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安妮

很久以前提笔写过爸爸。太久了啊，久得记不起来了。

无数次想要记下些什么，脑中如万马奔腾，尘灰扬起，渐渐漫卷开来，在记忆里遮天蔽日，终于一片空白。

可终究还是要记下点什么，趁有些回忆还在，意识清晰，趁思念尚未随日暮西沉的记性垂垂老去。

爸爸已去世二十四年，这时间长得足以沧海桑田，可我依然爱着那张虽已模糊却深刻的脸，仿佛心里若他一直在，我一直也还是他的宝。

(八几年的环翠楼后山，出游小憩。自我家小路连通，常爬）

是阴历的鬼节，7月15日---从不知阴历的我从此记下这个阴森的日子，它带走了我最爱的爸爸。依稀只记得从头到脚的冰---浑身变冷是噩耗的应激反应吧---坐在透析室外浑身颤抖地拉着哥哥的手，止不住地哭，无意识地哭，我已忆不出那一天的情形，只有绝望冰冷的哭泣充塞了记忆的角角落落，冷得沁骨。

幼年时村里有条河，像威海的护城河，东西方向蜿蜒不绝，河中很多处安放大石块，供过河之人踩脚。爸以为自己车技高，将我放在横梁上骑过石块，这种留有空隙的大石块怎么可能骑过去呢，剧烈的颠簸将我震下车梁，爸爸自己也摔到河里，奇怪的是我并没气，也没有哭，就是一个乖巧的小孩儿，摔了不哭气了不恼，其实现在想来，或许只是与爸爸的记忆太过美好，所有的不完美自动过滤，而我，宁可在记忆里做一个爸爸身边最乖的小孩，绝不肯留给爸一丝不快与难过，即使在虚妄的回忆里。

兄妹三人爸最疼我，不掩饰地偏疼。

小时体弱，常多病，别不多记，唯忘不掉小毛病时爸安慰的歌儿：我是一个老医生，我给青青来治病。应是临时现编，后每每说与女儿听，仿佛声音还在，柔声细语，真真切切，只听得泫然欲泪，肝肠寸断。

更清晰的记忆却是坐在高柜上安静地看着爸剪指甲。

看不见手，放心地看着他微垂的发，听他轻声细语地唱，我是一个老医生，我给青青剪指甲...这声音执著地穿透岁月，在记忆里胶着，在循环往复的讲述里顽固唱响，一次次唱得你泪流满面......

爸有两个爱好，钓鱼，养花。

小时村子三面环海，前海宁静和缓，退潮后大片淤泥滩可以挖蛤蜊捉小蟹，丛生的矮礁上长满密密麻麻的蛎子，妈妈喜欢带上小钉耙和铁指套挖蛎肉，其时海只是海，没有养殖没有船坞没有工厂，你来，你去，你知道海，从来不失望，也不会变。---似乎。

跑远了。年岁大了，有太多的东西可以随便扯，桩桩件件都能带上岁月的痕。

后海却是另一番光景。

靠山，礁峰陡峭山石林立，没有沙滩，岸边即山峰，由山路下到海边须小心谨慎摸索探行。正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轻易便卷起千堆雪。

爸素喜到后海钓鱼钓蟹。

儿时家贫，只温饱而已，向无多余银子关照业余爱好。随爸钓鱼，路上折几根壮实的棉条枝子，缠上提前备好的鱼线，便是一根上好的鱼竿。线上挂三至四个钩，没有鱼饵，礁石上随手捉了爬来窜去的海蛐蛐儿，肚皮朝上，钩子从尾巴处弯进，穿头而出，鱼竟也爱吃。常刚刚穿好扔进海里竿子便剧烈晃动，拉上来，三个钩子全满！常是活蹦乱跳的黄鱼或者黑鱼，偶尔有螃蟹贪吃随竿出水，须眼疾手快甩到脚边，稍稍迟疑便啪一声落水，快得你甚至来不及看清它的样子。

这种敷衍随性却不碍事的小竿是给我用的。爸有粗竿，能伸进更深些的地方，鱼线多，竿和线便齐下，直接握线的手感知鱼儿咬钩的力度更真切，回忆里记不清爸钓鱼时的样子，应是自己也专注于鱼儿咬钩的快乐，无暇他顾罢。

记起幼时有次随爸妈去后海，大约爸钓鱼妈赶蛎肉，一时兴起两人竟未注意天色稍晚潮水涨起，礁石离岸边远些，等到天色已暗起意返家，回岸的礁石早已齐齐淹没于黑黢黢的水下，三个人无奈被困，而我丝毫未觉惊怕，睡意袭来，竟沉沉睡去，因而不知爸妈后来如何脱困。想来世事皆是，有爸妈在身边，即使世界末日吧，心也是安的。

随爸之喜钓鱼而来的，便是捉蟹了。

爸有一件半身的水靠，靴裤及腰，最适合站在深水里捉鱼摸蟹。小时爸便一直工作在外，但蟹肥的时节爸只要回家便穿上水靠拎起铁皮桶，喊上我们其中一个夜深出发，后海照蟹。

带上我们是因为需要有人打亮手电筒，暗夜里的螃蟹很傻，被手电光照亮便一动不动，正好瓮中捉鳖，不需太久大铁皮桶便会装满螃蟹，回到家爸挨个叫醒家人，煮上满满一锅螃蟹，于深夜一家人围坐起来吃螃蟹。这场景如此深刻，经年不忘，每每忆及，总忍不住泪流满面，自爸爸去世，一家人的概念便虚幻了起来，我有多少年没有叫过一声爸，久得记不起来喊一声爸爸握住他手的幸福。

