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left;"><ul><li> 我们这代人,一生中不知填过多少履历表,每当填到“籍贯”这一栏,我都会习惯性地填上“江苏镇江”四个字。直到有一天,在上海出生、在北京长大的儿子问我“我为什么要当镇江人”时,我竟一时语塞了。</li><li> 在我的工作中,也经常要求作者在发表的论文上注明自已的籍贯,还不得不向他们解释“祖籍”“出生地”和“现居住地”的区别,要求提供早已淡漠的祖籍。面对他们不解的诘问,我也只能用“统计要求”作答。</li><li> 总之,对当代人来说,“祖籍”这个词在生活中是越来越遥远了。</li><li> 进入人生的暮年后,我开始思索起“我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我试着在《中国家谱网》《寻根网》上按要求输入姓氏、祖居地、堂号等关键词,但是没有找到任何信息。但是,媒体上一些“乡音”“乡情”“乡愁”的文章又一次触发了我寻根的冲动,事不宜迟,我决定马上行动。</li><li> 10月20日清晨,我乘火车抵达古城扬州,换乘大巴过长江,一个小时后到镇江,见到了前来接我的王君。</li><li> 王君是我大学同窗,退休前在镇江市园林局任总工程师,对城市建设十分熟悉。我在北京已通过微信向他提供了祖宅“在镇江新河街”“对门有回教堂”两条线索,他立即告诉我,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新河街街区已被列入“旧城改造”名单,近日面临拆迁,要我尽快前去,寻根也要只争朝夕。</li><li> 根据我提供的的线索,年逾古稀的王君沿新河街从头到底走了好几遍,寻觅所谓“回教堂”,最后还是在一个街边老者的指引下,找到一所低矮破败的民居,确认这里当年曾充当过个回民的礼拜场所。接着他又到街道对面打听姓徐的人家,终于在一座门牌116号的二层楼里找到一个老人,攀谈下来,得知老人姓徐名家麟,再进一步了解,竟是我从未谋面的远房堂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王君十分高兴,掏出手机给老宅和堂弟拍了照片发给我,并约好把重阳佳节作为兄弟团聚的日子。</li><li> 听了王君的介绍,我按捺不住了,等不到重阳节,当天下午就要去新河街。</li><li> 新河街地处长江和大运河交汇处,曾是一条运输繁忙、商业发达的古街区,街上有不少晚清风格的古建筑,2006年被国务院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li><li> 由于年久失修,许多建筑都岌岌可危,我的祖宅门口也被钉上了“请勿靠近”的警示牌。由于比约定的日子提前了一天,我没能敲开祖宅的门。热心的邻居从外面帮我找来了堂弟家麟,家麟比我小三岁,虽然两鬓斑白但体格健硕,细细端详下来,我们哥俩还真有点相像。我推开斑驳的黑漆大门,穿过堆满杂物的前厅,走进晾满衣服的天井,再顺着逼仄的木楼梯来到二层环廊,家麟逐间打开房门告诉我“这间是祖母住的”“这间是七叔叔结婚的新房”“这间一直供着老祖宗的照片”。祖宅确实太老了,年轻人嫌弃它,纷纷搬走了,只有家麟还坚守在这里。如今虽然梁柱已经落满灰尘,家具脱漆破败,照片也虫蛀泛黄,可我还是能想象小脚的祖母和留着前清发辫的父亲和叔叔们在这里的生活场景。</li><li> 虽然当年祖父弟兄几人在繁华的新河街上盖起了这栋鹤立鸡群的二层楼,但我父亲并非“富二代”。祖父一生在长江上撑驳船跑运输,不但社会地位低贱,而且收入菲薄,他和祖母生了二女六男,幸亏祖母善于持家,省吃俭用,尽管生活拮据,他还是把父亲和几个叔叔都送进了学堂。也许是重男轻女的缘故,我两个姑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她们都没法接受教育,几乎是文盲。</li><li> 在那个时代,是读书,是知识,改变了父辈的命运。