新起的高层，恨它剥夺了我休憩精神的去处，但是慢慢的，我便接受了它的存在。我很少很少再抬起头来，看看远处的塔楼了，就算偶尔看见，心里也再难掀起一丝波澜，好像那种悠然自得的美，不仅从我现在，也从我的记忆里消褪了。

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不是我们不愿追求美，而是种种的无可奈何，让我们不得不接受生活的局狭，接受的久了，就变得麻木，麻木的久了，就品不出生活的真味了。

好在世上还存在这样的一类书，它们通常有着平淡的装帧，平淡的文风，在一处角落里不喧不闹，只是安静的记录生活的点滴，随便翻上两页，就能让你的心放松下来，慢慢品味到生活的真味。今天要推荐的，就是这么一本书——蒋勋的《忘言书》。

关于作者：

蒋勋﹙1947年－﹚，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福建长乐人。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现任《联合文学》社社长。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

代表作：

文学评论类：《蒋勋说唐诗》、《蒋勋说宋词》、《细说红楼梦》、《微尘众——红楼梦中的小人物》等；

美术评论类：《艺术手记》、《台湾美术全集》、《大陆美术评集》等；

散文集：《忘言书》、《路上书》、《写给Ly's M》、《少年台湾》等。

关于《忘言书》：

与这本书相遇，也算是一段有趣的体验。连同蒋勋的《路上书》、《写给Ly's M》和其他的好几本书，是一年冬天，我在长沙出差，偶入一家独立书店，然后心血来潮远道背回来的。说来可笑，别人出差，总是买些特产礼品，而我，每次总是不争气的背回十几本又厚又沉的书。。。

记得那年在长沙，办完了公事便独自在街上闲逛。那几天遇到长沙罕见的低温，冰冷的湿气好像武侠小说里的化骨绵掌，一丝丝钻过羽绒服渗进皮肤，让人感觉到一阵阵通体的阴冷。细碎的雪花裹着冻雨，凝结成微小的冰晶扎在脸上，眼前一片大雾，让人茫茫然看不清前路。走了很长一段我终于无以为继，便躲进了路旁一家书店里。

事后才知道这家店便是长沙有名的文艺地标——德思勤24小时书店。当时只记得屋里的灯光有些昏黄，每个书架上都有辅助照明的矮台灯，伴着缓慢的大提琴音乐，让我尝出了一丝甜意的咖啡味道，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然后我便看到了这本书，封面是一片茫然的白色，一个小人茫然的走着，远处的山不知有多远，身边的树也不知有多近，就好像刚才还在雾气里茫然穿行的我。

于是我抽出一本，坐在台灯下读起来，读到作者在书里写身边的猫，写凉台的昙花，写雨后的苔藓，写脑中的空白......我就坐在台阶上，一篇一篇的读，读的时间变得浓稠，读的周遭变得暗淡，只有自己捧着的书，是一片亮白。我就坐在那里，把整本书读完了，之后我拎着沉沉一袋书走出书店，雾气还是很浓，但是走在归途上，心里就多了一丝温暖。

这是一本奇妙的小书，两三页一篇的小文记述的，不过是每个人都会不经易擦身的点滴小事，作者虽为美学大师，但写下的小文平实淳朴，甚至连形容词都很少用到。但就是在这平淡的字里行间，蕴藏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美，通篇读完，感觉作者是用一种温婉的态度，教导我们如何发现生活中细小的美。看完书之后，我转头看看身边，发现昏黄的灯光好美，树梢的枯叶好美，就连擦身而过的路人，呼出的哈气雾茫茫飘飘然混入天空，也变得好美......

所以，诸君若是觉得生活过于辛苦，心灵过于麻木，不妨找来这样一本小书，每日睡前安安静静的读上一篇。过些日子，或许也能从茫茫然的生活中，品味出一丝久违的真味吧。

PS：前些日子偶得一方小印，题曰“素心”二字，我以为与此书很配，便在内页印上，端详一番，果然非常喜欢。

《忘言书》节选：

布袋莲

布袋莲据说是一种很贱的植物。它繁殖蔓延，速度之快，常常使渔农作业的人疲于应付。曾经有一段时间，布袋莲的堵塞排水管，影响疏浚，妨碍鱼类繁殖，甚至成为新闻报道的话题。

布袋莲却是我最早认识，有较深印象的植物之一。

布袋莲依水而生。根茎的部分像一个鼓胀的圆球，由近似通草一类的海绵状组织构成，可以漂浮水面。

小时候，家居附近的废水塘，随处可见布袋莲的生长。我们把采来的圆球根茎剥开，玩弄它海绵状的组织体；或是切去了四边纷杂的叶片，当一个圆球来抛掷玩耍。

也有人把布袋莲切碎了饲喂鹅鸭，布袋莲虽然并不是这些禽类最嗜好的食物，却是我所知道的它唯一的使用功能了。

我对布袋莲印象最深的却是它的花。

布袋莲几月开花记不清了，大约是在夏季。它的花，大小形状都像孔雀的尾翎，在淡紫的花瓣上有黄嫩色椭圆形的翎眼。

因为花瓣极薄，在明亮的阳光下，它的色彩和光影交叠，看起来很不确定。尤其当花开成一片，浮于河塘之上，溶溶荡荡，一片淡紫鹅黄的交叠错映，像极了莫内（Monet）画里追求的那种光与色的交响。

因为爱恋这花，小时候也常常亲近水面，俯身在塘边，仰看那薄如蝶翅的淡紫花瓣，带着细细的粉状种子，在阳光和微风下颤颤而飞。

生命无论以任何方式存在、传播、繁衍，都使人惊动。布袋莲的花和种子，便是我最早感觉到的生命在灿放时动人的华彩。

于是，我的认识布袋莲，有一部分是和野孩子一起，切割它的身体，抛掷它的圆球根茎取乐；有另一部分，却是那静静无人的下午，独自从学校逃开，躲在池塘僻静的角落，脸俯贴着河塘边潮润的泥土，仰看那颤颤如飞的晴空下如蝶翅的花朵。

我也曾经因为爱恋而贪，去采摘布袋莲的花。

我害怕损伤惊扰这花，便用最小心的方式轻轻攀住花的茎，从蒂根的部位把花摘下来。

可是，当我才刚把花凑近面前，华已经开始萎谢了。布袋莲的花瓣充满了水分，一旦被摘断，水分涣散，那淡紫转白，透明饱满也立刻枯槁疲软了。

岁月的缓慢，使我们对衰老并无有惊叫伤痛之感。杜甫说的“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还是回顾一生的憬悟吧。然而，布袋莲的花却是一刹那间在我手中毫不留情的萎谢而去。

要到许多年之后，我才能懂得那擎在手中的一朵花原应该任其在水中的。要到许多年后，经过更多美在手中一刹那萎谢的惊痛，我才慢慢懂了，即使是美，也不可贪恋。

宋祁的《浪淘沙》是常在口边的一首词，有这样的句子说：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

因循不觉韶华换。

到如今始惜——

月满、花满、酒满。

其实只要不贪，韶华的挥霍奢侈也都无妨。

我走过满是布袋莲的河塘，还能有富裕喜悦之感；觉得生命无论以何种方式存在、传播、繁衍，都有令人惊动的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