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套

嘎嘎

<h3> 他戴着一双袖套从厨房走出来。那双棕色格子的袖套很熟悉,好像在那儿见过。</h3><h3><br></h3><div> 他从厨走出来的样子,也好像在那儿见过。后来我想起了母亲,她就这样子,常常戴着一双油污的袖套,穿梭于菜场与厨房之间,操持着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那时母亲是幸福的,作为一个农村的家庭主妇,孩子们吃饱穿温就是她最大的满足。母亲离开后,由父亲来替代她照顾这个家,但他的表情并不同于母亲洋溢着平庸的幸福,甚至是苍凉的,像收割庄稼后的稻田,裸露出万物失去应有的作用后的失落与孤独。的确如此,母亲还没有走之前我们都已成家立业,居住在旧州37公里外的小城,所以说父亲照顾的不是家而是一栋空房子。他以生存的姿态去满足锅碗瓢盆,以笨重的脚步声去填充这栋空房,以单调的呼吸去侍候漫长的日夜。</div><div><br></div><div> 昨晚我们在他熟睡中离开。我猜想,他并没有睡着,只是不愿面对我们各自回家的事实,不愿面对我们一齐回去后再回来的漫长的等待,不愿面对即将恢复的空洞与寂静……</div><div><br></div><div> 年前,回了一趟家,第一次见他戴袖套,回来后,那双袖套就像一棵图钉钉在脑子里无法拔出。我明白,它的意义并不单纯,不光指一个男人丧失老伴、儿女离枝后的孤苦伶仃,还要竭尽全力地维持生活场景、给予生机。大年三十前一天,由于工作我们晚饭前才赶到家,他一人坐在炉火边,戴着那双袖套翻动着锅里的排骨。锅里的萝卜都烂了,排骨上的肉已分离,他仍然继续翻动,好像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排遣积压在心头的愤怒。我们走进屋里,他抬起头看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理我们,甚至连我们的饭也没煮。他自个儿吃。晚间,才从情绪中缓解过来,热情地与我们对话。</div><div><br></div><div> 他是个倔强的老人,一个返老还童的孩子,这样的人生活比较不容易。如果他像母亲一样没有那么多坚守和固执,他的晚年不至于这般孤独。我们有想过接他回安顺过年,或者与姐姐们家过年,但他坚决拒绝,最终落得什么都得自己操持,好像离开那个家一刻就背上背叛母亲的嫌疑。他打开母亲健在时他录的视频,他叫着母亲的名字,叫她走出来。他说,如果你还在,这些事情就不由我来一一动手。然后很快把手机放回上衣口袋,久久才抬起头来。也许,在他低下头的瞬息一定有一场暴雨经过,不然我们也不会整块心都湿泠泠的。</div><div><br></div><div> 他的举动,使我对爱情获得另一种解释——所有的风花雪月都抵不过相互依赖。就像人需要空气、鸟需要树木、鱼需要水、花草需要阳光雨露……他将自己塑造母亲的形象,好像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母亲的丈夫、一家之主的角色。</div><div><br></div><div> 年三十一早,我和弟媳还在床上,他和小弟已起床下楼,在厨房弄得乒乓着响。我和弟媳不忍心再睡,也起身下楼。炉火燃得很旺,炉火上的水壶里的水已经沸腾,炉盘上摆着四杯茶。这是父亲为我们四人泡好的茶。以前母亲也这样,早早起床为我们生燃炉火再泡很多杯茶,等我们一一起床。</div><div><br></div><div> 他们是天底下最平实温暖的父亲母亲,我们是天底被受爱戴的孩子。</div><div><br></div><div> 家里人围着炉火坐着,闲聊着,外面的雨从天空落下来,紧接着,弟媳端来为我们准备的中餐。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忽然觉得生活不再是无休无止的受苦。父亲也不再是一个挑剔的父亲,仿佛变成了一片平静的大海,与天空辉映,包容万物。这个滴酒不沾的男人,怨恨我们喝酒的父亲,在年夜饭菜还没有上桌之前已为我们准备了白酒、红酒、啤酒以及两个孩子的可乐。原来,爱到深处便是包容、原谅,和成全。</div><div><br></div><div> 目睹他的行为举止,我认定我的桀骜、叛逆、顽固,对他是一种残忍,因此触及到了软肋,内心深处开始漫延酸楚的涟漪。眼前,父亲成了我最深刻、最伤痕累累、最庄严、最脆弱的部分。如果我的心还会疼痛,除了我的孩子,想必只有父亲能给予我这种痛感,因为他以爱的姿态妥协于我。这种妥协是牺牲一生的原则为代价。这个脾气古怪、孤癖成性的老头,让我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疼。</div><div><br></div><div> 初一是旧州首届风车节。父亲照旧早早起床,为我们泡茶。我们起床已经是下午,天空已放晴,阳光大面积普照开来,好像春风提前揭开了冬天最后一层面纱。他叫我与他和孩子们去看风车,我不喜欢热闹,害怕拥挤,我没答应他。他说,天气好,出去玩玩嘛?他用孩子的语气征求我与他们同去,我坚持拒绝。我说,曾经的旧州是熟视无睹,此时被翻新的旧州是陌生的,我对它没有兴趣,我来仅仅因为您,您是我在旧州唯一的牵挂。他凝思了一会,说了声谢谢,与孩子们出门了。这一番话是真心的,假设父亲哪一天随母亲西去,旧州于我而言,再没有什么使我牵肠挂肚,它仅仅以出生地铭刻在我的生命之中。</div><div><br></div><div> 此刻,我已回到自己的家,坐在自己的小屋,听着外面滴答的雨滴,感受着风吹来的凉意,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一一个戴着棕色的格子袖套的男人,自个儿坐在炉火边翻弄着锅里的排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孩子们。</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