玮哥说|母亲(全篇)

玮哥说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身世</b></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最怕“填表”。家庭成分,家庭成员和社会关系,几乎每一项,都在提醒我属于“一小撮” 。只有填到母亲,我才会骄傲地写上“贫农”;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还是一名党员和国家干部。</p><p class="ql-block">在“政治挂帅”的那些年月,母亲是我灰暗的少年身份记忆中唯一的亮色。记得那时,我的叔伯婶娘们叫她“七哥”。我以为她在家里排行老七。后来才知道,她娘家人丁并不兴旺,父亲和一个弟弟早早过世了,唯一的哥哥和嫂子是她最亲的人。</p><p class="ql-block">母亲的娘家在一个叫朱家垄的山沟里,从我们家走过去,要跨过一条大河,翻过一座黄土岭,再翻过一座黄土岭。走完十里泥泞的山路,就能看见竹林掩映下的一片青瓦屋顶,上面飘着袅袅炊烟。这时,母亲总会下意识地停下来,怔一怔,看一眼山坡上的薯窖。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弟弟,十几岁的时候下窖起薯,下去后没了声息;守在上面的父亲着急了,接着下去,然后人也没了。我说,可能是山坡烧荒时薯窖里积了二氧化碳,没有氧气,让人无法呼吸。</p><p class="ql-block">母亲从小没读书,不识字,听不懂我说的道理。但是,她为我有知识感到高兴。据说,当年她见到我父亲时,看见父亲穿着皮鞋,说话文雅,就对媒人表示了愿意。</p><p class="ql-block">父亲原本有一宗门当户对的亲事。那个殷实人家的女儿快到嫁入王家时得急症死了。人们一边叹息她没福气,一边重新为父亲张罗。这时,挥师南下的解放军已兵临城下。祖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选择,母亲成了家族里唯一的贫农。</p><p class="ql-block">王家祖先立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嫁入王家的女人,同辈人都以“哥”相称,视同本家所出。这是一份十分暖心的尊重。母亲没有大名,乳名怀七,是个只怀了七个月的早产儿。她身材瘦小,耐力却十分惊人。生于贫贱,少年丧亲,磨练出一副坚韧的性格。嫁入王家,她被平辈叫做“七哥”,有了一个铿锵的身份,透着几分豪气。</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style="text-align:center;"><b>(二)持家</b></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多年前,父亲八十大寿,五个子女和一群孙辈欢聚一堂,在家里办了两桌酒席,为他祝寿。酒酣耳热,我们要父亲发表感言。父亲说,看到你们五个孩子都长大了,都读了点书,都走了正道,心里很安慰。你们都要晓得,几十年来,你们母亲不容易……</p><p class="ql-block">父亲说着,竟然有些哽咽,眼睛也湿润了。母亲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对他说,现在该么好了,还讲从前做么事哩?又说,别人都说她嫁得好,才有该么大的晚福。一向很少喝酒的父亲敬她喝酒。母亲端起酒杯,爽快地一饮而尽,说声好酒,引起了一片愉快的笑声。</p><p class="ql-block">母亲嫁入王家不久就“土改”了,家里的“浮财”被洗劫一空,家人被赶进了一间低矮的披厦。从我记事时起,每年冬天都有人上我家的茅廝(猪圈兼厕所)屋顶去揭瓦,拿去抵我家的“超支”款。父亲和大哥连日从山里砍来茅柴,盖在上面,抵御一冬风雨。到了第二年夏收过后,有了一点余钱,又换回瓦片。这样的事,反复做了好几年。那些年月,父母、大哥和大姐都在生产队出工,一年到头风雨无阻,很少节假,四个壮劳力的工分收入,竟然抵不了一家七口的口粮款,年年“超支”。</p><p class="ql-block">尽管“超支”了,分到的粮食却不够填饱肚子。每年割完新稻,邻家的孩子端着一大碗白米饭,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吃得滋滋有味。母亲仿佛视而不见,照例只捞出一半干饭,剩下的一半里面加上瓜菜,煮成菜粥。父亲看见我们贪馋的眼神,就跟母亲商量,也让我们全都吃上干饭,却被母亲坚决地拒绝了。到了第二年青黄不接,邻家纷纷断粮,我家依然还有瓜菜粥可以充饥,就会验证母亲坚持的真理。