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原创小说)

子刀

<h3> 五台山一百华里外有个陈家村,三百多户人家,村民多姓王,或姓邵,极少外姓,没一家姓陈的。一九七七年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正午,日头如往常一般毒,西西吃过午饭后直睡到午后三点多,醒来在床上呆坐会,揉揉眼睛,爬下床,走过院子,象惯常样坐在院门的破木头门槛上。门口大槐树的树荫落在西西身上,蝉在树上一个劲地鼓噪,西西身上很凉快、耳朵却热闹,更感觉有些无聊,靠在门框上琢磨该去那里玩。扭头看见村北头的厚新和猪娃拐过巷口正往这边走,西西赶紧刹住打了一半的哈欠,问:“你们干啥去?”厚新看看西西,说:“又睡觉了?天天就知道睡、睡、睡,猪娃睡觉都没你多。”又接着说:“我们去清河看奔头炸鱼玩,跟我们去吧。”西西立刻来了精神,站起身,跟着厚新和猪娃朝村南边的清河走去。西西比厚新和猪娃矮半头,上小学三年级,穿着补丁套补丁的短袖和裤头。厚新和猪娃是邻居,都上五年级,也是补丁套补丁的短袖和裤头。猪娃个头比厚新略高些,但厚新小圆脸,圆眼睛总滴溜溜转个不停,手里总拿根树枝摇晃、或握着石块摩擦,总也不闲着;猪娃小方脸,长的憨厚好看,鼻下却总有串鼻涕,时时吸吸,或用手背擦擦,也不闲着。<br></h3> <h3> 厚新晃着手中的柳枝吹着牛,猪娃吸着鼻涕听,西西低着头听,晃晃悠悠来到了河边。清河宽约七、八米,两岸稀稀疏疏种着柳树,奔头正在棵歪脖子柳树下忙活。奔头脑门凸出,瘦长瘦长的,勾着背,身上衣裤总小,裤子与多年后时髦女生爱穿的七分裤一般长,但补丁套补丁,还脏兮兮的,就象个穿着衣裤、不讲卫生的大虾米。奔头三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也不好好干农活,整天游手好闲,爱凑热闹。村里放电影时,就爱在大姑娘小媳妇堆里扎,黑灯瞎火的,捏一下或摸一把就跑。他一到放映场地大姑娘和小媳妇们就紧张,不正眼看他,但又好象总在防着他。电影到精彩处,看着看着也就忘了,突然谁尖叫一声,就知奔头们又掐油了。闹社火他也特积极,但样样稀松,大人们都看不上他,给他白眼他也熟视无睹,谁都可吆喝他:“奔头,弄堆柴火来搁这!”“奔头,去把王五叔叫来!”奔头极兴奋,就象奉了圣旨,屁颠屁颠干去了。放电影和闹社火不常有,他就在村里晃,大人懒得搭理他,小孩也嫌他,离老远就做好逃跑的姿势,一起嚷:“奔头,奔头,傻奔头!” 他气的张牙舞爪扑过来,小孩们就四散跑开,太好玩了。<br></h3><div> 奔头正把白石灰往废酒瓶里装,看见厚新仨,想起新仇旧恨,没好气地说:“一边去,别碰我东西,正忙着呢。”厚新、猪娃和西西就站在几步开外看。装完石灰后,奔头来到河边,用罐头瓶子舀来水,灌到装了石灰的废酒瓶里,扎上塞子,扔到河里,厚新仨就呆呆地看着河面,等着听响,奔头也坐在柳树下等着,结果好半天都没响,是个哑弹。厚新用手中的柳枝抽地上的草,咕哝说:“奔头这傻货。” 猪娃和西西点点头,很赞同。奔头又做好了个,扔进河里,过了好久,才听见有气无力的“噗” 的声,就象放了个闷屁,河面才溅起一扎的水花。厚新很失望地唉了声,猪娃吸了下鼻子,鼻涕哧溜又回到了鼻腔里,就象养了只听话的大白虫;西西蹲在地上拔草玩,似乎响不响没关系,跟着一块玩就好。奔头把第三个又扔进了河里,又等了好久,竟又是个哑弹。厚新咬咬牙,说:“奔头这笨货,干啥啥不行 !”趁奔头又去河边舀水,跑过去飞起几脚把奔头的石灰、破酒瓶踢的一塌糊涂,扭头就跑,嚷:“奔头大笨蛋,干啥啥不行!”奔头扭头来追,猪娃和西西吓得赶紧跟在厚新后面跑,跑到巷口,猪娃和西西看奔头撵不上,也跟着嚷:“奔头大笨蛋,干啥啥不行!” 