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来安和美儿：把苦难过成美丽传奇》

漂泊的萍

他俩一个是麻风病人，一个是精神病人。他们在苦寒的岁月里拥抱取暖，把苦难人生过成了一部美丽传奇。读了他们的故事，你会发现，我们从来都不懂爱情……

图为薛来安和美儿，本文作者摄于1997年江苏如皋江滨麻风病院老院区。

一

 1967年左右，薛来安被发现患了麻风病，那时他才二十多岁。江滨麻风病医院建成之后，他被家人送来接受治疗，一呆就是二十多年，他从未体验过爱情的滋味，但心里却长满爱的青草。他曾是麻风病区里的一个劳动小组的组长，负责看护鱼塘和庄稼。每当在鱼塘里看到鸭群们追闹嬉戏，公鸭把母鸭骑在身下调情，他都会怅然若失。他常常和病友们说：我这辈子最遗憾的，是没有一个老婆。病友们一起苦笑：何止你遗憾没老婆，我们都遗憾没有老婆呢！

也许天可怜见，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薛来安天降奇缘。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守鱼塘的薛来安透过鱼塘小窝棚的柴门，似乎看到鱼塘边跌跌撞撞走来一个人，好哇！又来个不要命的偷鱼贼！他一把抓起铁叉，打开柴门，色厉内荏地大吼一声：大胆小偷，从哪儿来滚哪儿去，不然我不客气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随着风声凄厉地传过来……

薛来安懵了，不是偷鱼的？还是个女人？他返回窝棚内，提起煤油罩子灯，走到那人跟前，那人瘫坐在塘埂上，头也不抬，只是呜呜地哭，声音又尖又细。她连头带尾地裹在一条大麻袋里，一路上大概摔了不少跤，浑身滚得像个泥猴。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到她的麻袋上，又悄无声息地被麻袋吸为己有。

你是谁？从哪里来？薛来安问道。

回答他的只是哭声，她趴在地上，哭声闷闷的，细若游丝。

无奈，薛来安只得又回到窝棚里，外面风雪太大了，他的身体可架不住冻。他虽回到了窝棚，还是透过柴门看着外面的那只“泥猴”，她一直趴在那里，一阵阵地哭，哭了一会儿，不再哭了，就像睡着了一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若不细看，只当那是个隆起的小土堆而已，看不出是个有生命的物体。她要这样趴一夜，不冻死了才怪。薛来安心里敲着鼓，到底要不要出去把她拉进窝棚来躲躲风雪呢？她到底是个什么人？这么冷的风雪天，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

内心挣扎了许久，还是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信仰支撑，薛来安再次打开柴门，走进风雪中。正是他迈出的这一步，令自己的人生，走向一个传奇。

薛来安救了这个女人一命，薛来安把她拖进窝棚时，她已经冻得没有了意识。薛来安帮她脱掉冷冰冰、沉甸甸、脏兮兮的麻袋时，不由惊呆了！从她蓬乱的发型、呆滞的面相和混乱的衣着上，极易判断出——这是个疯女人。

活过来的疯女人来历不明，语焉不详，举止呆滞，神志不清。薛来安给她起了个自己喜欢的名字——美儿。

 

薛来安和美儿的菜地。

     二

 

美儿美儿，你从哪里来？

美儿美儿，你家在哪里？

美儿美儿，你今年多大了？

美儿美儿，你知道我是谁？

美儿美儿，你会不会嫌弃我？

美儿美儿，……

每当薛来安唤她美儿，美儿就转过头，咧嘴笑一下，她承认了这个名字，也承认了这个人。美儿再也没有离开过鱼塘小窝棚。她像个跟屁虫，薛来安到哪，她也到哪，两人形影不离，如同连体婴。即使上厕所，也要跟着，一个在蹲坑，一个在外面对着花草哼哼唱唱。她就像某种小动物，把出生时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动物当成自己的妈妈，就像小鸭子看到人类，小狗看到虎妈，都能跨类视为亲人，她把救她于风雪夜的薛来安当成了至亲。

那年薛来安五十多岁，美儿看样子大约四十多岁。薛来安终于有了老婆。那个钻风漏雨的鱼塘小窝棚，成了薛来安和美儿爱的小屋。

八十年代末期，随着一些病人的去世，和一些治愈病人的回家，留在麻风村的病人也越来越少，空地越来越多，管理也越来越松散，病人们可以自己自耕自种自收，自己养鸡养鸭养鹅，自己做饭自己吃，各居一室，相安无事。薛来安和美儿的同居，也无人打扰，倒也自在。

