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作者 ★ 金麦子</b></h1> <h1> 寒风吹面,我在小镇里游走。一条条曲折的小巷,一座座故居、宫庙、宗祠,一个个传奇人物,真实的历史、神秘的传说……密集的信息,推挤着我,从窄长的巷子里一头钻出来,迎面就撞见了惊涛拍岸的乌龙江!到螺洲之前,我在地图上一次次看它,但没想到自己是这样猛一抬头,突然就看到了现实中奔流的江面,看到了隔江巍然盘踞的五虎山。</h1><h3><br></h3> <h1> 螺洲,这块由江水泥沙冲积而成的洲地,面积大约只有3平方公里,充其量也只能算个小渔村。然而,烟波浩淼的乌龙江,气势磅礴的五虎山,是它独一无二的恢弘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下,聚居其间的世代生民,演绎种种人生传奇,似乎理所当然。行走在这块土地上,我的脚步无法轻快。藏身于窄街小巷的各类建筑,乌瓦雕窗,一石一木,似乎都在无声地叙述着经历的往事。历史在这里堆积起厚厚的卷帙,我虽不能一页页细细翻读,但还是在做了标记的章节间贪婪地看了又看。</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b></h1><h1> 自宋明以来,螺洲逐渐形成三个宗族村落,现在依然是这样的格局:陈、吴、林三个姓氏,由西向东聚居在店前、吴厝、洲尾3个村。清代,这里的人口不足千户,竟然出了进士27人、举人101人、武举11人。对于一个小镇,这组数字十分惊人。要知道,明清两朝500多年间,福州五区八县范围全部的进士也只有900多名。螺洲,何以在清代取得傲视群伦的科举成绩?</h1><h1> 我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要有足够的经济支撑。清代科举,从最低的童生开始,一个童生参加县、府两试(考上了便是"生员"),需要10两银子。这是什么概念?清初10两银子可以买粮10石,约600公斤。相当于三口之家一年的口粮。这只是参加县府两试,若再上一级到省里参加乡试(考上了称为举人),费用就更高了。再往上,参加会试、殿试,就是戏曲故事中常看到的"进京赶考"。从螺洲往京城,光是这一路万水千山走下来,就得多少盘缠?因此,没有相应的经济基础,想考功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h1><h3><br></h3> <h1> 迁居至螺洲的三大姓氏家族,在这块泥沙冲积而成的肥沃洲地平原上,拥有良田千亩。同时,乌龙江不仅提供了丰饶的水上渔业,而且让这里的人们很早就通过便利的水上交通走南闯北,生计遍布各行各业。陈氏家族中的著名人物陈若霖,官至刑部尚书。早年却为院试所困,久未考取生员,便决意辍学经商,乘船前往苏州贩布。好在启程前收到北方来的家书阻挡,才有后来在仕途上徐徐展开的瑰丽人生画卷。他的传奇,成为闽剧、豫剧《斩皇子》的原始素材。</h1> <h3><br></h3><h1> 耕田牧海,读书经商,经过几代人的辛勤积累,到明清两朝,三大家族已经显示出了雄厚的财力,从遍布街巷的明清建筑遗迹,可见一斑。紧挨着的三个村落,各有自己的泰山庙、各有宗祠,且精雕细琢,不惜物力。店前村有一座美轮美奂的天后宫,洲尾村就有一座清雅旷逸的观澜书院;吴厝村有一座护国显应三刘尊王祠,洲尾村就有一座螺女先娘庙……一座座无声的建筑,宣示着此地已足够富庶,可以满足家族子弟读书入仕的渴望了。</h1><h1> 当然,这样的渴望,自宋以来,就弥漫了整个福州,大环境对这个小村庄的影响不可小觑。宋代的福州,读书之风炽盛如此:"城里人家半读书","路逢十客九青衿,半是同窗旧弟兄"。在大宋几百年的科举考试中,福州的成绩全国第一!而偏于福州郊区南台岛的螺洲,这个时候还在积蓄力量,它的井喷时代出现在清朝。</h1>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二</b></h3><h1> 螺洲的第一个进士,出现于元至正辛卯年(1351年),吴氏家族出了一个进士:吴椿。而到第二个进士的出现,却耗去近200年,直到1538年(明嘉靖戊戌年),陈氏家族迎来了第一个进士:陈淮。此后,螺洲三个姓氏分别代有举人、进士出,清朝时期,取得功名的人数猛增,尤以陈氏家族为壮观。从雍正年间开始,每个帝王时期均有螺江陈氏子弟考中进士,甚至出现了"父子四进士","兄弟三进士","同榜三夺魁"这些令人惊叹的科举奇观。而且他们都出仕任职,历官级别从知县到刑部尚书,从地方官到京官,不一而足。</h1><h1> 一些告老还乡或因各种原由暂时赋闲在家的官员,在村镇"修社学,设义塾,以课乡族子弟","以诗礼课子孙"。