</p><p class="ql-block">这样精打细算,家里时常还是免不了断粮,只好向乡邻求借。母亲每次去向别人借米,都带一个米升,一支竹尺,把别人借给她的大米刮平;还的时候,还用这只米升,堆出一个山尖。而当别人来借时,她给别人堆出一个山尖;别人来还时,她又用竹尺刮平。母亲说,做事从不亏欠别人,自己就会心安。</p><p class="ql-block">母亲加到米汤里的瓜菜,也经常得不到保证,因为一小块菜园自留地,时常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只能在房前屋后种些南瓜或冬瓜。有时没有瓜菜了,清清粥水撑圆了肚子,起身一泡尿,又把肚皮饿扁了。怎么办?听说邻村默许妇女和小孩去地里偷红薯叶子来充饥,我们生产队也不反对了。等到天黑,母亲挎着菜篮,带着我,跟一群婶娘姑嫂一起,借着夜色潜进红薯地。人们手忙脚乱、连根带藤往菜篮里扯,母亲连忙说只摘叶子,不要伤了薯根。</p><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我跟母亲讲起这段往事,惊叹她那时不慌不乱。母亲笑了,说她其实慌得很,偷东西哪有不慌的?只是怕把红薯扯坏了,后面更没吃的了。现在,红薯叶子作为健康蔬菜,偶尔还会端上我的餐桌,却已没有那份爱和辛酸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style="text-align:center;"><b>(三)偏爱</b></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有家邻居经常吵架,每次都是为同一件事:几个子女一同指责父母偏心。吵到不可开交,父亲就被请去劝和。父亲问:你们都说父母偏心,这心偏到哪里去了呢?回答是,这个说偏向了那个,那个说偏向了这个,总之是没把一碗水端平。</p><p class="ql-block">母亲听了,哭笑不得。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又不是水,么样端得平呢?我就说,每次弟弟惹事都算我的错,你也有偏心。母亲听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亲切地说,等你长大了,懂事了,我就不偏心了。</p><p class="ql-block">我懂事了,发现母亲还是偏心的。因为家贫,平日难得添一件新衣裳。新年将至,母亲会勉力买些布料,请个走村串巷的裁缝来,给每个孩子做一身新衣过年,叫做“表面光”。每次轮到我,总是衣料不够,要用小块拼接;有时,还要用不同颜色。我对母亲说,这样同学会笑我。母亲说,你躲在角落里好好看书吧,别人不会注意的。</p><p class="ql-block">我读初二那年,姐姐出嫁。母亲把她一件半新的红色灯芯绒外套扣下了,叫乡下的染衣匠染成黑色,结果一洗又褪色,成了暗红色。母亲把这件衣服给了我,因为它厚实,温暖。但我不喜欢,因为是女款,有点肥大,又是红色,怕同学笑话我。母亲就拆了一些旧毛线,让姐姐给我织了一条围巾,遮住那个夸张的女式分领。围巾也有几分帅气。</p><p class="ql-block">后来,我穿着这身奇怪的打扮到了县一中读书,引起了同学的好奇。许多年后,还有同学记得当年的情景。那年我是全县中考第一名,本来就有点引人注目。学校离家十几里乡路,要走一个多小时。那两年,我每周回家一次,只为了洗个澡,吃上青菜,再带满满一瓶腌菜回校。腌菜拌饭,几乎是我高中两年间主要的饭食。每次偷偷看见母亲给我装好腌菜,又悄悄把瓶盖打开,往里面多滴一点菜油。那一刻,我知道母亲是偏心的,她会格外心疼她认为最辛苦的那个孩子。</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母亲这份悄悄的偏心变得无法掩饰了——1992年4月中旬,她和父亲一起来到北京,照顾我刚满5个月的女儿。这件事在多年以后引发了我弟妹对她最激烈的一次指责和谩骂,责怪她从未“专职”照顾过她四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当时,父亲不习惯北京孤单的生活,3个月后独自回去了;母亲却留下来,以出人意料的坚韧,住了一年半时间,直到我们把女儿送进了幼儿园,并习惯了幼儿园生活,母亲才对我说,“我要回去了。你爸一直在催我。这一年多,他太不容易了。”</p><p class="ql-block">母亲来北京那年已经年过六旬。她不识字,听不懂、也不会说普通话,看不懂电视,甚至跟我爱人交流都有语言困难。那时我在政府工作,虽然不算很累,但是事情又多又杂,很难顾家。每天晚上回家,只能简短跟她聊几句,然后加班做事。</p><p class="ql-block">慢慢地,母亲身上起了变化。