多一个人，多一张嘴，为了养活美儿，薛来安在鱼塘边又开垦了新的土地，种上蔬菜，养上鸡鸭，和美儿过起了惬意的小日子。他把好吃的留给美儿吃，美儿吃剩下的他才吃。

一想到美儿神志不清，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只会到处流浪，沿路乞讨，这一路不知睡过多少草垛、被多少恶狗追咬过、被无知孩童抛掷过石头、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才终于流浪到他这里，他心里就会一阵阵绞痛。美儿美儿，可怜的女人，从此之后，我会保护你，我要把五十多年来没能发挥的温暖，全都给你。

三个月过去，美儿就被薛来安养得珠圆玉润。她虽然不懂得和他眉目传情，谈情说爱，但她会嘿嘿傻笑，只要看到薛来安，她留裂开嘴，笑得花枝乱颤。在薛来安眼里，美儿嘿嘿傻笑的样子，是天底下最美的风景。

薛来安家人的生活条件也不错，大哥经常会来麻风村看看他，接济他一些物质。有了美儿不久，薛来安在大哥的接济下，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为的是可以带着美儿，去任何地方看风景。

春天如期而至，鱼塘边的桃树上繁花点点，像披上了一件粉色的斗篷；四叶草为塘埂两边裸露的泥土覆上了绿色的地毯；油菜花在三月的阳光下闪着碎金的光芒，遍野甜香。蜜蜂们唱着甜蜜的歌儿，美儿在四叶草的地毯上打滚，在油菜花海里奔跑，身上头上都是草叶和花瓣。薛来安折下几枝油菜花，笨手笨脚地绕成一个花环，戴到美儿头上，美儿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戴着金冠的皇后，在花海里冲他嘿嘿傻笑，薛来安特别心满意足。命运虽然对他残酷，让他患上可怕的瘟病，却又给了他如此厚重的馈赠！他该感恩，该知足了。

病友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幅令他们眼热的画面：薛来安推着三轮车，美儿坐在车上，他们一路嘻嘻哈哈，不知道在笑什么。他们一起去地里开荒种地，种花生、毛豆、油菜等。薛来安刨地，美儿就施肥。薛来安挑水，美儿就浇菜。就像董永和七仙女过的日子一样，煞是令人眼热。

其他病友们羡慕嫉妒恨地看着薛来安终于过上了幸福的小日子，他们常常不无恶意地取笑薛来安：你把人家老婆霸在这里不让回家，不知人家家里多么着急呢！说不定人家有老公，有孩子，你这是黄世仁霸占白毛女……

一听这话，薛来安就跟人家急，脸红脖子粗地嚷嚷：我要知道她家在哪里，我一定会送她回去，我不送都不是人！我对天发誓……

病友们就嘿嘿笑，他们知道薛来安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只是想逗逗他，同时过过自己的嘴瘾。

虽然如此，薛来安也不是没有担忧。自己纵然再喜欢美儿，也不能让她永远背井离乡、与亲人永不相见啊！于是，薛来安开始到处打听美儿从哪里来。偶尔他去镇上卖掉一些自己吃不掉的鸡蛋或蔬菜，也顺便打听美儿家的情况。他希望帮美儿找到家人，又害怕找到。

    三

 

美儿的家人还是辗转听到风声，找到了麻风村。来人是美儿的儿子和女儿。那对已经二十多岁的姐弟看到失踪已久的疯疯癫癫的妈妈，不由抱头大哭。美儿却挣脱儿女的怀抱，跑到薛来安身边，紧紧抱住他，满脸惊恐地看着来人，似乎素不相识。

薛来安要看他们的证件，他们掏出了美儿一家的户口本和身份证，证实美儿确实是他们的母亲。美儿在身份证和户口本上的名字叫黄二毛。

美儿（黄二毛）被她的儿子和女儿强行带走了，美儿尖细的哭喊声从塘埂上渐渐远去，也勾走了薛来安的魂。薛来安大病一场。病好之后，他发现自己看不见这个世界了。他彻底失明了。

