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炊烟

烟雨江南

少时放学回家，最喜欢做的事便是放牛。

我家先后养过好几头牛，记忆最深的还是那头大白牛，养得时间长，也最通人性。我常坐在牛背上，拿本书装模作样，任牛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不紧不慢驮行着，看零零落落的树，清清浅浅的溪，高高蓝蓝的天，直到荒野尽头的河湾。

白牛在河滩悠哉啃食，我在堤畔发呆妄想，人牛两闲，任时间流淌，落霞孤鹜，芦花流水，见惯了如今不太寻常的颜色。

最后牛安静卧着，反刍着青草的滋味，眼里映出我的影子，以及清澈的天空。我便束一把野草，帮它驱赶蚊蝇，捉捏虱虫，它眨着眼，闪现着谢意。我向牛低语，说些校园的琐事，牛甩着尾回应，日头就这样慢慢坠下去了……

看见第一缕炊烟升起，我和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那缕青色的烟，透过高大椿树遮掩的乡村，挣扎着升腾，还没看清出处，便被风吹散了。紧接着便又有一处，两处，三处，像结在藤上的瓜，鳞次栉比地冒了出来，和着傍晚的雾霭，丝丝缕缕在空中缠绕、扩散，像一张稀薄的渔网，罩住了远处错落的村庄，以及天边几颗幽远的星。

田头地角劳作的儿女，纷纷直起腰，劳苦的脸也慢慢化开，溢出灿烂的笑，挥舞镰刀的动作瞬间轻快起来，一片片稻子被唰唰割倒，摆垛像列队的士兵……

该回家了，我轻声呵斥着牛，它半脆着前腿让我骑上去，我们和饱食的鸟儿在路上错过，它归宿丛林，我返回村庄。它吱吱叫鸣，我默默无语。

临近村口，新米的饭香，蔬菜翻炒的清香，偶尔夹杂着肉类的浓香，混和着栀子花的幽香，透过斑驳的竹林，直钻入人的脏腑，肚子也跟着咕咕作响。白牛似乎也听到了，迈起四蹄小跑，我能想像到自家的灶堂，豆秸正烧得啪啪作响，稻草的火焰集成一束，青色的烟把长长的炉道熏得漆黑，母亲正围着灶台上下忙碌……

她总能准确判断出我们归家的时刻，当我推开半掩的院门，白牛发出哞哞的低吼，父亲把农具刚卸在屋檐下，就听见菜盘轻轻置于桌上的声音。

炊烟是故乡的呼吸，早中晚依次升起，显现乡村的蓬勃生机与无尽活力。每日清晨，主妇用它唤醒第一缕阳光，唤醒门前那条缓缓流动的河。于是整个村庄也揉揉惺松的眼舒展开来，晨雾慢慢消散，树梢的鸟雀醒了，叽叽喳喳地叫，男人醒了，叉着腰在檐下看天气，鸡在草地来回跑，读书的孩童也跟着悄悄起了床，拿着书坐在树下……

早晨的炊烟，清淡而悠长，那是熬煮稀饭的味道，主妇只添进几根木柴，便忙着洗衣了，摘菜了，多数人家就着馒头和咸菜解决一餐。不一会儿，男人套着耕牛下地了，孩童们背着妈妈缝制的布书包，蹦蹦跳跳在上学的路上。再过一会儿，主妇们三三两两走出家门，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午时的炊烟，浓烈而短暂，因为耕作的时间宝贵，人们不得不与日头赛跑，只好浓烟大火，在煮饭的锅里，就便蒸着或热些菜肴，既化繁就简，又能弥补半日劳作的巨大消耗。

晚间的炊烟，甘醇而厚重，最能显现乡村粗糙生活中的细致。再节俭的主妇，对晚餐也是很重视的，因为那是一家人团聚歇息的时刻，也是疲惫生活中的梦想。主妇们会认真思索营养与品种的搭配，精心端出几个菜来。有的男主人会温上一壶酒，呡呷之间，惬意悠然。若赶上农忙季节，邻里相互帮忙，免不得要杀只鸡的，去集市上买点地头不产的东西，一顿丰盛的晚餐、两斤散装的白酒，让乡间的夜色顿时悠长而迷离起来。因此，乡村傍晚的炊烟，能从夕阳西下摇曳到掌灯时分。

如今的故乡，早被城市化的浪潮卷走，再也飘不起炊烟，但那种视觉上的期盼，味觉上的追忆，无论在外闯荡多少年，既便两鬓斑白，乡音更改，但仍心怀无限意念，因为那是家的味道，心的港湾。就像我如今回到故乡，听到油烟机的轰鸣，锅碗瓢盆的碰撞，父母交谈时的低语，满怀喜悦地在门外侧耳倾听，却又踌躇良久摁不下门铃。

家，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