初夏到来,我看见她穿了一件漂亮的裙子,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穿裙子;有一次我回家稍早,看到她在花园与邻居大妈聊天;某天晚上,她给我讲了正在热播的《编辑部的故事》;睡前,她甚至用英语跟我道了一声晚安……</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爱人在想方设法帮她融入这个陌生的环境,母亲的天分和努力也令我惊喜。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和爱人带着母亲和女儿去附近的地坛公园看牡丹,看门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夸奖她的儿子、媳妇和孙女,示意我们不用买票了。母亲笑了笑,熟练地买好票,领着我们进园。我把女儿扛在肩上,女儿却要趴到奶奶的背上,用稚嫩的乡音唱起了儿歌:驮驮背,背驮驮,驮斗米,看家婆……爱人对我老家的土话完全听不懂,等我讲给她听了,她对母亲说,您是不是每天都这样驮着她来玩?母亲说,孩子喜欢这里的花草和蝴蝶……</p><p class="ql-block">转眼到了秋季,女儿进了幼儿园,爱人带着母亲去王府井逛街,买了许多衣料,准备让母亲带回去,给父亲和兄弟姐妹做新衣。爱人说起我小时候穿的“百纳衣”,母亲说,“他从小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书,弟弟在外面到处跑,补丁还是穿在他身上更合适。”</p><p class="ql-block">爱人又带她去华龙街吃肯德基。那时生活还不宽裕,吃肯德基算是奢侈的“大餐”。当香喷喷的炸鸡端上餐桌,母亲却拿了两张餐纸,把一只鸡腿包起来,要留给我们的女儿……</p><p class="ql-block">晚上,爱人跟我讲起这些琐事,眼睛湿润了。她说,你知道吗?妈妈这么善良,挚爱,坚韧,也给王家带来了优秀的基因……</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style="text-align:center;"><b>(四) 清白</b></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那年从北京回家,我送她,坐的绿皮火车,在路上走了17个钟头。这是我自记事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挨着母亲坐了这么久。一上车,母亲怅然若失,对我爱人和孩子牵肠挂肚。</p><p class="ql-block">为了排解她的情绪,我说起单位里一些有趣的事情。母亲若有所思,突然对我说,你读了这么好的书(清华),有了这么好的工作,娶了这么好的媳妇,生了这么好的女儿,又有了不错的房子,一定不能收不该你的钱,不能收不该你的东西……</p><p class="ql-block">我很郑重地答应了,请她放心,但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p><p class="ql-block">那些年,我虽然薪水微薄,但有一个不错的“生财之道”——帮助外企翻译技术设备资料,报酬相当优厚。有时,我和爱人忙个通宵,可以挣到两千多块,相当于我几个月的工资。</p><p class="ql-block">母亲到京后,为了排解她的寂寞,我们花了3000多块买了一台彩电,那时彩电刚刚进入家庭,有时邻居还会串门来看节目,与她做伴;随后又买了冰箱、洗衣机、录像机和微波炉。</p><p class="ql-block">母亲看到大件电器一件接一件搬进家里,听到微波炉花了两千多,再也坐不住了,把我叫到一边,问我买这些东西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她,每天下班后替外国公司翻译资料,每页几十块,有时一个晚上能翻十几页。她依然不放心,问我为什么人家给你这么多钱?是不是还要你做别的什么事情?我说,这个价钱在国内没有,但跟国外比起来还是低的。</p><p class="ql-block">母亲不吭声了,心里并没有被我说服。过了不久,我们买了一架钢琴,花了12500多块,母亲脸上完全没了笑容,那丝忧郁让我终身难忘。她仔细询问是什么公司,让我翻译什么,拿去做什么用途,翻译了多少,收了多少钱,有什么凭据……我拿出那些资料的中文版和原文版,对比给她看,告诉她我只是负责把英文变成中文……母亲说,这些事我搞不懂,但是你懂得我的意思:无论如何不能收不该你的钱!</p><p class="ql-block">1999年,我决定离开政府部门,下海创业。为了解除后顾之忧,我买了一套房子,以备把原单位分的房子还回去。