失明后的薛来安不能再看守鱼塘，换了别的病友看守，他呆在自己的小屋里，下雨听雨声，晴天听风声，夜里听蚯蚓的鸣声。他想念美儿，撕心裂肺地想，夜里常常哭湿枕巾。

虽然他曾看过美儿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依稀还记得她家的地址，那是上百里路外的地方。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自己是一个麻风病后遗症的残废怪物，自己如果找上门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上天可怜我，把美儿送到我身边。上天又惩罚我，把美儿又带走了。老天啊，你为何如此捉弄我？

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有多久？十天二十天，还是八十天一百天？雨声没了，风声大了，蚯蚓已经不叫了。风开始有了冰冷尖锐的质感，手抚在门框上，指尖感觉到了凉意，晚上上床前，腿脚也是瑟瑟缩缩的，被子里很冷，以前总是美儿帮他捂脚和暖被窝的。

这一天，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朝着薛来安的小屋跑来，他下意识地竖起耳朵，这串脚步声很特别，不像有气无力的病友们那样踢踢踏踏、慢慢吞吞的，却像抓小偷一样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的，还没到门前，声音已经响起来：老薛老薛，你在家吗？

他听出来了，喊他的人是看鱼塘的老刘。难道鱼塘有了什么事？薛来安从凳子上站起来，摸着门框站定：什么事啊？老刘。

呜呜呜……熟悉的又尖又细的哭声。美儿！美儿！美儿！美儿回来了！

一个人扑进他怀里。没错，是美儿，他熟悉她身上的味道！是沿路乞讨、风餐露宿特有的腥臭味道。没有人知道美儿是怎么找回来的，她的身上还是那么脏，脚上只有一只鞋子，脸上看不出肤色，头发打成结。据老刘说，她径直跑到了鱼塘小窝棚，叽哩哇啦一通狂叫，把老刘吓坏了，也惊呆了，这个疯女人竟然找回来了！

我的美儿，我想死你了！呜呜呜……薛来安抱住美儿，呜呜大哭。我已经看不见你了，美儿，让我摸摸你是瘦了还是胖了……

薛来安的手代替了他的眼睛，他把美儿从头发摸到脚趾，一边摸一边哭：美儿，你走的时候，脸蛋儿肥得像小猪，现在咋瘦得皮包骨头啦？美儿，你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啊……我苦命的美儿……呜呜呜……

在一旁的老刘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一个连自己的子女都不认识的疯子，却能跑过上百里路，回到这个荒郊野外，来找这个只相处了三四个月的老麻风。这是怎样的奇迹？

谁都不知道美儿回去后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她凭什么样的记忆又找了回来。即使薛来安问她，她也是一问三不知，要么一脸茫然，要么左顾右盼不作声。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薛来安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喜极而泣！

薛来安的魂又回来了。薛来安的生活又开始热气腾腾。美儿蒸了红薯，会把红薯皮一片片剥掉，再把剥了皮的红薯喂到薛来安嘴巴里。美儿把薛来安的脚抱在怀里，帮他修剪脚趾甲。美儿耐心地帮他洗头，细心地为他掏耳朵、剪头发，虽然剪得像狗啃的，偶尔还会用剪刀戳破他的头皮，他还是很开心。美儿帮他洗澡，从头搓到脚。美儿帮他缝衣服，虽然她常常把两层都缝到一起，但她会拆了再缝。美儿扫地，常常从家家户户门口扫过去，像环卫工人一样。病友们都喜欢上了美儿，大家都美儿美儿地叫，美儿不会应答，但是会嘿嘿傻笑。美儿的傻笑，就是她的应答。

美儿的儿子和女儿后来又找来了，但这次他们没有把美儿强行带回家。他们告诉薛来安：我们的妈妈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好日子，从来没有人看得起过她，请你好好善待她，反正我们的爸爸也不在了，就让妈妈和你在一起吧。他们留下两大包美儿的衣物，放心地走了。

薛来安也放心了。

从此，美儿是麻风村唯一的不是麻风病的编外人员。

过年了，薛来安托病友去镇上给美儿买来新棉袄、新罩裤；春天了，又托人给美儿买单鞋；夏天了，给美儿买的确良衬衫；秋天了，给美儿买毛线衣。把用鸡蛋、鸭蛋、蚕茧换来的钱，都用在美儿身上，自己一年到头换不了一件外衣。

病友们经常看到这幅景象：美儿推着三轮车，车里装着各种蔬菜，推到十多里外的镇上去卖。美儿在前面掌握车龙头，薛来安在后面推车，两人边走还便喊号子，整齐划一。他们一起下地挖芋头和红薯，一起下河洗衣服。有时候，美儿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搀着薛来安，或者薛来安一手搭着她的肩膀，此时的美儿就像个正常女人一样，一路走，一路絮叨个不停，告诉薛来安她看到了什么。她成了薛来安的眼睛和拐杖。