滔滔乌龙江边的这个小镇,此时,真有人可以自信地吟唱"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寻常巷陌,冠盖相迎。</h1> <h1> 在这样浓厚的儒家文化氤氲中,文庙的隆重建造,就不令人意外了。</h1><h1> 螺洲的文庙,是我省唯一一座建在小镇上的文庙。一个地方,建立了文庙,就意味着它深深地嵌入了儒家文化圈。文庙的教化意义更凿凿有据:致螺洲"崇师儒而敦礼让,勤服贾而力工作,故淫佚争讼之风不概见。"小小螺洲,可谓风清气正,和谐敦睦,达到了那个时代文化与文明的巅峰。陈氏家族是这个巅峰的代表作。</h1><h3><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到螺洲,你定然绕不开"陈氏宗祠"和"陈氏五楼"。</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抬脚踏进"螺江陈氏宗祠"的那一刻,满厅满堂金光闪闪的匾额、牌匾和联对,庄然迎面,我还是恍惚了一下,此境何境?今夕何夕?</span></h3> <h1> 门楣上"螺江陈氏宗祠"这六个大字,是左宗棠所题。而门联是李鸿章亲撰:冠带今螺渚,诗书古颍川。(螺洲陈氏家族最早从中原颍川郡迁徙而来)。由这两员满清大佬引导着,进入宗祠,大厅正中挂着道光皇帝赐给陈若霖的"福寿"大字牌匾。陈若霖官至刑部尚书,而他的曾孙陈宝琛,名声更大,官至内阁大学士,太保、太傅。说他是"末代帝师",可能比"太保、太傅"更让人明白,也更具历史感。他是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且深受这个皇帝学生敬重。</h1><h1> 陈宝琛88年漫长的传奇人生,折射出螺洲陈氏家族曾经的辉煌背影。</h1>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三</b></h3><h1> 陈宝琛13岁中秀才,18岁中举人,21岁中进士。要知道,他著名的曾祖父陈若霖,到了近30岁才考取进士,而那个时代,白发飘飘的童生大有人在。他比同时代人早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考取了功名。翻看他的履历,才发现这个"学霸"有着多么令人羡慕的求学生涯——他的8位老师中,有两位生员,两位举人,两位进士,还有一位状元林鸿年!</h1><h1> 如此豪华的教师阵容,所费巨资,也绝不是一般家庭可以承受得起。</h1><h1> 陈家对子弟的教育不惜重金的大力投入,取得的成效十分显著。</h1><h1> 陈宝琛六兄弟,大的三个中进士,小的三个中举人。当年,排行老五的陈宝瑄中举后,人们对他母亲林氏说:你家可以挂上"五子登科"匾额了。看看林氏是如何回答的——</h1><h1> "不!还有一个儿子没中举呢。"</h1><h1> 这是一位沉得住气的母亲,她这话说得底气十足,她在自信地等待。</h1><h1> 果然,隔年,最小的儿子陈宝璜中举。陈家挂上了"六子科甲"的匾额。</h1><h1> 母亲的底气来自强大的实力支撑。这个家族,此时已把财富、学识、权力与名望完美地结合,影响力越过福州福建,直达京城,影响着清政权,乃至影响了中国近代史。</h1> <h1> 这个我省唯一的"六子科甲"之家,留下的五座相连的著名楼阁,即陈氏五楼——赐书楼、还读楼、沧趣楼、北望楼和晞楼。</h1><h1> 前三座都与书有关,名气最大的沧趣楼,是陈宝琛赋闲乡居时构筑,作为藏书之用。皇家秘藏书、民间秘本藏书、藏书家藏书、名人私家经典藏书、流失海外藏书尽收其中。所收皆为绝世孤本、私家秘本;包括不易得到的禁书,以及珍稀的手抄本,精美罕见的绣像本、石印本和流失海外已久的古代孤本等等。</h1><h1> 这些珍贵的藏书,后来由他的长子陈几士,捐赠给了原乌山图书馆万余册。五楼中的其他藏书,有一部分捐赠给原福建协和大学图书馆。</h1>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四</b><br></h3><h1> 陈宝琛赋闲在家25年(1884年中法战争清军败。因举荐唐炯、徐延旭统办军务失当,陈宝琛受到"降五级调用"处分,于1885年归螺洲故里,直至1909年被朝廷再次起用),为家乡的教育事业作出的重大贡献中,捐赠珍贵的藏书只是很小的一部分。</h1><h1> 身处晚清内忧外患、时局急剧变化的年代,他敏锐地指出:"世变急,非兴学育才无以相济也。"——开创福建新式教育大业,才是他的乡居岁月中,充满使命感地勠力而为的重中之重。</h1> <h1> 他认为,“教育根本在小学,造端在师资”,遂办师范学堂。</h1><h1> 他促成建立福建优级师范学堂,兼任福建高等学堂监督,这两校是当时福建仅有的两所高等学堂。