母亲听说后,跑了十几里路,到县邮电局给我打了一个长途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回趟家,却不说什么事情。我担心是她或父亲身体不好,急急忙忙赶回家。父母正襟危坐,开始盘问:听说你买了一个大房子,花了多少钱?我说:连房款带装修和家具,100多万。父亲说,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我说,首付用积蓄,其余还贷款。父亲说,你工作12年,怎么能积蓄这么多钱?我一项一项给他讲,他一笔一笔往下算,又问:你借银行这么多钱,准备拿什么来还?我告诉他,我现在每月工资多少,奖金多少,提成奖励多少,还款绰绰有余。他又问:公司为什么给你这么多钱?公司是做什么的?用不用你在政府里的关系?我一一作答了,他们才想起我千里奔波,还饿着肚子,赶紧张罗给我吃饭。</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后来,这家公司发展不错,上了深交所创业板;再后来,我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有人对我父母说,我应该“有钱了”。但是母亲和父亲却再也没有过问。他们相信自己的儿子长大了。</span></p><p class="ql-block">但是,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地简朴。几件简陋的家具,用到破败不堪了,却舍不得扔;衣服被褥,更是洗了又洗,补了又补。那些旧棉被,夏天闷热,冬天又睡不暖。我从网店买了蚕丝或鸭绒的被褥,轻薄保暖透气,直接寄到家里,想让他们享受舒适的睡眠,他们却舍不得用……</p><p class="ql-block">我跟父亲开玩笑说,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自己不图享受,就不能让妈妈也跟着享点福?父亲说,他小时候,祖父更节俭。农忙抢种抢收时,来帮工的有米饭和肉吃,不出工的小孩只许吃半干半稀。我说,他们挣的钱都用来做什么了呢?父亲说,地里刨食,挣不了多少余钱,都用在儿孙读书、修桥补路、接济村邻上了,自己一家人的生活一向俭朴节制,不比别人好多少。</p><p class="ql-block">父亲八十大寿那天,对我们说,这辈子最欣慰的是,生了五个孩子,都养大成人了,都走了正道。这要感谢你们的母亲,善良,勤快,吃苦耐劳,会持家,清清白白一辈子。他感慨地说,朝于斯,夕于斯,流离于斯,颠沛于斯,一辈子,很不易。</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对母亲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评价。</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 style="text-align:center;"><b>(五) 伤逝</b></h1><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读高二那年春天,母亲托人寄来口讯,说我舅父去世了,让我去送葬。我当即向老师请了假,拔腿就往舅父家里赶路。春雨霏霏,乡间土路上遍地泥泞,五六里乡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赶到舅父家,许多人正在大堂里吃酒席,母亲独坐在灵柩前,沉默无言。看见我过来叩头,她又忍不住流下了泪水。</p><p class="ql-block">舅父是我少年时代“社会关系”里唯一的贫农、党员和国家干部。我到县城读高中时,他是一家国营林场的场长。我到场里去找他,他知道我考了全县第一,很高兴,带我去食堂吃饭。记得当天吃的是一碗白米饭,浇一勺肉末烧萝卜,一人一份。舅父坐在我对面,把他碗里的肉末拨到我的碗里,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把汤汁也倒给了我。母亲后来知道了,抱怨说,他只晓得讲原则,也不给你加个菜!我怕母亲怪他,连忙说,我吃得很饱,回学校了还打嗝呢,可能同学们都闻到萝卜炖肉的香味了。母亲才开心地笑了起来。</p><p class="ql-block">舅父以身作则,把他唯一的儿子送去参军,又赶上了去越南前线。作为一名榴弹炮手,我的表哥成了敌军争相射杀的目标。不过,他还算命大,开战不久拖着一条伤腿下来了,记了三等功,成了一名伤残退伍军人。孝子扶柩起灵时,看到表哥披麻带孝,一瘸一瘸地穿过灵堂,母亲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撕心裂肺,令我涕泪交流。