</li><li> 在我的手边,有一本七叔写的回忆录,他回忆道:</li><li> “父亲做驳船行业,常在江边劳动,也常坐在美孚洋行大楼门前的台阶上休息,他经常看到洋行的中国职员进进出出,西装革履,盛气凌人,神气非凡。他设想如果自己的儿子有这样一个职位,那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就提高了,他也心满意足了。”</li><li> “父亲当年就是抱着这样的愿望,把儿子们送进了润州中学附属小学读书。可是等到真想实现愿望时,困难就来了,进洋行,即使当个小小的练习生,也是要有门路的,且不谈进门还要什么现金保、铺保等。我家父辈是社会中下层的人,何来这样的门路?”</li><li> 幸亏兄弟几人并不这么想,他们到了南京,进了金陵中学,边读书边工作—--课余替金陵大学打字印讲义,挣得了学费。但要进大学,最困难的仍然是经济问题,除了英文打字有点积蓄外,祖父又尽力在外筹措,父亲和七叔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进了当时南方顶尖的教会大学----金陵大学。</li><li> 由于父亲半工半读时结识了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吴贻芳 (吴校长是中国著名的教育家,是代表中国在联合国成立大会上签字的第一人),大学毕业后他进入金陵女大工作。两年后,父亲考取了美国肯塔基州立大学的奖学金,去该校攻读教育学。为了节省费用,他帮房东太太打扫房间得到了免费住宿,靠推销英文打字机贴补了生活。一年后父亲又转到密歇根大学学习,在那里取得了教育学硕士学位。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美国经济不景气,社会上失业人员增加,父亲突然接到吴贻芳来信,聘请他回国任金陵女大注册主任。父亲很高兴,便到华盛顿约七叔 (他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已在国会图书馆工作) 一起回国。为了省下钱买回国的船票,兄弟俩只能设法搭乘一个加州失业督学的私车穿越美国大陆。</li><li> 关于这段回国的经历,我七叔是这么写的: </li><li> “……车行五天中,我们沿途饱览了美国风光,食宿也便宜,一顿自助餐六七角钱,一夜旅馆也就二三元,两人每天花上十元就够了。车过南方大沙漠,白天气温高达华氏一百二十度,就白天休息,夜间行车,省下了住宿的费用。到了旧金山,我们各买一张到上海的三等舱船票,每张一百元。船行两星期到上海吴淞口,看到一二八日军侵华留下的战争废墟,令人愤慨。</li><li> ……到上海后,立即赶回镇江家中。到家时,我父母大放鞭炮欢迎。在低人一等的“弄驳船的”行业中,有子弟在美国得了学位回来,确实是凤毛麟角,值得庆贺!”</li><li> 在新河街上放起鞭炮迎接游子归来,这是我想象中祖宅的第二个场景。</li><li> 回国后,父亲和叔叔进入教育界。父亲先后在金陵女大、浙江大学担任注册主任,在广西大学任教授;叔叔则转入金融界,经过奋斗成为中国著名的金融家。</li><li> 不久,抗日战争爆发,经过八年熬到胜利兄弟们又重回镇江,关于这一段,七叔的回忆录这么记述:</li><li> “……我们母子见面,抱头大哭一场。抗战时期,后方和沦陷区无法通汇,老母生活无着,度日艰难,天天盼望我回家…”“她是位旧式妇女,为人可说是女中楷模。她生有二女六男,因家境贫困无钱雇人,一切家务及抚育教育子女全由她肩负,终年劳碌,每日清晨忙到深夜。她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打牌,不吃零嘴,生活朴素,甘之如饴。自己艰难,还要周济比自己更困苦的亲戚……”</li><li> “可惜她已年过八十了,多少年来生活的折磨,使她身体非常衰弱,不久以后就在镇江病逝。我由上海赶回镇江,几个弟兄也都赶回共办丧事。出殡的场面,在镇江是规模很大的,张群、陈诚都送来了祭幛。”</li><li> 记得文革前家里有一张大照片,照片上有男女老少近百人,这是祖母丧事后的家族成员大合影。