</h1><h1> 他创办东文学堂——为预备留学而设的日语学校,并亲任学堂监督,前后八年时间,培养了数百名毕业生和几十名留学生。</h1><h1> 他开风气之先,倡办实业教育:首创私立福州蚕桑公学——福建最早的实业学堂。</h1><h1> 创办福建官立中等商业学堂;创办福州农事试验场农业别科,即福建官立农业学堂前身;创建女子职业学堂和蚕桑女子学堂,培养了一批掌握熟练技艺的女技术人员。</h1><h1> 他支持妻子王眉寿创办女子传习所……</h1> <h1> 我们从文字记录中所看到的,陈宝琛"赋闲"家乡的25年,是如此整躬励行,"凡所兴创,皆纲举目张,而需款之擘画,举事之层累曲折,心力瘁焉……经画旁午,务以培人才,广教育为职志"。 </h1><h1> 他呕心沥血而卓有成效的努力,使他超越于晚清的其他士大夫,而成为了新式教育的开拓者、实践家、奠基人,永远地载入了史册。</h1><h1> 相比陈氏五楼这样的建筑,载入史册的文字记忆,必将留传得更为久远。我们今天所见的五楼,已是重修再建,大半是修旧如旧的今人手笔;而那些闪耀着精神光芒的一行行文字,却没有任何磨损。相隔百年,人与事,依然鲜活如昨。</h1> <h1> 螺洲有个女子,陈宝琛的妻子王眉寿,在我看来,称她为福州的第一位女教育家,并不夸张。在那样的时代,一个女子办学堂,这需要多大的见识和气魄!</h1><h1> 陈宝琛初归乡里,曾感慨万端地说:"闽中有些人老悖如病驼,不知学堂为何物。"1903年清廷还严旨称"少年与女子断不宜令其结队入学"。</h1><h1> 而王眉寿却于1905年创办了女子传习所,并亲自担任监督。1907年,王眉寿又创办了另一所新式女子学堂——福建女子职业学堂。1909年,这两所女校合并为女子师范学堂,校址就在东街口花巷内。从这所女校里,曾走出一个大家十分熟悉的学生:冰心。</h1> <h1> 王眉寿的办学,与陈宝琛的强力支持分不开,更与她所成长的家庭大有关联。</h1><h1> 她来自福建的名门望族——西清王氏。胞弟王仁堪是响当当的光绪三年状元,容貌秀雅,人品才华皆为时人所颂赞,曾得到慈禧太后与光绪帝的倚重。她的另一个弟弟王仁东(就是著名的文物鉴赏大家王世襄的祖父),也中举人。</h1><h1> 王家与陈家的联姻,是门当户对的典型。</h1><h1> 相似的家庭环境、教育背景,家庭成员的文化素养和道德风尚亦相接近,想来王眉寿嫁到陈家与在娘家是一样的自如。她拥有的优良教养,世界的视野(家族在京城为官、在海外留学的子弟众多),使她超越了当时一般女子的境界,她有自己的理想追求、事业向往。而创办女子学堂,就是她践行梦想的明证。</h1><h1> 人们羡慕地说她“夫,门生天子;弟,天子门生”,只是说出了她独特的显赫家世,而忽视了她自己的人生价值。她为福建女子入学堂开启了第一扇大门,并勇敢坚定地长期投身于教育事业中。这个女子,青史应为之留席。</h1>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五</b></h1><h1> 沧趣楼前,鱼池与假山亭榭相映,石栏傍着回廊,花木扶苏。我恍然有这样的感觉:王眉寿匆忙的脚步,好似刚刚经过我脚下这段沉默的石阶。</h1><h1> 我是正午时到访,偌大的楼院,都沉入清幽的午间小憩,只有池边的老樟树上,传来几声悠长的鸟鸣。我甚至担心这静謐中的鸟语,惊醒某一位手执长卷打着小盹的灵魂。</h1><h1> 百年很短,千年也不长,许多人来过,生活过,离去。但那些真正强大的灵魂,会永远留下来,任我们一遍遍解读,无限感慨。</h1> <h1> 迎风行走在乌龙江边, 望着那一排排独木也成林的棵棵巨榕,树下静穆的天后宫,宫旁百米处,就是隐蔽战线上的传奇将军——吴石的故居;还有神秘的螺女庙,庙旁观澜书院沧桑的遗址,不远处飞架乌龙江两岸的宏伟大桥,桥下长长的堤坝,坝上奔跑的人……</h1><h1> 一处处掠过眼前的画面,把漫长的往事与当下的生活,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令我如此着迷。</h1><h1> 我承认,走进螺洲之前,依仗各种资讯信息,我以为我对它已知大概了;可现在匆匆走过一遭,却发现,螺洲,这本神奇的大书,我只是看懂了一点目录而已。一代代螺洲人在为它抒写着或精彩或平庸的续集,对于我这样的过客,它并不期望我懂得,我懂或者不懂,它都在那里,任我一遍遍翻开,令我惊叹、迷惑、向往、回味,令我今生难忘。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h1><h1> 暮色苍茫中,五虎山再一次进入视野。此间山水有真意。 携着满袖涛声,我踏上归程。</h1><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