亲人劝慰她:贵侄虽然留下了残疾,但是政府会给他安排工作,补助他的生活,您就放心吧。母亲绝望地说:</p><p class="ql-block">“这场仗,把他的心也打残了。”</p><p class="ql-block">后事果然未出母亲所料,表哥从此心灰意冷,贫病交加,穷困潦倒。当年我考上清华,他来送行,摘下一块手表,对我说:这是我立功奖的,也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以后你发达了,记得有这个表哥,带你一起上过山头,打过野兔,下过井湾,捞过鱼虾。他说,我杀过人,也被人杀过,什么都无所谓了。那时我只有17岁,听不懂他的心事。后来读到雷马克《西线无战事》,看到战争如何让人幻灭,陡然想起他这番话,顿觉心痛不已。</p><p class="ql-block">舅父去世后,舅母出奇地长寿,又活了34年,享年93岁。年过70,她的眼睛看不见了;80多岁,双腿萎缩,不能站立和走路。表哥把她独自放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窗枢上结满了蜘蛛网,地上满是灰尘,房间里弥满了酸腐的气味。儿媳有时不给她送饭,饿得她满地乱爬。终于有一天,舅母爬出了小屋,爬了十几里山路,找到了女儿的家。女儿留她住了一段时间,又把她送回了家里。</p><p class="ql-block">消息传到母亲耳边,母亲也只能流泪。每次回老家,我都专程去看舅妈,给她买些东西,留点钱,帮她打扫一下房间。回家跟母亲商量,如何能让她得到照顾。母亲说,按照乡下规矩,只要你表哥在,谁也不能插手。于是,我找到表哥“交涉”,要他负起责任,对得起早逝的舅父。表哥愤怨地说,我对不起他吗?伤了一条腿还不够吗?死在战场才够吗?母亲说,你这样怨他,他又能怨谁呢?</p><p class="ql-block">去年回家,我要去看舅妈,母亲说,她去世了。我很惊讶,怪她没有告诉我。母亲说,这是好事,罪受够了。第二天,表哥的儿子来我家,说他爸爸出车祸了,可能命保不住了。那种事不关己的口气,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连忙掏出身上所有的现金,又给他留了手机号码,让他随时找我。母亲对我说,这钱给他了,不会用到他爸身上。我说不可能吧?母亲悲伤地说,有其父必有其子。</p><p class="ql-block">舅母过世后,母亲娘家这一辈没有任何亲人了。在我家,父亲兄弟姐妹五个,除了我父母,只有二妈还健在。二妈一向是非常要强的人,在家里也有一些霸道。据说当年父亲兄弟分家时,父亲分到的罗罐都是缺耳的;自家的房前屋后不许种瓜菜,因为被二妈“先占”了。她嗓门很大,出口滔滔,一件事到她嘴里,不说到路人皆知不会罢休。</p><p class="ql-block">但是,二妈并不讨人嫌。考上大学以后,我发现她是一个有理有节的人,坚决支持她与不孝儿媳作斗争。她的“唱骂”让儿媳无法掩饰做的不孝丑事,有时简直是闻风丧胆。母亲却劝她,人无一世英雄。过几年你老了,还是要他们伺候你的。</p><p class="ql-block">果然,过了94岁,一向硬朗的二妈病倒了,浑身疼痛,在床上大呼小叫。儿女把她放在一间阴冷潮湿的老屋里,等着给她送终。我对她儿子和女婿说,赶紧把你妈送医院吧!她气色很好,底气很足,一时死不了。两个儿郎推三阻四,怕她死在外面不体面。我又让她女儿给她服用止痛片,女儿说咽不下去。我找了一个小碗,把止痛片捣成粉末,加水喂她喝了,不一会儿她就平静下来了。母亲趁机问她去不去医院。她说去。母亲对两个儿郎说,你妈说要去,赶紧安排吧!</p><p class="ql-block">此后,二妈又活了一年。母亲和父亲经常去陪伴她,她耳朵听不见了,那怕只是枯坐也好。我问母亲记恨不记恨从前那些事情。母亲笑笑说,那些小事,早就让风吹走了。她说,你二妈是个好人,帮了我很多,也很疼爱你。还特别叮嘱我:</p><p class="ql-block">“你要记得二妈的好。”</p><p class="ql-block">我知道,记恩和珍惜,是母亲一生最大的智慧,让她心里饱满而温暖。</p><p class="ql-block">二妈去世后,极尽哀荣,吹吹打打热闹了好几天。第二年清明节,我回家祭祖,看到二妈的新坟,想到她往日的音容笑貌,不胜伤感。这时,我看见母亲俯下身,轻轻地拔掉了坟头上的一棵新草。我突然抱住了母亲瘦削的肩膀,任由泪流满面,滴落到她的身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5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联系我,请加微信:wely2020</span></h5><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