爸虽喜养花，却不上心。家里的花大都是妈妈从单位带回来的，小时住在老量具厂对面古北巷，一楼带院，妈妈搬来些常见的大盆栀子杜鹃，却不养，侍弄花草的事儿，爸做。两个人也算黄金搭档配合默契。后来搬家去了南山宾馆附近 ，老别墅一幢，后院被爸种满了果树草莓甜瓜蔬菜，养了一只大土狗，盖了狗窝，整个院子虎虎生气。最喜欢晚上和爸带狗出门遛街，狗用铁链子牵住，在街上吼一嗓子，半里内无人靠近，加上高大的爸爸走在身边，威风极了。

高中时有男孩子喜欢，虽流水有意落花无心，到底在父母看来总是坏事一桩，明里暗里受了不少苛责。N年后妈妈提起当年爸的态度，曾笑意融融私下跟她说，有人喜欢青太正常了啊，长得好看，家庭也不错，怎么会没有男孩子喜欢---从来爸爸眼里的女儿，一定貌若天仙宠爱万千，纵然你得罪了全世界，也总有爸爸宠溺的眼神跟着你一路走远.....

自小起便体寒，怕冷，冬天尤其难过。爸在水产集团工作时全家人已经搬到了一块儿，所以跟他结伴外出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某年冬天一起推着自行车在雪地里走，尽管戴着厚厚的手套，手还是冻僵了，于是告诉他手冻得有些疼了，爸放下车子，捂住我双手，半晌心疼地说，我要是变个鸡蛋壳就好了，你就能钻进壳里，再也冻不着了.....我知道你们都会有温暖的回忆，可我就这样固执地认为我曾经拥有全世界最好最多的爱，在素不善言辞的一家人里感受着他们无声表达出最厚实柔软的爱......

外出上学第一年寒假回家，路上发现自己的行李被半路下车的乘客盗走，心情坏透了，然而车到威海意外发现爸爸正在进站口边对着车子微笑，---我只写信说过这一天回，却不知爸爸站了几个世纪痴等---霎时觉得春光明媚风轻云淡，下了车挽住他傻笑，一路抱着他胳膊慢慢踱步回家。听说我丢了行李，他宠爱一笑：丢就丢了吧。回家后从妈妈口中得知，爸原来一直在住院，却为了接我回家，执意从医院出来.....那时他已是严重的高血压，三期，之后慢慢引发肾功能障碍，终至肾功能衰竭，变成尿毒症......而我当时居然并未太觉感动，见面的喜悦冲淡了对他病情的关心，那么年轻帅气的爸爸怎么可能像个老头子一般缠绵病榻，高血压罢了，谁能想到终于会要了命呢.....然而世事无常非人料，短短两三年，他就真得去了。。

而即便病重，爸曾也无意识地表现出他的偏爱。

在青岛医院测出，我问，尿毒症是什么，哥流着泪说，就是绝症，治不好的病了....霎那间万箭穿心，抵在墙角喘不过气，那一瞬天暗得睁不开眼，医院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沉闷，脑袋轰响，如遥远的天际一波波滚雷袭来，不想哭，可控制不住泪，哥哥叮嘱不要在爸爸面前表露，可你如何做？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喉头哽塞，泪便悄然涌出，似有万吨巨石穿胸而入，无法承受。离开医院后嚎啕大哭，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时值夏天，爸在医院住下，妈和哥陪。蚊子很多，可爸闷，挂不得蚊帐，妈妈安排我们三人轮流起夜给爸爸扇扇子，哥和我正贪睡的年纪，过半夜爬起来轮值时眼睛根本睁不开，妈妈心疼我和哥哥，常不舍得叫醒我们，自己一个人一宿一宿地撑。偶尔过半夜我打扇子，只能闭着眼睛塞着耳机靠听歌硬熬。爸因病的缘故很少睡着，偶一次与妈妈说起，说他看着我在实心实意地给他扇呢，很卖力，而哥哥却三心二意形神涣散，妈妈后来说与我听，不敢告诉哥哥。爸病后被折磨得或许有些挑剔，但这样下意识对我的偏心每每想及，总还如当年一般轰击着我，终至两泪双流，泣不成声。

病重后期哥哥赶着结了婚，其时爸爸已被尿毒症折磨得面如槁灰骨瘦如柴，照片里面色晦暗犹自强颜欢笑，去后看着令人恻然泣下。爸爸去世后一段时间我变成了坏孩子，喝酒；熬夜；学样儿抽烟；写了很多寄不出的信，在洗手间里一封封地烧。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翻开日记本，每一页纸都写满思念二字。

（老家名胜三摞麦。具体年份不知。照片开始多量出现应在他调至水产集团后）

"思念是一种会呼吸的痛"，思念到极致，一呼一吸间果然会痛彻心肺，丝丝漫散在骨间，针扎一般，有时梦中亦会突然痛醒，仿佛浸润在身体里的哀伤，喊不出，憋不住，而除了痛哭，你做不了任何事。

爸很帅，活着时是帅气的爸爸，现在梦里，依然帅气满满地年轻着，一笑，整齐的牙齿弯出一镰白生生的新月，整个世界都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