奔头不敢在村里抓打小孩,咋乎乎地一蹦多高,骂:“小×娃们,下次抓住了,揍瘪你娃!”<br></div> <h3> 前后脚跑到厚新家,喘着气,厚新说:“奔头太笨了,我们也做一个玩玩,保证比他的好!” 说着找来个废酒瓶子,又找来截废木头,拿来小柴刀,坐在院中树下说:“关键是要塞紧瓶口。”就用小柴刀削木头,并时不时试试酒瓶口的尺寸,削好后起身说:“走吧,我们也去炸鱼去。” 清河不敢去了,厚新仨就往村西边的养鱼池走去。爬上村西的土坡,路过坡上的王老汉家,正好墙角有堆生石灰,厚新要猪娃和西西捧了好些。下了坡就是村里的鱼池了,约莫两亩多,村里人不爱吃鱼,村子又在佛山脚下,村民不乐意杀生,故谁也不知道池塘里有多少鱼。猪娃和西西蹲在两旁看厚新亲自动手做炸鱼瓶。厚新先小心地把生石灰塞进废酒瓶,还用小树棍时时捣实,添到瓶脖子处,然后让猪娃舀来水,小心倒入废酒瓶中,水在瓶中渗透下行,直到灌的满满的,然后厚新拿个石块将削好的木塞锤进瓶口,喊着一、二、三,将其扔进了鱼池,笑着在池边坐等着,猪娃和西西也分坐两边,配合默契,笑着等着。时间过的慢,一分一秒的,鱼塘仍平静的象面镜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只听见蝉在柳树上不停鼓噪着,越听越象:“臭了,臭了……。”厚新慢慢笑不动了,开始抜脚地上的草,猪娃和西西也学着抜脚地上的草。把脚地都抜秃了,也没听见响。厚新站起来,嘟哝:“妈的,怎么还不响呢!”又过了好久还是没动静,厚新更不耐烦了,就去扯旁边的柳枝玩,猪娃和西西也跟着扯柳枝玩。心中有事,柳枝也没那么好玩了。炸鱼弹不响,厚新也无可奈何,说:“哑弹了,咱要不回去吧?” 猪娃说:“听你的。”又吸吸鼻涕,表示坚决赞成。西西更是听话地点点头。正转身离开,忽然伴着“嘣”的一声震天响,平静的鱼塘炸开了两米多高的水柱,抛着完美的弧线,把岸边的厚新、猪娃和西西都洒了一身水,树上的蝉也震的不敢“臭了,臭了”地叫了,整个世界大响后,更显出了出奇的大静!厚新、猪娃和西西吓的也静静傻楞着,猪娃竟忘了吸鼻子,好象害怕打破这可怕的大静,鼻涕也就掉在了地上。三双眼睛看着一条条鱼翻上了水面,水面不象镜子了,一会就白花花地一大片!不相信地揉揉眼睛,还是一大片!厚新、猪娃和西西的脸刷地灰了,厚新嘟囔:“啊,这下完了,快跑吧。”猪娃和西西这才反应过来,跟着厚新往土坡上爬,抬头猛看见王老汉正站在屋门口漠然地向下看着他们,心更是猛猛地敲了好几下,厚新赶紧绕道往村里跑,猪娃和西西在后面紧紧跟着。<br></h3> <h3> 厚新、猪娃和西西各自回到了各家,厚新累的瘫坐在院中树下,喘着气,滴溜溜转的眼珠也转不动了,惴惴不安,听着蝉鼓噪:“知了,知了……”,厚新愈加觉得跑不掉了。果然气还没喘匀,村里的高音喇叭就响了。村支书嚷着:“注意了,注意了,王全有、王全有,带着你家大小子快到村委会来;还有王大福,王大福,带着你家老二;邵荣光,邵荣光,带着你家西西到村委会来。这个很重要,再通知一遍啊,再通知一遍,王全有、王全有,......。”王全有长着一张娃娃脸,皱纹却象刀刻,胡子拉碴,显得茫然而矛盾。王全有除了有两只瘦羊,啥都没有。听到广播后,从羊圈走出来,看着平时活蹦乱跳的孩子头---大小子厚新,瘫坐在树下一动不动,黑脸发灰,两眼发愣。“咋哪?”王全有一边擦手一边不安的盯着厚新问。<br></h3><div> “我用酒瓶装石灰,和猪娃、西西在鱼池炸着玩。”厚新慢慢说。<br></div><div> “刚才听见‘嘣’的一声,是你们干的?”</div><div> 厚新不敢看他爹,嗯了一声。</div><div> 王全有狠狠瞪着儿子厚新,气的就要揍他,早站在屋檐下的厚新妈窜了过来,象护小鸡样护住儿子厚新,说:“还不知咋回事呢,就会让我生娃和揍娃,快去吧,最好能早回,天都要黑了。”