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洗澡是个辛苦活</h3><div> 老早就想写一篇洗澡的文章,写一写热气腾腾的澡堂里一丝不挂的裸体,单薄的、肥胖的、白腻的、粗糙的,在氤氲水雾中身影交错,即藏污纳垢又活色生香,她们就那么不停地洗啊洗着,有多少凡尘的痕迹是能够冲刷干净的呢?</div><div> 而想到用这个题目,则是有感于自己洗澡时的一个毛病:不习惯让人撮背。每次进浴室,都是自己拿个搓澡巾浑身上下来回搓,一个部位也不拉下,看着并不显脏的皮肤,搓不几下就出现细密的灰垢,又油腻又松散,再搓,就抱成了团,先渐粗,再滚落,被如注的水流冲得七零八落,就有种体力活动后的轻松及疲惫感,还象一场战役打了下来,即便是胜仗,也需损耗体力,更得打扫战场。用洗发露、沐浴液,用一遍遍的水。</div><div> 这,其实是很古老的洗浴方式了,更适应于没有淋浴和水龙头的年代。比如,我还是孩子时去的国营浴池,在县城的北门口,现在的城关派出所的位置,有个牌坊似的大门,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不是人民浴池,就是国营浴池,然后就是男浴池和女浴池了。依稀记得浴池门口挂着深色的棉门帘,象是一道做法的裟衣,把人隔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披衣带冠,一看便可分出个三六九等;一个回归动物的原生态,仅存骨骼皮囊各异,不再有地位阶层之分,官看不出是官,民看不出是民,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一览无余着明显不同的身体器官,在各自的浴室里,在热腾腾的温水里,泡啊,搓啊,每次都是又尽情又恣意。当然,那时的我是不懂这些的,也缺乏性别的好奇心,只是讨厌穿脱衣服的麻烦,讨厌透不过气来的躁腥和湿闷,讨厌刚下水时的热烫和气浪。记得,仅有的几次去,都是妈妈硬拉过去的。</div><div> 再比如,我上中学时去的一家工厂的澡堂。记不清是五金厂还是化肥厂了,我是用别人送的澡票过去的,那时候我知道讲究卫生了,就对洗澡不再有抵触情绪。工厂的浴池比营业性质的浴池要小些,也就是水泥砌的一个水池,池壁内侧四周,有可以入坐的台阶,注入半池温热的水,站起身,水及腰;坐下,水正好到脖颈。水池好象也没有用白瓷片装饰,还是一周男用几天、女用几天。但是,许多人还以能去那里洗澡来炫耀呢。洗澡,用清洁晶莹之水,涤去躯体上的尘埃,是多么美好和奢侈的事情啊,与鸟语花香、与出水芙蓉,与温柔缱绻等许多美妙的词儿都能联系在一起。我和我年龄相仿的几个少女,羞涩、慌张、欣喜、惬意着,坦露出正发育生长的蓬勃身体,对即将到来的青春都有些迫不及待了。</div><div> 在那个时候洗澡,如此不便和隆重,自己搓灰显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之后,生活条件好起来的人们,觉得浴池不卫生,大池子就很少有了,寻常的洗浴,也大都在家里解决问题了,只有到了寒冷的冬天,才去澡堂和浴池,而澡堂和浴池,也已经有了美丽的名字:洗浴中心。里面也大都变成了淋浴,一个个水龙头,被玻璃隔断分开,洗浴的人站着下面,让倾洒下来的温热之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冲洗个干干净净,还可去热气腾腾的蒸房去发汗,让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再躺在搓背台上,让服务人员给搓灰,浑身上下,每个部位,一会儿仰面朝天,一会儿趴下,一会儿侧身,除了很用力的来回搓灰,还按摩,还拍打,还洗头,还洁面,还一套又一套地往身上做诸如面膜、奶波、浴盐、花粉、精油之类的香敷。看似也其实是很享受的啊,我,怎么是个例外呢?</div><div> 我也不是没有让人搓过灰,但是感觉并不好,也许就是当时那个服务人员下手太重,搓疼了我,使我很长时间还心有余悸,以致于后来就不再说让人搓灰这回事了。但是,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我躺在那里的感觉不好,很不好。</div><div> 你看,一具赤裸着的、湿淋淋的躯体,横陈在平台上,任弥散的水雾,似轻轻的薄纱、似袅袅的青烟,缠绕盘旋在四周;前来洗浴的同性们,都忙着各自除尘,对这具胴体,一丝丝兴趣也没有,不会好奇,不会偷窥,没有欲望,没有杂念。一时间,整个浴室里除了哗哗的水声,什么杂音也没有了,而我的感觉,竟然觉得清冷和静寂起来,就象一个雨水滂沱的午后,卧在床上听雨的那份清静。然而,也就是这么短暂的一个小停留,容不得我再诗意地遐想,服务人员就过来了,看着也是谦卑的样子,眼神却是麻木的没有一丝温度,她要打开我的身体、绑架我的姿式,让我配合着她游走的双手接触、按压、揉搓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我不再是我,我是一具行尸走肉,我是一堆被放到沾板上的白花花、软腻腻的肉,在头顶上白炽灯的照射下,我一丝不挂,我无处可遁,我浑身无力,我得任她上下翻动,由她肆意摆弄。