家麟带我到祖宅隔壁的“米业公所”,说照片就是在公所大厅里拍的。王君也告诉我,据他向新河街的老人了解,当时的丧事在镇江是很轰动的事。</li><li> 这是我想象发生在祖宅的第三个场景 。</li><li> 祖母过世后,父亲和叔们叔很关心生活在老宅里亲人的命运。在我家的帐簿上,每个月里都有“镇江接济款”这笔雷打不动的支出,一直到文化革命家里发生变故后才停止。</li><li> 告别老宅和堂弟后,王君在镇江有名的“宴春”酒楼摆下筵席,为我和从深圳、上海赶来的老同学程君和郭君接风,让我品尝了地道的镇江肴肉、煮干丝和狮子头。</li><li>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旅馆附近吃了梅菜烧饼,乘出租车去寻访赛珍珠的足迹。赛珍珠故居在城西登云山,因为城市改造,周围已是一片瓦砾场,据说这里要建更大规模的赛珍珠纪念馆。汽车转了半天,才找到那栋砖木结构的小楼。</li><li> 赛珍珠是美国著名作家,1938年曾因《大地》等描写中国人生活的小说获诺贝尔文学奖。赛珍珠在润州中学、崇实女中教过书,曾是我父亲的老师。她在镇了江度过18年,她热爱中国,热爱镇江,把镇江称为她的“中国故乡”。我想,一个外国人尚且如此,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漠视自己植根的土地呢?</li><li> 镇江,这个长江和运河哺育的城市,有着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优美的山林,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作为一个镇江人,我深深地感到惭愧。记得二十年前,我受镇江市建委邀请在这里讲过课,当时还抽出半天时间游览了金山寺、第一泉,但没想到去先辈生活过的地方看看。还好,趁老宅还没被拆我补上了这一课。</li><li> 北宋诗人徐铉有诗曰:“京口潮来曲岸平,海门风起浪花生。人行沙上見日影,舟过江中闻橹声。茅草远迷扬子渡,宿烟深映广陵城。游人相思应如橘,相望须含两地情”,表达了游人对故乡镇江的依恋,今后镇江也将永远成为我相思相望的地方。</li><li>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本美国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利写的小说《根》畅销全世界,它描述作者历尽艰难,寻找生活在非洲西海岸的六代以上祖先昆塔.肯特的故事。如今资讯发达,交通便利,寻根,找到“我从哪里来”的答案已经不是太难的事。我想,我们都应该趁脚力尚健走出去寻找故乡,只有听到了乡音,体会了乡情,才是一解乡愁的良方。<br></li></ul></h3><h3></h3> <h3>王君给我指点新河街的老建筑</h3> <h3>这座二层小楼就是祖宅</h3> <h3>我和堂弟家麟第一次见面,在老宅门口合影</h3> <h3>二层环廊</h3> <h3>镇江洋行建筑。我祖父大概就是坐在这台阶上梦想自已的儿子能当上洋行职员</h3> <h3>在赛珍珠故居门口</h3> <h3>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父亲留下的旧照片很少</h3> <h3>父亲在办公室</h3> <h3>父亲爱照相,这张照片我起名《夕阳野渡》,但不知道是在哪里照的</h3> <h3>1977年,上海。父亲迎来第一个孙子诞生</h3> <h3>上世纪80年代,父亲和母亲受金陵大学和舍陵女大校友会邀请,赴南京参加金陵大学和金陵女大校庆活动,在明孝陵留影</h3> <h3>上世纪80年代初,我带妻儿到上海。</h3><h3>家人合影</h3> <h3>晚年的父亲,唯一的嗜好是看书看报</h3> <h3>1990年3月,母亲74岁生日。</h3><h3>几天后,父亲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