王全有指着厚新说:“天天惹祸!回来看我好好收拾你。”说着,拽起厚新,迈出啥都没有的穷家,迎着落山的黄日头走向西头的村委会。</div> <h3> 村委会里,村书记、村长、治保主任和三个大队的队长竟然都到了,或坐或蹲,一人一竿烟枪,吧吧哒哒抽着旱烟,烟雾越来越厚,气氛也越来越紧张。一袋烟功夫,王大福押着猪娃,邵荣光押着西西,都来到了村委会。三个炸鱼“英雄”看见这阵势,早吓得自觉就近站在墙边,还是以厚新为中心,但皆蔫头耷脑,全然没有了精气神。村书记敲敲旱烟杆,严肃地站起来,说:“已派人到池边看了,一冒白,水面全是死鱼!这可是集体财产呀!”王全有、王大福和邵荣光都老实巴交,种地灵醒,可嘴就太笨了,况且在一进村委会时就吓懵了,那知该说啥好。但越不开口,气氛越压抑,喘气都困难,王全有憋足劲,说:“这熊娃,回去我好好揍他。”<br></h3><div> “呃,这可不是揍不揍那么简单!刚才我给公社通了电话,公社钱书记认为这是典型的破坏集体财产,要严肃处理呀。”<br></div><div> 王全有更是懵了,唉地蹲在了地上,四十岁的壮年汉子,配着刻满生活的娃娃脸,看上去更象五十多岁的老头。没人说话了,只听见烟嘴吧嗒吧嗒的响着。<br></div><div> 村长解放比书记小十好几岁,是去年提拔的年轻干部,打破沉默提议说:“要不让三个娃娃先回去,我们再讨论讨论咋严肃处理?”<br></div><div> 书记立马不赞成,说:“问题很严重呀,这是故意搞破坏,要批斗呀!三个娃不要回去了,今晚就站在这里,门口找俩民兵守着。”停顿下,又说:“一队长,你带全有他仨去鱼池看看破坏有多严重,我们先散会,明天接着讨论,等候公社指示。”<br></div> <h3> 王全有仨人那里敢说一句话,灰白着脸,顺从地跟在一队长身后来到了鱼池。借着月光,看着池面密密的鱼,一队长说:“咦,少了好些!”片刻又说:“欧,应该是有的鱼震晕了,醒来又游走了。”全有仨人看着池面的鱼发愣,大的小的,咋也想不明白这破鱼池里咋有这些鱼。低头勾背,全有拖着步子回了家。坐在正屋门槛上,全有吧嗒吧嗒不停地抽着旱烟,厚新妈正照顾着厚新的弟妹们在破矮桌上吃饭,诧异地问:“厚新呢?” 全有不搭理,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厚新妈过来蹲在全有旁,紧张地问:“咋呢?”全有放下旱烟杆,往门框一靠,唉地一声,说:“那破鱼池咋就这些鱼呢,都让厚新他仨给炸翻肚了,书记说公社要批斗,不让回来呀。”厚新妈楞在了那里,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厚新的大弟和大妹不知为啥打了起来,听见妈妈哭,也哇地都哭了出来。<br></h3><div> 全有烦躁地起身,拿着旱烟杆,走出院门。蹲在门前土坡下,全有想起了有成。有成家里娃也多,男娃、女娃四、五个。有成老婆还有病,不能干重活,有成个子高,却瘦得跟豆芽似的,也象豆芽样营养不良。饿的实在受不了了,也经不住娃娃饿的直叫唤,偷了队里的包谷煮着吃,结果就被发现了,偷玉米的多,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眼睁眼闭,坏就坏在有成不姓王、也不姓邵,人还老实,就被抓了典型。有成被两身高马大的民兵拧着胳膊,可怜巴巴地站在村里戏台,现在的批斗台中间,台子上方帖着红纸写的黑字横幅:“批斗会”,两边帖着竖幅标语,有成身后是几张长桌、长凳,村书记据中,其它六、七个村干部坐在左右。台下是家家户户派出的村民代表,足有三百多人,老头老太、大姑娘小媳妇也在两边看热闹,娃娃们窜来窜去。