这其间,她还要用水冲洗身体上的搓出的垢,可水温哪能是正好合适了,低了,不舒服,热了,也难受,而且是无论你能不能接受,就那么猛的一下、哗的一声,一盆水冲刷过来……天哪,这,哪是什么服务,分明是对我躯体的侵略、占领、蹂躏和刺激。</div><div> 当然,终归是我们花了价钱让她们服务的,稍有不适,你尽可能提出来,让她们减轻揉搓的力度,或者只进行按摩,可是,我笨拙的脑子怎么就没能转过这个弯呢?以至于从此之后的很多年,我都始终带着这种强烈的抵触情绪,自力更生,一边自已在澡室哼哧哼哧地搓灰,一边自言自语:洗澡真是个辛苦活。</div> <h3> 洗浴是件快活事<br></h3><div> 可是,时代不这样认为,许许多多的男人也不这么认为。越来越豪华、越来越花样繁多的洗浴场所,足足亮瞎了人眼。到一个城市,你不用过问,哪处建筑装饰得耀眼夺目,哪处就是休闲洗浴中心,什么天上人间、碧海云天、大浪淘沙,多美多有意境的词都用上了。就拿天上人间这个名字说起吧,我无论是在繁华的大都市,还是在偏僻的小乡镇,都看到过以这个名字命名的洗浴中心,那么,老板们的灵感是人云亦云,还是来自后唐主李煜呢?</div><div> 我又一次找出这首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并且肆意的解读起来:虽然春天已经伴随着纷纷落花流逝了,即将进入下一个季节,可穿着飘逸的长衫还为时过早,尤其是天将黎明的时候,依然有冷意来袭,看看床榻上还在沉睡的她,就知道昨夜的缠绵、缱倦与消魂,可是,我还是要起床动身、和她分别了,没有再见的日期,就象落花与流水,让这次的温存,仅留一个美好的记忆吧。</div><div> 这,看似与洗浴也没有什么关连啊,顶多也就象是一位风流才子的艳遇,或者类似于现在流行的一夜情吧,那么,词中“天上人间”之所以被引用,是不是看中了这份暧昧呢?前几年,有则新闻,北京一家名为“天上人间”的夜总会被查封了,里面装饰豪华,绝色佳丽云集,比厦门的红楼更上档次,其风情、奢糜,古代最著名的青楼也过之而无不及,吸引众多富豪到此一掷千金。在省城一家传媒公司供职时,也曾经听说过一位商界老板的豪爽之举,一次就在一家名为“天上人间”的洗浴中心充值十万元的浴资,且只有很短的消费日期,但是,却很快就消费完了。由此可见,今日的洗浴中心早已不是昔日的仅仅除垢的场所,而成了滋生和泛滥了惬意的温柔乡。</div><div> 在此,我感兴趣的不是消费这物质层面的东西,消费与服务终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旁观者没有什么发言权。我在意的是当年的洗澡已经延伸出了新内容,就如同先填饱肚子才能品尝出美食的真滋味,先能够有衣服遮体后才讲究美观,先把身上的灰垢搓净,才能由洗澡升级为洗浴,且体验出乐趣来。</div><div> 权且把这种乐趣当做男性化的吧,男性体内有更多的荷尔蒙,迫切需要氤氲的水汽蒸发掉一部分,才能保持两性世界的不失衡。所以,和众多只有淋浴的女浴室不同,大多数上规模的男浴室里,都又有可供泡澡的浴池,但此浴池非彼浴池,是贴了磁砖的,镶嵌有装饰物的,安装了花洒的,圆形的、长方形的、不规则的,公众的、私密的,还可以是撒了鲜花、人参和红酒的,任袅袅升腾的水雾弥散了整个空间,人和人只要不是面对面,所看到的面目都是模糊的。这恰好正中男人下怀,对于感官的刺激,他们更愿意仅知道个大概就行了,认真细看和纠结于枝端末梢是女人们的事情。男人们就这么把自己浸泡在水中了,闭上眼睛,也不再做声,恰到好处的水温犹如善解人意的女人,抚慰身体也抚慰心灵。他的脑海里也许会渐渐的清晰一个女人的模样,裸体的,就站在他对面的,有S型的玲珑曲线,是他中意的,但却不是她老婆的,他想抓住她,她却只来得及嫣然一笑,就被扑上来雾霭遮挡开来,且越退越远,仅有一团白花花的皮肤在眼前晃动,乳房?臀部?尽管女人和男人平日里深藏在衣服下的肌肤没什么两样,有的黑,有的白,有的细腻,有的粗糙,可男人总是一厢情愿地认定每个女人的肌肤都是湿润如玉、体香四溢着的,一霎那就能轰然点着他体内的火。</div><div> 他的膨胀、他的灼热、他的焦虑,用水浇不灭,什么可抚平?是温饱思淫欲了吗?却要好过饥寒生盗心啊。</div><div> 然而,人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有起有伏的,高潮退后的男人们同样是意趣阑珊,犹如烟华盛放后遍地狼藉的陨落,犹如跌入谷底的李煜。对,李煜,写了天上人间这首好词的李煜,一国之君,亡国之君,面对无限江山发出的落花流水春去也的一声长叹,再沉湎于温柔之乡也无法抚平。</div><div> 后人分明是亵渎了这份纯美的意境了,将仙境视同了自身本能的快活体验,再渗杂商业的厚颜无耻,什么样的姿态都能够做得出来。有谁,甘愿停下匆忙的脚步,清洁身心、掬水涤尘?</div> <h3>作者简介:张遐,栖居湖畔。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遐思》。现有遐迩图文工作室,致力于文化传播。</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