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城（2008-6）

芦荻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睡前许是看了这文字，梦中便回了那园子。

园子里杂草丛生，园角处几近没膝；枝头有枯死的，开了一茬花，只等着秋日的果子；近楼窗下，一干月季倒是艳着，那新芽嫩生生，可以折下咀嚼，青涩汁儿令人一震；东边藤萝缘墙而登，"柔条袅风中"。虽有些荒芜，却也浓荫罨画，行得其中，一身绿了。

恍惚间，自己又回到发髻冲天的幼时，放学便进得这园子，和一干花草果树雀儿嬉闹痴语，暮色四合时，母亲该下班，翘首盼得，牵手一同回。

进这院子也是难的，门卫眼睛毒极，毕竟是政府大院，不容闲人轻易进去，自己便装得气定神闲样子，大模大样走过大门，门卫也是认得，心情好了便不做声，心里定是笑了丫头模样。

政府大院有四栋楼房，楼与楼之间各有几百平园子，一条石板路由南而北贯穿楼房和园子抵达北围墙；路两旁一人高的冬青灌木，修剪得齐茬茬；灌木两旁满园花草果树，四季风景不同，丰盈得很。

自己多喜欢流连在第二进园子。桔树下青草尤其旺盛，灯笼花采下一脚踩上砰砰作响，紫色花儿骄傲地立在绿色中，迎风摇曳带着微笑微笑；那贴地的青紫色叶子一摘便是奶汁儿溢出，却不敢入嘴，心下很想尝尝是否真的如牛奶；狗尾巴草到处都是，采撷一把，便是欺负别人的扰痒痒物事。

园子东头，牵牛花攀缘在枝头，夕阳下美丽得很想有这样的衣裙穿着，旋转舞蹈。初夏，桔树开花，一园子的清香，到得金秋，橘子黄了，挂在枝头，十分诱人，忍不住摘下一个，却不敢吃，怕行人见到，夹在一把青草中，等不及母亲，目不斜视出得大门。

门卫也知道这些大院孩子会采草回家喂小鸡，多不会干预。只是自己会心虚，每每自我批评时，便自省了自己也是有"小偷"行径的。

春天，姹紫嫣红，是第三个园子的风景。

那时母亲工作在县委办，自己便更多流连在那里，玩累了，看着二楼西头那间房子，想象母亲忙碌的样子。

园子东边仍然是桔树林，树下杂草更多却单一，自己是不敢去，总怕有那蛇样虫子。西边有甬道隔开了南北；南园，两棵高大的梅树，粉白花满枝头，紧挨着的桃树却矮小许多，树干上粘粘的汁儿，不敢贸然爬树采撷桃花，待到结桃子结梅子时节，地上总有落下的果子，虫眼醒目，不能吃，看着果子高高在上，看着眼馋也是无奈，怕那粘粘的汁儿和看不见的小虫。

北园都是梨树，纤细的树干挺得直直，或许一夜春风梨花带雨，纷纷陨落，果子便结得少了。那 日记得自己痴痴看着一树青涩梨果，想象着春日梨白满园的情景，阳光从花叶漏过，洒在衣衫，白衣便花得如画……母亲同事叔叔正好路过，心生怜惜，以为小女馋了，便采了梨果，递将过来，满脸笑意。

一直不知，这园子里，桔、梨、梅子、桃子、金橘以及文旦成熟后都去了哪里。

这个江南小城，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街道横贯东西。以南北向的赤城路为界，分东大街西大街。东西向的还有解放后新建的"新开街"以及南边巾山脚下的巾山路，座落着全城唯一一家电影院；南北向最著名的便是紫阳街，幼时为"解放街"，因紫阳老人得名。

东大街起自旖旎的东湖和儿童公园，柳条徐徐，花草争艳；街道依次有军分区大院和家属宿舍，县委大院和人民大会堂，以及几进青砖黑瓦白墙院子，我的家就在这院子里；再过去是文工团，咿咿呀呀的练声总在上学路上听得，文工团北边不远处就是自己的小学。过了赤城路多数为民居和商业铺面，不少同学除了分区和县委大院的，几乎都分散在这周边；再西去是医院，医院边上有不少中医郎中，接纳着医院视为绝症病员；西大街尽头，谓之"西门"，高高的城墙和圆洞门，残垣断壁，青草丛生，几多沧桑；城门出去便是西北边过来绕城东去的大江了，连着西大街的是架设在江面的浮桥，江那头的郊区，游泳场。

炎夏时，浮桥闹腾得很，几乎全城胆大的男女都来到这里，水性好的就在浮桥上一个猛子下去，半天不见动静，桥上消暑戏耍者着急得要叫人帮救时，他在远处浮出来，留着一脸捉狭之笑。浮桥的木板圆木铺就，时常会陷进去，也有人拖鞋便掉入江水中。因为想着去那游泳场戏水的快乐，也就小心翼翼走过，尤其涨潮时，浮桥高高的，翘得像滑滑梯了。

江水从山区县下来，虽不清澈见底，也碧绿可人，涨潮时海水倒灌，便浑浊不堪。院子里哥哥姐姐多半选择退潮时去，江水缓缓，清凉几分，夕阳西下，江风几许，很有极乐世界感觉；偶尔远处男子，见得你前来，便诡笑着褪下裤子，有些惊吓却沉着转身，心头却砰砰作跳，长大得知为露阴癖者。也是那些消暑日子，学会了游泳。

春日走过浮桥，是跟着母亲去那家厂子下乡调查。

西郊有着许多翠竹麦田桑树。母亲去了厂里，自己便流连于田间竹林，独自也不觉着害怕，偶尔路人经过，停留下来，询问几声，看自己年少却从容应答，放心远去。

彼时学着邻居哥哥姐姐家中养着一干蚕宝宝，新鲜嫩桑叶是隔三差五地采撷，等母亲工作完毕，自己也满满一小篮子的桑叶，湿湿纱布覆盖着，保持新鲜湿润，想着蚕宝宝着急而满意蚕食样子，心里也乐的。

时间长河，留下的是沧桑，逝去的是历史。

多年后再回小城，东大街西大街犹存，政府大院和青砖黑瓦白墙院子却不再，成了商业喧闹处；文工团院子尚在，却不知曾经演绎了爱情绝唱的那对情侣今日可好？西大街的城墙整修成了江南长城，成了旅游亮点；不见了浮桥，代之不远处新建的斜拉桥，灯火璀璨；西郊的麦田竹林早成了开发商刀下魂……

唯满街的香樟树和梧桐树荫，残留着儿时的记忆芬芳。