一次，美儿下河洗衣服时，不小心被河水冲走了一件衣服，急得她一头扑进河里去抢救衣服，薛来安虽然看不见，却听见噗通一声水响，伸手已经摸不着美儿，他急得双手乱挥，大喊“美儿美儿”，美儿在水里手脚并用，噗噗打水，时沉时浮，薛来安情急之下，也一头扎进水里，到处去摸美儿，好在河边水位不深，两人挣扎摸索了好一阵，终于从水里爬上岸，两人都呛了好几口水，浑身上下像水猴子。薛来安惊魂未定，抱着美儿说：美儿，你要是淹死了，我也在河里不上来了，你死我也死。再后来，每次下河洗衣服，薛来安就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和美儿拴在一起，两人像蚂蚱一样一前一后，牵着扯着走过田野，走过河流，走过岁月。

病友们都说，薛来安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才遇到了美儿。薛来安也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没有了美儿，他的日子会怎么样。

美儿有一次患了重感冒，发烧咳嗽浑身痛，薛来安吓得魂飞魄散，立即找医生开了药，给美儿服下，他生怕美儿有个三长两短，彻夜不睡，每隔十分二十分钟，就摸索着给美儿喂点水。早上生炉子给美儿熬粥喝，烫得满手是泡。好在美儿是从风里雨里、沿途乞讨、摸爬滚打过来的，体质好，感冒几天就好了。可也把薛来安吓得够呛，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给美儿攒点钱，万一以后美儿有个大病小灾，没钱就是等死啊！

四

时间的年轮一圈圈地滚过，长江里的涛声从未停息，虽然看不见岁月枯荣，薛来安还是能感受到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两人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老得三轮车都蹬不动了，两人只能推着走。有时候走得快了一些，他能清晰地听到美儿像风箱一样呼呼地喘气。

薛来安常常很担心：如果将来自己先走一步，留下美儿一个人怎么办？他总以为，自己比美儿大十多岁，要死也是自己先死。

他把担心告诉病友们，病友们劝他：咸吃萝卜淡操心，美儿不是还有儿女吗？把她送回去不就行了。十多年的相守，说送回去就能送得回去么？

美儿，如果我死在你前头，你怎么办？某一天，他问美儿。

美儿还是没心没肺地傻笑，薛来安摸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是个傻子，她哪里懂得生死的意义？

即使我先死，也要给美儿留下养老钱。

薛来安攒钱不容易，他把卖鸡蛋、鸭蛋、蔬菜、油菜籽的钱一分一分地攒起来，等着自己死后，把美儿送到养老院养老。他都打听好了，如皋城里有养老院，只要有钱，就能进去。但他没想到，造化往往会弄人。

转眼到了2009年夏天。这年夏天的一天夜里，美儿无疾而终。美儿临走前一天，没有任何预兆，晚上还吃了一半西瓜，帮薛来安洗了澡，因为天热，电扇开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公鸡打鸣了，薛来安像往常一样摸索着起了床，先关了电扇，美儿没有动静。他喊了声：美儿，起来了，鸡叫三遍了。美儿还是没吭声。以往，美儿即使不吭声，也会伸个懒腰，翻个身，或是没头没脑地嘟囔两声，总之要搞点什么动静出来的。今天美儿是怎么了？

美儿，起床啦，我们去地里挑青菜，等太阳升起来，就太热了……

可是，美儿再也不能应答他了。美儿静悄悄地走了。他摸摸她，她已经没有了温度。

二十年的相濡以沫，二十年的相依为命，二十年的患难与共，在这天夜里，全部戛然而止。薛来安一直以为自己比美儿大很多岁，应该会比美儿先走，他万万没想到，美儿会先离他而去。上帝送了一个宝贝给他，他还没有疼够爱够，又从他手里抢走了，何其残忍？

抱着美儿冰冷的身体，薛来安大放悲声。美儿，你怎么会先我而去呢？你做了我将近二十年的眼睛和拐杖，从这一天开始，我再次变回一无所有。

病区管理员得知了消息，马上联系了殡仪馆来拉美儿的尸体。殡仪馆的车来了，薛来安却把门窗紧闭，谁也喊不开，他在屋里扯着嗓子大骂外面的人：你们都滚！给我滚！你们要是抢走美儿，我跟你们拼命！我真的跟你们拼命，我手里有菜刀……