有成人老实,低着头,说着台词:“我偷集体的玉米,我错了,大伙都别跟我学……”,羞愧不已,愈发象不经风雨的豆芽了。村书记粗声大嗓的批斗早没有数年前的威力了,同情有成的也多,但谁又敢公开辩驳呢?且事不关己,谁又会公开辩驳呢?台下喧哗,村民当热闹看、当笑话看,还有哗众取宠者随声叫口号,村民们就麻木地笑着。可怜老实的有成就愈发抬不起头了,又怎敢说偷玉米的多的是呢?批斗会后,同情有成的也认为这是当然的,有成也愈发老实卑微了,不敢与人有丝毫口角,害怕那无处不在的异样而鄙视的眼光。全有想着厚新这么小,竟也要挨批斗!娃这么小,以后在村里咋活人呢,自己咋活人呢?不知坐到了啥时候,村里的狗早不叫了,蝉也不鼓噪了,旱烟也烧完了,起身回屋,全有一夜无眠。<br></div><div> 村委会大门上着锁。厚新、猪娃和西西在里面呆站着,一句话不敢说,也不敢挪一挪。不知过了多久,腿麻木的就象没有了,但竟然还能站着!站着站着竟然还打起了瞌睡,努力挪了挪靠着墙站,又瞌睡着顺墙往下出溜。厚新脑袋麻木的顾不得了,没敢睡桌上,就把两条长条凳并拢,睡在了上面。猪娃和西西瞌睡的也睁不开眼睛,就势躺在了地上。<br></div> <h3> 鸡还没叫,王全有、王大福和邵荣光就先后来到了村委会院门口圪蹴着,眼睛呆呆的,也不说话,一筹莫展。天大亮了,村干部们先后到齐,守着电话,讨论起来,村支书坚决要批斗,说:“有半年没开批斗会了,社员太懒散了,况且这仨娃竟把鱼池给炸了,典型的破坏社会主义行为嘛,要批斗,狠狠地批斗!”村长解放不赞成,说:“书记呀,确实破坏严重,要狠狠地批评教育,但还是三个不懂事的娃娃,没必要批斗呀!”支书憋着一腔火,看看治保主任、三个队长,问:“你们是啥意见?也都说说。” 治保主任和三个队长默默地抽着旱烟,低着眉不说话。支书腾地火起,焦躁的说:“一开会就是个这,一开会就是个这!啥事也干不成!” 还是没人说话,烟雾缭绕中气氛更压抑。支书腾地站起,说:“都不说话,我还是问问公社钱书记吧!他是最支持批斗的。” 拨完号,等了好久接线员才等到钱书记来,却说了两句就挂上了。支书拿着电话,呆呆地站在那里,电话中传来嘟嘟的忙音。这是一九七七年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厚新趴他爸全有背上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直睡到了日头偏西,梦中饥肠辘辘被疯狗不停追,惊出一身冷汗醒了过来。<br></h3><div> 村委会讨论决定,把鱼池水放干,把池中的鱼都起起来。厚新在家中昏睡梦见被村里的狗追时,村里的狗其实都跑到了鱼池边。鱼池边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鱼又多又大,水放干了,池底一个直径近一米,高半米的坑赫然显了出来!<br></div><div> 由村委会分配,每户村民分得了两三条鱼,都欢天喜地。有条鱼足有半米多长,三十多斤,村民们啧啧着嘴看稀奇,封其为鱼王。书记命村里最好的厨子把鱼王炖了一大锅,与村干部们吃着集体的菜和包谷,就着高粱酒喝的淋漓大醉,好不痛快。<br></div><div> 村民们再碰见厚新时,总说:“你屁娃好能耐,扔了个‘炸弹’到鱼池里?”<br></div><div> “真该好好批斗批斗你娃!不过也得谢你娃,鱼味道不错!” 厚新这时总想起那个夏日的梦,总想起自己饥肠辘辘地被疯狗不停追,就生气的说:“公社说了,以后不开批斗会了。”那是一九七七年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2017年1月作)<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