为了不刺激极度悲伤、神志癫狂的薛来安，大家只好作罢。可是，这么热的天，尸体放在屋里怎么行？医生只好隔窗安抚薛来安：老薛啊，你放心，我们不拉走美儿，但是天这么热，美儿的身体会腐坏的……要不你向殡仪馆租个冰棺，把美儿放进去，这样能时间放久一些……

薛来安一听有道理，当场就要殡仪馆送个冰棺来。殡仪馆的人告诉他，租一天冰棺八十块钱。

八十块就八十块，我先给你们八百块。薛来安说。他不在乎这些钱了，这些钱原本是准备留着送美儿进养老院用的，现在用在美儿身上，也值得。

冰棺送来了，薛来安亲手把美儿擦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美儿生前最喜欢的一身衣裳，白色的上衣，蓝色的裤子，黑色的布鞋，头发也打了蜡，梳得一丝不苟。

美儿进了冰棺。薛来安再次反锁门窗，每天陪着冰柜里的美儿说话，病友们隔窗喊他想开点，人死不能复活……

他答：你们吵什么吵，我在跟美儿说话，她又没死，就是睡着了……

整整十天。薛来安没出过门，也不知他有没有吃喝。最后，病友和医生都怕他出意外，狠狠心砸开窗户，破窗而入。

薛来安像个疯子，已经瘦得脱了人形，睁着一双空洞的盲眼，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狂挥乱舞，他要保护美儿不被抢走。但毕竟他是个盲人，又是个老人，哪里敌得过一拥而上的人，美儿还是被殡仪馆的车拉走了。

薛来安翻地打滚，嚎啕大哭，垂足顿胸，肝肠寸断。医院怕出什么意外，派了一个病人，日夜陪他好几天。

美儿火化后，医院将美儿的骨灰盒还给了他，他每天抱着骨灰盒睡觉。美儿的子女得知此事，赶来医院，想要把妈妈的骨灰盒带回家，薛来安也不肯，死死抱着骨灰盒不肯放。

美儿是我的，我死也要跟她在一起。他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美儿的女儿看得动容，柔声劝他：叔，我们把妈妈带回去，不是要从你身边抢走她，是想帮她做一场法事，超度她的魂灵早点升天，这是我们小辈子尽孝应该做的事情，你看呢？

做法事？这是好事情，我要跟你们一起回去做，钱我来出。薛来安抹一把鼻涕眼泪，同意了。

在当地，人死之后，都要做一场法事，为死者超度，这是一种风俗。这个风俗薛来安懂的。

薛来安抱着美儿的骨灰盒，跟着美儿的子女去了美儿的老家。他拿出了一千多块钱，请来和尚道士，在美儿家念了三天经，给美儿做了一场风风光光的法事。做完法事后，薛来安一个人回来了。美儿的儿女给美儿买了一块墓地，美儿入土为安了。美儿的子女承诺薛来安：等他百年归西之后，一定将他和美儿合葬在一起。正是有了这句承诺，薛来安才甘心将美儿留在了她老家的墓穴里。

美儿，你等着我，我不久之后，就会来陪你，永不分离！

没有美儿的日子里，薛来安成了行尸走肉，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医院派了个病友照顾他，但他把病友赶走了。他说：在瞎子的世界里，我什么都看得见。这是薛来安这辈子唯一的至理名言。

美儿去世后的第四年，2013年8月13日，薛来安也无疾而终，他没有等到搬迁新病区。薛来安去世后，人们在他的床下找到三四千块钱。他曾跟很多人说过，他要攒钱给美儿养老，但谁也没想到，他会攒下这么多钱。大家都唏嘘不已。

薛来安去世后，他的侄子和美儿的儿女都来到医院，将他送到殡仪馆火化，火化后，也给他做了一场风风光光的法事。美儿的子女遵守了诺言，将他与美儿合葬在了一起。墓碑上刻着：薛来安、美儿之墓。

（摘自本人未出版书稿《麻风时代的爱情》，本文有删节，欢迎转发）。

作者赵美萍，从事文字工作近二十年，曾在《知音》传媒集团任编辑、记者，写有自传《我的苦难，我的大学》、《谁的奋斗不带伤》，爱情小说《转角遇见爱情》。现定居休斯顿，专职写作。如果喜欢本文，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